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入局

第一章:入局

楔子:

寂望平原,月光撒在一望無垠的雪起草尖上。風一吹動,層層疊疊的墨綠中彷彿有龍眼大小的銀珠不斷滾動,美不勝收。

平靜很快被打破,匆忙的腳步由遠而近,莖稈被踩的東倒西歪,顯出清晰的腳印,筆直往前。

最前方的那人,走得不緊不慢,身後那些人偏偏追不上,已經有人邊擦汗邊詢問帶頭的,莫非真人不露相,這乞丐模樣的卻是個隱士的高手。

帶頭的是邱家四少爺,平時在家中也是個橫的性子,一聽這話,不住冷笑。他雖然自出生后沒有離開過離馭圃地界,眼力勁兒確是不差,要是隱士的高手邋遢成這副模樣,怕也是被人搶了鏡魄,奪了鏡心的,不足為懼。

「四少,你追著他跑了一天一夜了,到底是為了什麼?」終於有人小心翼翼的開口了。

邱四少看著那人始終可觸不可及的背影,眼睛微微眯起,這人不對勁,很不對勁。遍體絲毫感受不到鏡魄的波動,但是必然身藏有物,否則如何能夠始終和他們拉開不變的距離?

「他偷了本少爺的東西。」邱四少嘴角一斜,心裡拿定了主意,無論是什麼寶貝,只要一口咬定是邱家的,被乞丐眼饞偷走,必定要原物歸主才行。

話音在風中一吹即逝,所有人以為是被風吹迷了眼,動作統一的抬手去揉眼睛,等風過去才發現,那個一路逃亡的乞丐站定腳步,隨即返身大步流星沖著他們走了過來。

「你方才說的是什麼?」對方開口,聲音低沉,在月光下淙淙流淌,讓在場的人心口震蕩。

邱四少皺皺眉,開口的氣場這樣大,莫非真是看走了眼!他是什麼人,哪裡輪著一個乞丐問什麼就答什麼的道理!於是,他雙手往胸前一抄,斜眼往上看人,隻字不答。

「我再問一次,你方才說的是什麼?」對方往前踏了一步,再度開口,語氣溫和中帶著威壓,「如實答來!」

邱四少只覺得臉面發疼,好似對方口中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能化成風刀,割人皮肉於無形,不知不覺中已經受了創傷。

「聽過離馭圃邱家嗎,知道和你說話的人是誰嗎!」有不怕死的扯著脖子喊了一句,「你偷了四少的寶貝,要是此時交出來,還能饒你一條賤命!」

對方沉默了一瞬,突然放聲朗笑道:「離馭圃邱家不曾聽聞,但是你們初次見面窮追不捨,又誣陷人偷賊的手段,我倒是領教了。」

本來襤褸佝僂的身形一旦展開,氣勢逼人,幾乎令人透不過氣來。

邱四少的臉色發黑,心中暗道,不可能,不可能,不要說是離馭圃,便是整個寂望荒原怕是都沒有如此強大鏡勢的人物。

銀光暴漲,將在場的人盡數湮沒。瞬間過後,一切歸於黑暗,靜謐中有微風輕拂而過,彷彿帶著暖暖的潮濕。

夕陽如殘血,暮色垂落如一線而過,迅速的幾乎抓不住。

*******

天秀鎮的夜,很快降臨。

清霜鏡鋪,尚未燃燈。

對準街口的窗戶微光煽動如夏末時節的螢火蟲,被廿夕霜盡數攏在手心。再打開時,掌心有小鏡平躺,不過雞蛋大小,鏡面周圍是繁花似錦的藤蔓,精緻而小巧。

夕霜定睛而望,嘴角微微上揚,還以為鏡魄來的時候殘缺不齊,即便製成清霜鏡,也是其貌不揚。不曾想,七天七夜后,出來的卻是一枚美物。

她小心翼翼的打開木箱,把新製成的清霜鏡安放其中。

走出鋪子,抬頭看自家的招牌,清霜鏡鋪四個字,她眯了眯眼,右手輕揮,袖口有銀光閃動,招牌底下的燈籠瞬間點亮,柔和的光芒照映在夕霜的臉上,也正好將身後的陰影驅散了。

「阿霜,阿霜,你聽說了沒,上次那個來店鋪里仗勢欺人的邱四少出事了!」朱雀一路咋咋呼呼的喊著衝進來,羊角辮飛起來像小鳥翅膀。

夕霜隨手揮出銀線,把人給攔在了三尺以外:「這一天去哪裡瘋了?店裡這麼多事,你只圖看個熱鬧,還要你做什麼?」

朱雀看起來七八歲光景,眼睛大得出奇。她知道銀線的厲害,不敢輕舉妄動,只含著手指怯生生看夕霜:「阿霜,等會兒會有大買賣來的。」

夕霜正眼不瞧她,嘴角帶著笑意:「那麼說來,你是給我去找生意了?」

朱雀倒是老實,連忙搖頭:「阿霜,你還記得去年到店裡,說要娶你回去做妾的那個邱家四少嗎,他出事了!不知道得罪了什麼高人,鏡魄碎成了殘渣,人都成傻子了。」

夕霜自然是記得這麼個紈絝子弟,離馭圃的邱家實在排不上號,倒是到了天秀鎮,完全能夠狐假虎威,作威作福了。那天的確把她得罪夠了,若非對離馭圃的其他人有所忌諱,夕霜絕對咽不下這口氣的。

不過,這個邱四少的斤兩,夕霜心中有數。

邱家最小的兒子,當成小霸王一樣寵著,當年煉製本命鏡時,傾盡族中人力物力,算是打造出了中上水準的四獸鏡。

本命鏡與同族族長能夠遙相呼應,有人在邱家救援趕到之前,乾淨利索的把邱四少給教訓完了,可以算是大快人心了。

夕霜將銀線收起,允許朱雀走近些:「繼續說,你還打聽到了什麼?」

「邱四少出門,身邊至少要帶六七個隨從,所以不但是他的鏡魄碎了,那些人的鏡魄也都碎了。邱家一邊咬牙切齒的要找出兇手,一邊又委託巧匠來修補邱四少的鏡魄。」朱雀踮起腳尖往鋪子里看,「阿霜前幾日得到殘破不齊的鏡魄,可以修補完整無缺。邱家應該很快會尋上門的。」

夕霜臉色微沉,一把握住朱雀的手腕,三步並作兩步回到店鋪中,反手將門板全部落下:「你離開時,那些殘魄尚未煉製成形,你如何得知新鏡好了?」

朱雀歪著頭笑道:「阿霜一出手,還有不成的道理嗎!」

「那是誰把我會修補鏡魄的消息傳出去的?」夕霜五指微張彷彿一朵半開的蘭花,按在了朱雀的腦門上,「你知道這樣做,非但沒有好處,只會給我們帶來麻煩嗎?」

「阿霜的鋪子里等著開支,還有小圓的葯錢,你都唉聲嘆氣幾天了。」朱雀全身一哆嗦,好似清醒過來:「阿霜,我想著這是好事,又能解氣,還能讓你大賺一筆,怎麼會是麻煩!」

「離馭圃的事情能躲多遠躲多遠,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了。」夕霜沒有猶疑,揮掌把鋪子里的燈給熄滅,「把東西稍微收拾下,出去暫避幾天,等那個邱四少的鏡魄修好了,我們再回來。」

朱雀臉色發白,連忙把幾個大小木盒包在一起,全部背在身上。夕霜拿了幾件要緊的物件,兩人推門要往外走,發現門外被人給堵住了。

夕霜不作聲,心裡暗暗發急,怎麼邱家的人來的這麼快!

「清霜店鋪的店主可在?」來人氣息沉穩,不像是沒事找事的主兒,「店裡黑燈瞎火的,是我來晚了嗎?」

夕霜的腳步停住,再看此人身後,並沒有其他的同伴,略為放心:「我就是店主,這位客人是要來制鏡?」

「是,急用的東西,聽說這裡可以比尋常鋪子少用一半的時間,特意尋過來的。」那人微微笑道,「店主放心,加急的費用一定給足。」

朱雀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對方從錢袋中倒出兩塊上品靈石,另外又加了袋靈砂:「石頭算工費,靈砂給那個小妹妹買糖吃。」

夕霜看到的是靈石上籠罩的蘊光,聽到的是小圓不停的咳嗽聲。或許在邱家找來之前,她可以先做一筆好買賣。

「鏡魄可以先給我看看嗎?」夕霜頭也不回,反手把燈點亮,朱雀機靈地背著木箱縮到牆角,「客人想要制鏡還是修補?」

那人用雙手捧出鏡體,送到夕霜面前,鏡體比巴掌略大,缺了指甲蓋的一片:「鏡魄不曾離體,所以越快越好。」

夕霜原來以為是多費工夫的買賣,只看一眼立時笑顏如花道:「鏡體損壞部分很小,客人明天一早來取就好。」

「明早來不及了,勞煩店主今晚務必給我。」那人一臉憂心忡忡,又取出冰晶放在靈石旁,「店主將鏡體修復后,傳送到我府上,另外還有謝禮。」

夕霜捻起冰晶,那人已經匆匆離開,朱雀擠到她身邊伸手要去碰觸,被她直接拍在手背上。這小玩意也不便宜,用完的碎片還能換幾塊低等靈石。做生意的不問客人事,這是行里的規矩。

「朱雀,關門關窗,時間緊巴巴的,別耽誤了生意。」夕霜很快做出,鋪子的房租眼見著要交付,小圓的病同樣拖延不得。如今來了個財神爺,絕對沒有往外推的道理。

夕霜取出小鏡,銀線在門窗處設了幾道,雖然防不了大敵,至少有人闖進來時能夠爭取到些許時間。她麻利地轉到櫃檯底下,用力按了幾下,牆面露出暗門和類似爐灶的陳設,小心翼翼把殘缺的鏡體放入徐徐上升的盤中,銀線不斷飛出,如蛛絲把鏡體瞬間包裹的密不透風。

朱雀默契的張開嘴,殷紅一點無聲從唇齒間飛濺而出,落到盆中化成火苗,鏡體攏了烈焰,溫度不斷升高,又燒不穿銀線的保護。

夕霜雙手捻出獨門手法,鏡體緩緩轉折角度,承受不同的炙煉,最終火焰全部停留在缺損的部位。再經過一個時辰的鍛造,突然火焰暴漲,將銀絲吞噬化為焦黑的外殼。

「成了。」夕霜讓朱雀把火苗收回體內,湊近去看,「暫時不能動它,再等半個時辰。」

朱雀額頭的汗珠滾落,小臉發白,嘴角笑吟吟道:「阿霜,這買賣真是划算,要是隔三差五來一筆,你也不用成天掰著手指算賬了。」

夕霜抬手替她擦汗,點兩下朱雀的腦門:「這是時間緊急,才用上你體內的真火。你捨得多用,我還不捨得。」

朱雀依戀的把腦袋頂在她的肩膀上頭:「阿霜不用憐惜我,只要能賺靈石,我不怕累。」

夕霜輕拍兩下她的後腦勺:「說什麼傻話,這是你的本命火,你這命都是我撿回來的,不許瞎折騰。這一筆夠應付一陣,若是邱家不來找麻煩,以後還是用老法子慢慢冶鍊。」

話音未落,幾聲輕響,好似緊繃的琴弦斷裂。夕霜臉色一變,外頭的設防遭人破壞,真正是張烏鴉嘴,說完就來!

朱雀一看她的眼神,頓時明白,焦急的去看盆中焦黑的一團:「阿霜,若是此刻取出非但前功盡棄,鏡體損壞怕是砸鍋賣鐵都賠不上了。」

「我有法子。」銀線斷裂的聲音不停傳來,夕霜將靈石和木箱往朱雀懷中一塞,「你馬上帶著這些回到小圓那邊去,那些人不會找你麻煩的。」

「那你呢,你怎麼辦!」朱雀抬頭慌亂地追問道。

「我有冰晶。」夕霜胸有成竹的握住那一塊晶體,「這塊冰晶夠大,能把我和盆中之物一起傳送過去,到了那邊再撥開焦殼,絕對不會耽誤買賣。」

最後一道銀線崩斷,夕霜送朱雀離開,走到爐灶邊將冰晶碾碎。淺藍色的光點四散,頓時眼前的場景扭曲轉變,把她連帶著盆中的鏡體一併送往指定的位置。

夕霜等到身形穩定,方才睜眼,一見面前的情形,不禁破口大罵道:「哪個缺德又不要臉的設局害我!我到底招誰惹誰了!」

按照前來店中修補鏡體的那人說法,碾碎冰晶后物歸原主。夕霜看那人出手闊綽,以為冰晶會把她送到附近某戶人家門口。

可她瞪圓了眼睛左右看,四周漆黑黑的一片,壓根分不清東西南北的,冷風一吹凍得透心涼,天曉得這是什麼鬼地方!

夕霜明白,這是上了別人的當。再回頭去看盆中,包裹住鏡體的焦殼,爆開出現裂縫,化成碎片被風一吹,只留下完好無缺的鏡體,靜靜躺在那裡,發出微弱的光芒,彷彿是最刺眼的諷刺。

夕霜將鏡體捏在手中,警惕地四下張望,離開天秀鎮的範圍,哪裡都不安全。更可怕的是,她明顯是中計入套,對方想要的可能是她的小命。

等她重新把鏡體舉高,微弱的燈光能夠照出身周兩尺的情況。必須先確定目前的位置,用最快的法子回去,朱雀和小圓都還在等她,她不能出事。

小心翼翼的跨出步子,腳底下是鬆軟而潮濕的泥土,最近天秀鎮附近不曾下雨,她應該在相距很遠的地方。

這裡不是離馭圃。

一想到這個,夕霜鬆口氣,至少不用看到不想見到的人。

耳邊的風呼呼吹過,隱隱的,彷彿能夠聽到小圓的咳嗽聲。

夕霜一下子壯了膽,前頭又沒有吃人的洪水猛獸,在這荒郊野外的,真有高人出手,哪怕再小心也逃不過去。

夕霜藉由微弱的光,至少走了三五百步,鞋底微妙的差別,土壤逐漸乾燥堅硬,方嚮應該沒有錯。

於是,腳步越來越快,猛地一束光刺過來,差點沒閃瞎她的雙目。夕霜憋了一肚子氣,光源分明來自另外一塊鏡魄強大的反射,原來是在這裡等著她出現。

「到底是什麼人,鬼鬼祟祟的沒意思,出來說話!」夕霜亮著嗓子,豁出去的狠勁。

光源極亮,又沒有絲毫的變化,彷彿只在原地不行不進。

夕霜的臉上被照得灼熱,這些年經手的鏡子不少,恐怕全部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眼前的這一塊。她心底生出好奇,微微眯起眼,光源底下分明坐著一個人。

「你是誰?」夕霜看不見對方的臉,每走近一步,彷彿對方離自己反而更遠了,「這又是哪裡?」

始終只有她一個人的聲音,夕霜皺了皺眉,至少她沒有感覺到殺氣與惡意。那麼這個人的鏡魄,為何會如此強大?

身後一聲輕笑,夕霜全神貫注之下差點驚得原地跳起,飛快轉過身去想要看個究竟。身後的光源瞬間隕落,身周重新變得漆黑一片。

腳底的土壤底下,出現無數氣流推動,連綿起伏形成高低錯落,夕霜站立不穩,踉蹌向前,左腳一崴,摔倒在地,被那股無形的力量硬生生的拖下去,沒頂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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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鏡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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