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驪宮三日(三)

第二十二章 驪宮三日(三)

「魏娘娘好。」太平難得穿了一身宮裝,笑盈盈站在薔薇花叢旁邊。

陽光從西北方向的山脊間斜映過來,染得薔薇花葉金燦燦天真無邪,比二人頭上的鳳釵更熠熠生輝。

「太平公主,」魏妃也笑,臉上厚重一層浮粉,白慘慘的要掉不掉。「清河公主又不在?」

「姐姐去父皇那裡了。」太平道,「永泰妹妹和永安妹妹不是也去了嗎?魏娘娘不知道?」

魏妃臉上的笑差點掛不住:「永泰永安頑皮,前幾日把崇元殿碧紗帳扯壞了,這幾天正領罰呢。每日去陛下那裡,只是抄書寫字。」

太平說:「姐姐每日也只是去磨墨伴駕而已。魏娘娘別擔心,您就算不是每日來找姐姐,姐姐也會顧著兩位妹妹的。」

魏妃看了太平一會兒,看她似乎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太平公主,心思恪純。」魏妃半嘆半羨,「清河公主,柔婉和善。你們一對姐妹,比本宮的永泰永安要懂事得多。」

太平忍不住狐疑地望了望魏妃。

這女人這麼快忘記了上林的事?當時魏妃追著要定太平一個私通外男的罪過,如果不是清河出人意料的執拗,恐怕太平的名聲此時已毀了。

「魏娘娘誇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太平說,「永泰永安是父皇最寵愛的女兒,姐姐則是父皇最心疼的女兒,而我只會莽莽撞撞惹父皇生氣。您看,父皇從來都沒有特地召見過我。」

魏妃說:「不召見,不代表陛下心裡沒有你。」

召見了,才不知道是福是禍呢。

太平一笑:「是。我鑽牛角尖了。多謝魏娘娘。一會兒祭祀要開始了,咱們是不是先往祭台去?姐姐和永泰永安兩位妹妹到時候肯定是隨御駕來的,娘娘也不必等她們。」

魏妃點點頭道:「也好。」

太平便跟在魏妃身後半步,不著痕迹擋在眾人與薔薇花叢之間。旁邊一眾宮人見狀也退了幾步,跟在她們身後。

魏妃帶來的一大群人,這才浩浩蕩蕩走了。薔薇叢又歸於寧靜。

太陽沉下去,連最後一絲光線也收了,薔薇叢里終於傳來窸窸窣窣聲。簇簇花枝抖動,冒出來一個人。

趙安穿著青黑色的常服,若不是肩胛上幾片淺粉花瓣,幾乎融入暗沉沉的暮色中。

他面無表情地拂去頭冠上的花葉,想略伸伸筋骨,背部一疼,也就停住。

趙安輕笑了一下,轉身往燈火通明的地方走。

渭河浩浩湯湯,被河岸燭火映得猶如一卷榴色錯金絲綢,似在晚風中飄曳,溫柔繾綣,波光粼粼。祭祀台上,皇帝正接過儀禮官遞過來的一盅酒水,從高處緩緩倒入奔流的河水中。

酒香一下子瀰漫開來,彷彿有一個活潑的少女,彩袖翻飛,殷勤勸酒。

燭火搖曳,皇帝的表情有些悵然。

底下的人都低著頭,自然沒有看見那一瞬間的眼波流露。

田氏冷眼望著,但因夜色蒼茫,只能看見皇帝臉上一團模糊。饒是如此,僅憑那個身影,她也能想象到皇帝此刻的表情。田氏下意識地抬高了下巴,與周圍不敢抬頭的人截然不同。

皇帝還站著,對旁邊遞過來的一籃蓮花花枝置若罔聞。

沒人敢去催他,整個祭禮停在這裡。

田氏收回目光,發現許妃也引頸望著祭台。田氏忍不住笑起來。

「千愁萬怨,你也如此,我也如此。」田氏想,「統統是殺人兇手,只看是誰不得好死。」

那邊皇帝呆夠了,把蓮花和珍珠一股腦拋入河水中,敷衍似地讀了一段祭詞,就擺擺手讓人收拾了。很快祭祀禮儀結束,宮侍來傳晚宴。內宮外朝分開兩列,被一扇巨大的屏風隔開,邊一皇帝為上首,另一邊以田憲皇貴妃為尊,開始大宴。

燭火跳躍,一掃祭祀時的陰森沉悶,氣氛又熱鬧起來。

宴會吵吵嚷嚷的,貴族們玩起遊戲來比平時更賣力,不知道是否是對先前肅穆不敢言的一種補償。一片觥籌交錯,大家都認定了今夜必須盡興而歸。趙安找了個空子,伏在趙構耳邊說了幾句話。趙構舉著酒杯一直在笑,讓人懷疑他聽沒聽見。

皇帝離他們挺遠,見狀讓常侍太監仲思去叫這兩兄弟過來。

仲思穿過一片橫七豎八的貴胄,路上被人偷偷塞了許多小巧寶玩。他只微微點頭示意,並不作任何停留。

很快趙構趙安就來到皇帝席前,貴胄的玩樂聲似乎也輕下去了。多少人,只餘光注視,早已心驚肉跳。

趙構搖搖晃晃走過來,幾乎掛在趙安身上,走到御座前,也只是行了一個臣子的常禮。

趙安倒是戰戰兢兢的樣子,五體投地。

皇帝就笑:「不必這樣拘束。你們兄弟也是朕看著長大的。」好像前幾天在上林要殺人的是旁人一般。

趙構就道:「還不是表姐夫太嚇人了。」

皇帝哈哈大笑,說:「就沖你這句話,朕就可以摘了你的腦袋。」

場面上一靜。

趙構狀若無賴地往地上一坐,打了個酒嗝:「摘吧摘吧。臣的這條命,本來就是陛下的。」

皇帝狡黠地一眨眼,道:「得了,你的腦袋先寄這,且過來,朕有話問你。」

趙構說:「哪有寄著的道理,摘是不摘,給個準話啊。」

皇帝嘿了一聲,手指虛點趙構,向左右道:「這小子,是不是跟當年章平侯一模一樣?」

常侍都是年輕的世家子弟,自然不懂皇帝的意思,只有仲思笑道:「陛下明鑒,趙都統醉后耍賴的樣子,的確和趙侯爺如出一轍。」

皇帝點點頭,嘆道:「一晃眼二十五年過去了。當年章平侯跟趙相鬧翻,負氣出走,踐行酒會上耍賴要朕把西北交給他。朕初繼位,正焦頭爛額,西北又邊患不斷,到底放手讓他去了。哪裡料到,此去十餘年,再也沒有見面。若非八年前燕人叛亂,你父親萬里迢迢趕來長安,朕還不知道,原來他也已經兩鬢生霜了。」言畢,眼中居然有點點淚光。

趙構說:「父親也很想念陛下。我在西北的時候,一年之中最大的事就是給陛下準備年禮。父親恨不能把整個西北都搬來長安。」

皇帝笑道:「所以他把你留在長安。」

趙構也笑:「是。臣離開父親時已經十五歲,也還哭了鼻子呢。」

皇帝嘆道:「難為你。長安到底不如西北自在逍遙。」

趙構搖頭:「能代父親盡忠,臣死而無悔。再說,長安的烤羊的確比西北烤羊好吃些,父親誠不我欺。」

皇帝連連叫了幾聲好,道:「賜酒!」

趙構也不客氣,拿過侍者端來的酒就喝,自己喝了不夠,還要把趙安從地上扯起來:「陛下面前就別裝了。長安桃花釀,離了陛下這裡可哪兒都找不著。」

趙安抬起頭來望著皇帝,見皇帝含笑點頭,才去拿趙構遞過來的酒杯。

皇帝說:「你把你弟弟也帶得貪杯,等章平侯知道看他怎麼罰你。」

趙安一哂:「趙家人有幾個不貪杯的,我父親自己都頓頓不離酒肉。何況,」他舉起杯子遙遙敬了皇帝,「陛下賜酒,誰敢不喝呢?」

皇帝說:「喝了朕的桃花釀,就要吐露真言了。」

趙構放下酒杯,故意不去看周圍大氣不敢出的人群。

「陛下有話,詢問便是。趙構若有一字虛妄,就罰我趙氏滿門暴斃,屍骨不存。」

這話說得嚴重,連皇帝也愣了一下。

皇帝說:「好!你性子耿介,和那些心懷鬼胎的人不同,朕很喜歡你。」

周圍貴胄臣子,表情各異。

「趙安來找你,是否長安出事了?」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

趙安張口欲言,被趙構壓下去。

趙構眸光被酒氣一熏,燦若星子,整個人散發著介於瀟洒和肅殺之間的氣息。

「陛下,」趙構說,「趙家在,長安不會出事。」

皇帝笑道:「朕知道。」

趙構端正跪好,磕了一個頭:「過去數十年,趙氏氣焰囂張,以至於冒犯天子。微臣斗膽,代趙氏各家,向陛下謝罪。」

皇帝一擺手:「都過去了。」

有這句話,開年以來的數萬鮮血都可以抹平。

仲思弓著背,垂手侍立在一邊,彷彿一尊泥塑。年輕的常侍之中卻有陡然抽氣的聲音。

不怪他們,是這句話分量太重。

皇帝心情明顯好起來:「起來吧。這裡地勢低濕,跪久了膝蓋要受寒。朕還指望你們兄弟替朕去帶兵打仗,開拓疆土。」

趙構、趙安跪在地上謝恩,叩頭三次,然後站起來。

也許真的跪得太久了,趙構站起來的時候,微微踉蹌了一下。

皇帝看在眼裡,繼續說:「這段時間,婉兒也受了很多苦。朕打算冊封她為淑妃,你們覺得如何?」

旁邊席位上的劉、魏、陳三家立馬要說話,剛開了頭:「陛下……」

趙構打斷他們道:「陛下家事,自然聽從陛下心意。趙婉兒性子急躁,磨鍊一番也好。」

皇帝滿意地點頭:「朕昨日已經將口諭傳往長安了。」

眾人又是一愣。傳都傳了,消息又瞞得這樣好,皇帝既然心意已決,何必再問?

季相先反應過來,卻不自己出頭,而是推了推身邊的司馬太尉,司馬太尉機靈,馬上道:「恭賀陛下重獲美人。」其他人連忙跟著附和。

皇帝呵呵笑,君臣一派其樂融融的樣子。

屏風那邊卻傳來嘩然聲音,似乎那邊的宴會上出了一些奇異之事。

宮中女子受驚之時訝然出聲,嬌嬌切切,惹人憐惜。在場有幾個平時浪蕩的子弟,已經露出神往的醜態。

皇帝眼光有些冷。仲思上前一步小聲說:「酒能亂性,各位大人想是醉了。」

皇帝一笑,道:「不知皇貴妃那邊出了什麼事,來人,撤了屏風。」

王家的三子王琛坐在左手第五席,聞言道:「陛下,內宮外朝有別,還請先讓臣等告退。」

王家、季家、賀蘭家都有人附和這話,但是能保持清醒的人,還是太少了。

雲翎捏著一盞剔透的青玉酒杯,歪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他身份低,坐得遠,背後燭火明明暗暗的,把他的表情藏在了晚風裡。皇帝那裡燈火輝煌,每個人的神態都像台上的木偶那樣一清二楚。趙構走之前自斟自酌的酒杯還留在雲翎對面,雲翎忽然想去拿過來好好把玩一番。趙都統,恐怕很快就不再是趙都統了。

屏風另一邊匆匆轉過來一個侍者,伏在仲思耳邊說了幾句。仲思明顯地斟酌了一番,才又向皇帝回稟。

皇帝嘴角噙著笑,看上去沒有一點不高興。

「難得來渭水濱,就不要守著這些虛禮了。來人,撤屏風。」

綉著山川花鳥的絲娟屏風被摺疊起來搬走,露出屏風后一群宮裝女子。

流光溢彩,人比花嬌。

田氏早就得到稟報,帶著一眾妃嬪、公主下拜:「陛下萬歲長安。」

皇帝笑呵呵,帶著近侍走過去,走了一半,轉頭招招手:「趙構趙安一起過來。又不是外人。」

趙安沒動,趙構說:「陛下,恕臣等不勝酒力。」

皇帝嗔怪地看他一眼:「酒量沒你父親好。」也沒計較,繼續走到上首,坐了皇貴妃田氏之前坐著的位子。

田氏站在一邊。

「什麼好玩的事?」皇帝問,「說來朕也樂一樂。」

田氏說:「也沒什麼。臣妾們飲酒遊戲,方才抽酒簽子呢。」

魏妃笑了:「娘娘,方才咱們不止抽了酒簽子,還向渭水亡靈祝禱了。中元節亡靈肯回來,求籤都是極靈驗的。」

皇帝看魏妃搶頭搭話,倒是不怪罪:「哦。抽了個什麼出來?」

田氏不說話。

魏妃只好唱戲唱全套:「臣妾們……問了公主的前程。」

皇帝也配合:「問了誰的?」

太平站出來,一臉冷淡:「我。」

清河想扯她,來不及,只能惶惶看著上首的父親。皇帝見了便用眼光安慰她,這個孩子長得太像她的母親。

太平渾然不覺,只一步步走得更前:「中元節,母妃的魂魄也會回來的,父皇,您說是嗎?」

她說的母妃,必然不是此刻呆立一旁的賀蘭淑媛。

皇帝看著太平,溫和地說:「嬿妃有靈,一直在照看你們姐妹。」

田氏面上波瀾不驚,慢條斯理地撫了撫自己的指甲。許妃悄悄後退了一步,將自己藏在花團錦簇的背景里。

太平站得直直的,道:「魏娘娘說雲翎雲大人從楚地帶來了一個小玩意兒,號稱可以溝通亡者。本來皇貴妃娘娘說不合適的,是我非要取來玩。」她滿嘴你你我我的,皇帝也不生氣,只是側耳聽著。太平長到這麼大,還是第一次看皇帝這麼認真而溫柔地聽自己講話,忍不住帶了一點不易察覺的哭腔。「我問了母妃好不好……問了她是否還記得我們。那沙盤上都回答是的,母妃說她很好,也一直記掛您和姐姐。」

皇帝靜靜聽著。

「然後大家都說要問問我和姐姐的運程姻緣,看母妃有沒有安排。姐姐不肯抽籤,我先抽了。抽中的簽文不好,大家都嚇了一跳。母妃在沙盤上說她怪我……怪我害死了她。」太平挺直了背,說:「父皇,您准我去出家吧。」她眼圈紅紅的,偏偏要做出堅強樣子,「你們都說說我妨父妨母,克夫害子,甚至導致國運衰微,皇室分崩離析。那我去出家總行了吧!」

皇帝看了看眾人,道:「簽子拿來朕瞧瞧。」

田氏道:「陛下,今日縱容後宮妄自行巫,是臣妾過錯。公主只是一時慪氣,請陛下莫要和公主生氣。」

那邊仲思已經把簽子拿上來,皇帝沒理會田氏的話。

滿滿一桶簽子,被抽出的那一支端正放在一旁。皇帝氣定神閑捏起來仔細看,忽然一笑。

「傻孩子,你這簽子被人做了手腳了。」

太平滿腔委屈決絕呆作一團,沒來得及反應,就聽她父皇繼續道:「這必是有人和你開玩笑。朕少年時候也喜歡拿這個法子唬人。你聽父皇的話,什麼亡靈巫蠱,什麼神怪預言,都是做不得數的。你是大周的公主,父皇保你一生富貴平安。」

說完,那隻簽子就被皇帝隨手扔到一旁去了。

侍坐的子弟偷偷去看,只見簽上紅紅的一片字:

天驕玉如意,嫁與北風去。

蓬飛一萬里,去后難相聚。

淚別父與母,忍離肉與骨。

萬物有時衰,關山長修阻。

海內太平久,難知邊樂愁。

胡笳十八曲,吹夢到涼州。

皇帝掃了一眼底下表情各異的人,冷笑道:「太平不懂事,你們是經歷過十六年前巫蠱之禍的,難道也不懂事?」

田氏、許氏、魏氏、賀蘭氏跪了一地。其餘妃嬪年紀尚輕,面面相覷之下,也陸續跪下來。

田氏當首,伏低請罪:「陛下……」

皇帝打斷她話,道:「你不必多言。魏妃,上前來。」

魏妃驟然被點,惶恐得差點跌倒。

「陛、陛下,」魏妃急急辯白,「臣妾是看公主思念母親心切,臣妾是好意……」

皇帝說:「你不是好意。你是蠢。」

魏妃一汪淚水凝在眼眶中,搖搖欲墜,楚楚可憐。

永泰永安年紀最小,卻也鎮定。永泰跪在魏妃身邊,尖聲道:「父皇怎麼平白責怪母妃!太平姐姐自己抽的簽子,難道是母妃逼著她去抽的嗎!」

皇帝嘆氣,決定不和永泰計較,轉頭問:「雲翎呢?」

雲翎這才走過來,不卑不亢行了禮。

皇帝抬抬下巴,道:「說說。」

雲翎道諾。

「眾所周知,臣出自南方雲氏,而據傳,雲氏素有通鬼神之能。魏妃娘娘大概把傳說當真了,前幾日特地向臣來要一個能短暫地與亡魂溝通的術式。臣以為是魏妃娘娘想趁著中元節向逝去的家人問好,便沒有告訴娘娘,術式只不過是障眼法。哪裡料到,娘娘居然動了這種心思。」

太平聞言,瞪大眼睛:「障眼法……那沙盤中的字,不是母親的亡魂所寫?」

雲翎溫和道:「公主殿下,您問嬿妃娘娘安,心裡想得到回答的是』安』還是』不安』?」

太平道:「自然是』安』。」

雲翎點頭:「那麼沙盤就會寫出』安』。這是您自己想寫的,與嬿妃娘娘有靈與否,並不想干。」

永泰說:「父皇!既然這所謂通鬼神的祝禱是假的,那母妃自然也沒有罪過!一切是太平姐姐自己太較真了!」

皇帝皺眉,但是到底沒有發火:「簽子是誰準備的?」

幾個青衣侍者被押著跪到御前,瑟瑟發抖。

皇帝隨意掃了一眼,道:「連這樣不詳的句子也放在宮宴簽籌里,還做了手腳讓公主一抽就中,你們好大的膽子。」

幾個侍者高聲道冤,哭得眼淚鼻涕糊成一團,坐上顯貴看了不禁犯噁心。

「陛下!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啊!」

「陛下!奴婢們不識字,不知道那簽子上的話不好,否則奴婢們就算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冒犯公主啊!」

其中忽然有一個人想起了什麼,指著旁邊一個抖成糠篩的人:「陛下!奴婢知道是誰做的了!就是他!他是識字的!」

旁邊那人於是也被衛兵壓倒在地,不消人問,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下午布置好宴會後,鳳藻宮讓人過來查看的事情說了。

「趙尚宮走之後,那簽子就多了,奴婢拈起來看過,就是太平公主抽出來那支。」

許妃皺了眉頭。

仲思在皇帝身邊耳語了一番,底下一個紫衣女官被慣到地上。

皇帝問:「鳳藻宮尚書?你與太平公主何怨何仇,乃至乘機設巫言恐嚇於她?」

許妃不得不出來,道:「陛下,此女侍奉臣妾一年有餘,乃趙氏長平侯庶女。」

皇帝點點頭:「朕記得。」

長平侯趙普,老趙相的長子,庶出,成年後得封千戶侯,從大司馬的位置上退下來有十幾年了,基本上就是混吃等死。今年五月初暴斃於自己的侯府中,據說是貪涼吃了太多的甜瓜。由於不是在任官員,而且庶了又庶,他的這個小女兒本來沒有資格入選宮中。但是當一個四品女官,而且還是在曾經侍奉趙后的許妃手底下當一個四品女官,這位趙姑娘的心性也是夠隱忍的了。她入宮時趙后還在,能被安排去鳳藻宮,恐怕也是趙后的手筆。數日前她還在趙婉兒飛霞宮外做出欺凌趙氏的樣子,許妃也始終以為她對趙氏嫡繫心懷怨恨。

紫衣女道:「這會兒知道搬出我的趙姓來了。許良子,不是你和魏妃串通,叫我去放簽子的嗎?」

許良子是許妃閨名。

魏妃大聲說:「你撒謊!」她淚眼盈盈望著皇帝,「陛下,臣妾只是問雲翎拿了沙盤,臣妾沒有……」

皇帝淡淡道:「蠢成你這樣,就及時住嘴吧。」

魏妃委屈又恐懼,大顆大顆眼淚珠子似地往下掉,明明三十有餘了,看上去卻才二十齣頭,嬌蠻任性但也柔弱膽怯,難怪皇帝一寵寵這麼多年。現下要她住嘴,未必不是怕她牽扯在裡面越攪越深。

許妃不知心中何種滋味,只平靜道:「陛下,臣妾與太平公主毫不相干,何必去害她?」

永泰衝出來給自己母妃尋公道:「誰知道貴妃娘娘為什麼要害太平姐姐!娘娘自己宮裡的人,奉了娘娘的命令去暗中下手,難道還要怪在我母妃身上嗎!」

皇帝有點頭疼,說:「永泰住口。趙……尚書,」他完全不記得此女的名字,「你說魏妃和許妃串通,可有依據?」

紫衣女道:「自然。魏如羨擔心和親的事情落到自己女兒頭上,急吼吼要把太平公主推出去和親;許良子的兒子和柔然勾結,休屠王千方百計要求娶太平公主,兩邊一拍即合,才有今日這一幕。」

皇帝失笑,全不顧勛貴那邊一片嘩然,許多人追問「燕王勾結柔然」的事,只道:「那麼趙家在此事上沒有插手?」

紫衣女說:「我雖冠趙姓,卻非趙家人。」她望了一眼勛貴堆里的趙構趙安,道:「趙家有趙家的打算,從來與我無關。我只是奉命行事,現在事情敗露,也只是將實話說出來。」

皇帝看了她一會兒,道:「你很有骨氣,或許朕和趙家都小看了你。不過,朕不相信許妃會這樣做。至於魏妃,她只是護女心切,被你利用了。」

紫衣女說:「陛下既然心中已經有所取捨,還問我作什麼呢?」

皇帝點頭:「好。那你安心去吧。」

紫衣女慢慢地,肅穆地磕了三次頭:「臣女,拜別陛下。」

衛士上前將她拖走了,紫衣女一直沒有喊冤,也沒有回頭。

宮中女眷這邊一時安靜,那邊勛貴的吵嚷聲就高起來:

「陛下!這女子所說』燕王勾結柔然』是真的嗎!」

「陛下數次朝議都拒絕出兵,是因為要選擇和親嗎?」

「陛下……」

皇帝抬手虛虛地往下壓了壓,那邊的聲音就戛然而止,人人緊張地望著上首。

一次戰爭,關係到多少家族的存亡興衰。開國之初,趙家就是靠著連年征戰起來的,現在連皇權都要忌憚,就算進行清洗,也要看著駐紮在涼州的章平侯的意思,這是其他家族想也想不來的意氣與榮光。

皇帝望著前方,似乎眼神是空的,緩緩說:「賜,永泰公主,西北十三鎮。」

魏妃聽了就瘋癲一般,旁邊侍女差點拉不住。她不顧身份,以頭搶地,頭上珠翠飛濺出去,滿地碎光。

「陛下!」魏妃聲嘶力竭,「那是我們的女兒啊!陛下!求求您!求求您!不要讓她去!陛下啊!」

永泰獃獃的,還沒反應過來,只去拉魏妃:「母妃你做什麼……不是要賜我城鎮做湯沐邑嗎?」

永安乖乖待在侍女環繞的座位里,沉穩得好像一切動蕩都不掛心,連自己母親那樣瘋魔,她也可以視若無睹。

皇帝愛憐地看著永泰,說:「永泰,你上來。」

永泰看了看母妃,「可是……」

皇帝說:「到父皇這裡來。」

永泰一步三回頭地走上階梯,偎到皇帝懷裡:「父皇,母親既然沒有做錯,您讓她起來吧,好不好?」

皇帝摸摸她的頭髮,幫她把額前碎發撥到一邊,道:「永泰,父皇要讓你去柔然和親。」

永泰一下站起來:「不是……不是太平姐姐去嗎?為什麼是我?!」

皇帝不說話,永泰看了眾人一圈,發現眾人也表情木然。

「那為什麼不讓清河姐姐去?」永泰慌起來,「清河姐姐、太平姐姐,都是待嫁年齡了。我,我才十三歲啊!」

皇帝說:「永泰,你懂事一些。你想要什麼?父皇都給你。你的嫁妝會是大周公主中最多、最奢華的,西北十三鎮從此稅收都歸你,在戶人民都給你做役夫,涼州也會為你修建行宮,你要是想父皇了,就到行宮去,父皇會找人去看你。」

永泰大聲道:「我不要!什麼嫁妝,什麼行宮,我都不要!」她又看了一圈,忽然看見縮在角落的永安,好像看見什麼救星,一手指著永安,一手扯著皇帝的袖子道:「父皇,你讓永安去!你讓永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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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驪宮三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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