52. 舊地重遊（3）

「誒，等等。你剛才說，你是在這裏遇到你的『初戀』的……『初戀』？」江琛看向白璟的眼裏，霎時閃現光亮，「這麼說，至少對那個『初戀』，你是真心喜歡過咯？你……該不會是因為他，才始終沒有再喜歡過其他人吧？你可別告訴我，你竟然意外的是個純情派？你這個把真心對你的好男人傷得遍體鱗傷的壞女人，心裏竟然還會對一個人念念不忘？不會吧？！」

白璟只是微笑着欣賞著江琛那隨着她自己的一番腦補而變化得有些豐富的表情，直到江琛腦補的熱乎勁過了之後，白璟才平靜地回答道：

「若是十四年前你這麼問，我還可能會說，我之所以沒辦法喜歡上其他人，的確是因為我心裏一直有一個無法被替代的人。但現在我卻不這麼想了。

「我已經明白了：那個『初戀』，其實只是我把自己想要成為的樣子投射在了他的身上。

「遇見他時——那時候的我，還很在意我爸對我的各種期待。而那時候，我弟還沒出生。所以，我爸完全就把我當男孩養。

「我爸總說，希望我是個男孩；總把我打扮成男孩的樣子；還總把我跟其他成績好、家世好的同齡男孩作比較，總希望我也能像他們那樣。——就是在那樣的時期，我在這條每天會走的路上，遇到了那個轉校生。還好巧不巧的，他後來就來了我的班上，還成了我的同桌。

「現在想想，那個人擁有了所有我爸希望作為『兒子』的我所能擁有的：聰明，俊朗，談吐文雅，寫的一手好字，飽讀詩書。——看到這樣的『理想型』，我會不喜歡那才奇怪呢。

「呵，現在想想，我爸對我的這些期望簡直可笑至極：試問，一個經常對我使用暴力、罵髒話的父親，怎麼可能能把我培養成那種只有自小在『書香』和『父母的言傳身教』的熏陶下才能長成的『儒雅書生』？就算撇開性別不談，培養孩子，難道還能只需要父母言行不一的嘴上一個勁的『希望』、但在行動上卻仍舊是隨心所欲的怎麼高興怎麼來，——就這樣，也能教育出『理想』的孩子？

「現在想想，我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竟然還沒被我爸逼到精神分裂？

「你知道嗎，小時候，我可是不止一次的希望自己失憶，或是乾脆冒出另一個能完全替代我的『人』，讓她來替我承受那一切的痛苦。可是無論是失憶，還是人格分裂，它們一個也沒發生……

「看來，還是我的承受力遠比我以為的要強大得多……真不知，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說到這兒，白璟突然狡黠地瞟了江琛一眼，像說別人的事一樣地問道：「想不想知道，為什麼我會喜歡那個男孩？而且還是一見鍾情？」

江琛聽了，微蹙了下眉頭，「你不是說了嘛，你只是把自己想要成為的樣子投射在了他身上，這才會喜歡他的。也就是說，你喜歡他，是因為他剛好符合你想要的那些想像。難道不是？」

白璟先是點了點頭，表示贊同，但隨後又補充道，「那只是原因之一。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我覺得他既像我、又不像我。我能很輕易的就知道他的真實想法，但他卻看不透我。這讓我很安心，也覺得很有趣。我喜歡他跟我的不同，但更喜歡他跟我的相同。最喜歡的，是我們之間那種無需刻意、自然就有的默契：我知道他會想些什麼，他也知道該怎麼把我的想法更合適地表達出來——用其他人能聽懂、能接受的方式。我比他更擅捍衛自己的邊界，他比我更擅交際。我還是頭一次遇到能跟我處得這麼融洽、這麼合拍的人。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江琛已經預感到接下來的話，才是重點。

果然，白璟再次看向江琛的眼神明顯有了變化，不再有先前的那點溫度，一下又變得冰冷起來。

白璟繼續說下去：「只不過，我們最大的不同，卻足以抵消了先前我們的那些默契。——只多不少。所以，總體來說，我們的結局，註定是遺憾收場。」

「這麼說……」江琛很自然地補充起白璟沒說的那些「內容」，「就算你們之間那罕有的默契，讓你們維持了一段很親密的朋友關係，但你們最大的不同，卻還是讓你們最終成了陌路？嗯……讓我猜猜……能讓你們之間那樣難得的默契都不能抵消掉的你們之間最大的不同所導致的分歧，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你們最大的不同，是你們骨子裏根本就是兩種人。」

「嗯。」白璟讚許地點了點頭，坦白道：

「我發現了，在那層表面的默契之下，他更在乎的是能不能比我優秀。他只想要『優秀』，而且還得是『最優秀』的那個。他跟我說過的所有『優秀』的標準，全是我從小就爛熟於心的那些。

「然後我就清醒了：原來，我們的默契，只在我們能有交集的學習這塊，但在其他部分，我們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的人。他最渴求的，卻是我最不屑一顧的。

「不僅如此，當我了解到他這一層的想法時，我才知道：原來他那麼在意我，不是因為跟我有多合得來，而是我是他長這麼大、第一次遇到的分數考得比他高的人。他考慣了第一，卻第一次因為我而得了第二，所以才會那麼在意我。

「然後我就寒心了。然後就一夜之間換了副嘴臉，對他就像對陌生人一樣了。時間長了，他也就同樣對我視如陌路了。

「但不管怎樣，至少在那段真心相信着我們是有着心有靈犀的默契的時間裏，我是真的對他心動過的，確實有過心跳加速、好像觸電一般的感覺。所以，說他是我的『初戀』，應該也不算錯吧？

「如果要說是遺憾，那也是我自找的。誰讓現在的我已經非常清楚了：那時的心動，根本就不是因為有多喜歡他，而僅僅只是對那種好像是『另一個我』在回應我的這種默契——我是對這種默契心動不已。我心動的，是那份默契，不是他這個人。」

「唉，看來，想得太清楚、活得太明白的人，也不見得有多幸福。」江琛中立地評價道。

「可不是嘛。仔細想想，其實這一路走來，好像一切都是無可選擇的。能選擇的，不過是走的過程中，你究竟是要自願呢，還是被迫呢？

「反正，多數時候，我是半自願半被迫的：太過痛苦，如果還想活着，我就只能繼續深挖、繼續成長，繼續邁向更大的世界，去看到更全面的真實，如此才能一點點、一層層的，用站在『更高一級台階』上的視角、領悟，去化解站在『低一級台階』上時所承受的那些痛苦。卻無法回頭，也不能回頭。——就像時間不能倒流一樣。

「這就是代價。得到了每個階段內心的暫時性的平靜，就等同於是接受了在『之前』的視野里所無法看清的更加全面的真實。接受了這樣的真實之後，雖然痛苦消失了，但同樣的，因為沒有認識到那樣的真實、才得以擁有的那些喜悅、心動，也就同樣消失了。

「不會只有快樂沒有痛苦的，同樣的，一旦痛苦得以消失，那同樣前提下才會產生的快樂，也會同樣消失。

「可即便如此，我也寧願清醒著感受『不痛苦』，也不願自欺卻不自知地享受那份脆弱的『快樂』。」

陽光灑在白璟的身上，江琛看到的是一個非常平靜、淡然的白璟。看着這樣的白璟，江琛就知道了：不管白璟發生了什麼，她都會以這樣的姿態去迎接、去面對，然後平靜、淡然地接受最後的結果。

就像白璟常對江琛說的那樣：「我只需把自己能掌控的做好，其他的，就順其自然吧。既然不受我控制，那我只需調整自己應對的心態就好，其他的，無需我負責。」

所以說，江琛已經做了她能做的，給了白璟她想要的來自她的「幫助」，這就夠了。剩下的，就只需相信白璟就好。她的事，她自己會解決，也只能由她自己來解決。

「江。」江琛神遊之際，白璟突然叫了她一聲。

還沒待江琛回過神來，白璟已經抱住了她。這是她們認識了二十一年以來，白璟第一次主動擁抱江琛。

「多保重。我希望你能過得幸福。要過得幸福。這樣，我才會幸福。」

江琛愣了一下，有些遲疑地回抱了白璟。

此刻，她的直覺告訴她，不敢發生了什麼，她此刻必須這樣回應白璟，否則她日後一定會後悔：「我會的。放心。」

那一刻，陽光看起來好美，真的好美，從來沒有這麼美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