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觸壁亡否

第2章 觸壁亡否

當眾調戲突而激化為強掠豪奪,看客們連連驚呼,春歸卻也是早有預料,她幾乎立時後退,看似驚慌的目光,匆匆和人群中某雙眼睛一碰——除了孫寧以外,春歸還有助手,就是混在看客里的舊鄰柴生。

但這樣的眉來眼去,自是不能讓人察覺,也就是匆匆一個授意,提示柴生作足準備,春歸便毫不猶豫直往隆靈寺的外牆上撞過去,在她的計劃之中,千鈞一髮時刻,柴生會飛奔上前阻止,另外還有孫寧的幾個好友,也將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和那鄭琿澹形成對峙,拖延時間,以便驚動知州夫人主持公道。

為了將戲演得逼真,坐實鄭琿澹恃強凌弱的罪名兒,這一撞春歸必須用盡全力,她沖得是真猛,卻沒想到柴生竟然沒按計劃執行阻止,眼看當真就要撞在牆上,春歸心中驚急,奈何已經無法收勢這猛烈的一撞。

但覺額頭一陣劇痛,又聽耳畔轟隆一聲。

春歸最後的意識是:完了,她的計劃,可精簡為八字,便是賣身葬母、反抗觸壁,但可從沒想過當真要觸壁而亡呀……

又說知州夫人沈氏,今日匆匆前往隆靈寺,正是為了待住持方丈開示佛法后,求請住持會見釋講——她的丈夫也就是現任知州大人,自來汾陽,諸事不順,又病卧在床,久久不曾痊癒,沈夫人也沒了其餘法子,聽聞隆靈寺的方丈佛法精深,抱着一試的心態前來,看看來否化解厄運,她早前並沒留意寺廟外頭一出鬧劇正將開演,此時也正與冤家路窄的老對頭唇槍舌箭。

可巧這位老對頭,正是榮國公夫人,鄭紈絝的生母古氏。

原來上月廟會,就是古氏先來一步,又靠着本地豪門的天然優勢,搶佔了方丈每月只接待一名信徒的先機,今日居然又比沈氏先到,而且擺明還想再爭釋講。

寺廟裏這處專為富貴門第預備的小院裏,兩個夫人的交鋒正值激烈,都是寸步不讓,卻奈何古氏的性情,更比沈氏囂張跋扈,在場面上略佔上風,沈氏極為鬱憤。

先是候在外頭的孫寧,得知風波已經鬧起,正要依計而行——

他作為在知州衙門任職的書辦,差事之一就是相隨夫人出門,照應安排瑣碎事宜,當然能夠預先得知沈夫人的行程,卻實在沒有辦法預見,榮國公夫人古氏今天又會和沈夫人狹路相逢。

故而他與春歸商量的計劃,是風波一起,由他稟知沈夫人。

不防卻被榮國公府的僕婦搶先了一步,踩着風火輪般飛奔到了院子裏,一路喊著:「夫人,大事不好!」

孫寧一想,有這僕婦通風報訊,倒也省了他再多事。

又果然沈夫人一聽,心花怒放,雖猜不出有何大事,也樂得坐壁上觀,趁機落井下石。

僕婦顯然也顧不得是否有旁人在側,氣喘吁吁噼里啪拉就是繪聲繪色的一番話:「那小賤人顧氏,今日竟在寺廟外頭,擺張帛書要賣身葬母,三爺聞訊,豈肯錯過,帶着十好幾人就趕了來,要買那小賤人,哪知小賤人又當眾反悔,還怒斥三爺是殺母仇人,激得三爺要將她拖回去重懲,小賤人一急,奔著牆上就撞了過去,轟隆一聲,竟然把一截院牆都撞塌了!」

古氏聽得搖搖欲墜:「三爺人呢?」

「小賤人這一撞,驚動了寺里的武僧,又不知從哪裏躥出來幾個閑漢,圍了三爺不讓走,三爺現在無法脫身。」

沈氏一邊聽着,興奮不已,又作出憤怒之色:「真沒想到,堂堂國公府的公子,居然為非作歹,行為恃強凌弱之事,可憐那女子,如此剛烈、寧死不屈,這一撞,撞榻一堵牆,豈不是香消玉殞?真造孽,鄭三爺這回,鬧出人命來,可難以息事寧人。」

古氏心中焦急,聽聞這話,更是勃然大怒:「那顧氏自願賣身,哪裏稱得上恃強凌弱,又是她先毀謗我家三郎是殺人兇手,三郎不憤,這才衝突,她自己撞牆死了,怨得了誰?」

這爭執聲有些大,外頭孫寧聽見,驚得魂飛魄散,這時也顧不得許多,拔腿便往外頭跑,好容易擠進里三層外三層,一眼便見隆靈寺堅固的圍牆當真豁了個口子,腦子裏轟隆一聲,一片空白。

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又才想起察看春歸的情況,他還抱有一絲饒幸:明明計劃妥當,顧妹妹是佯作觸壁,柴生及時阻攔,怎會當真傷及顧妹妹性命?說不定是這隆靈寺的圍牆,年久失修,自己塌了。

孫寧艱難地移動眼珠,又才發現還有一層人群,他忐忑不安往裏擠,還沒擠進去,就聽一聲佛號。

原來被驚動的不僅僅是武僧,還有住持方丈,這位方丈懂得醫術,已經先一步趕來救治春歸,他念出一聲佛號后,也是如釋重負:「這位施主雖說受了傷,好在傷勢不重,並無性命之憂,善哉善哉。」

圍觀者又是一陣大嘩。

「我們可是親眼目睹,那姑娘使出全力撞牆,轟隆一聲把圍牆都撞塌了一截,竟只是受了輕傷,這怎麼可能?」

方丈也覺奇異,作為住持,他可是相當清楚,寺院圍牆決不可能年久失修,隆靈寺香火旺盛,又不缺財款,尤其外牆,一年兩次修固,這女子的頭顱莫非是鋼鐵鑄成,竟能把堅實的牆壁給撞塌了?這事還真弔詭!

又聽一個看客道:「莫不是佛祖顯靈,被這姑娘貞烈孝道所感,不忍看這姑娘觸壁而亡,故而才當姑娘觸壁之時,讓這堵牆塌毀化解那奮力不要命的一撞?」

方丈:……

像他如此高深的佛法,還從未見過佛祖當真顯靈呢!

然而這套說辭,竟贏得了群眾的廣泛支持,便有信徒,匍匐跪地連稱佛祖有靈、懲惡揚善,也有人對着方丈就拜,儼然把住持當作了佛祖的化身,方丈心思一動,認為這樣的誤解大大有助於本寺的聲譽,也故作起高深來,默認這套說辭。

孫寧趁人不察,一把拉過尚自目瞪口呆的柴生,壓低了聲問道:「怎麼回事?」

柴生心有餘悸道:「我也不知怎麼回事,正要衝上前去阻攔大姑娘,雙腿竟像被緊緊捆綁住,動彈不得,眼睜睜看着……大姑娘當真無妨?若未受重傷,怎麼昏迷不醒?」

——

春歸在昏昏沉沉之間,彷彿回到了讓她魂牽夢縈的歲月。

尚是稚子,不識憂愁,在阿爹膝頭,一字字跟着念「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院子裏的槐花,飄飄洒洒落滿襟懷,她悄悄拈起一朵,嚼出唇齒留香。

恍惚又到稍大的時候,趴着窗欞,探出半個腦袋,窺望正在寫文章的阿爹,腦勺一痛,轉過身吃驚地發覺又被阿娘抓了個現形兒,阿娘蹙著眉頭,嚴肅卻低聲教訓:「偏是記不住,竟然又來打擾阿爹用功!」

淘氣的舉動,似乎數不勝數,比如悄悄拿了阿爹的酒,學着舉杯邀月,喝得兩靨發熱頭昏目眩,傻笑着手舞足蹈,怎能不被察覺?難逃阿娘教訓,被罰抄《女誡》,好些天垂頭喪氣,又是阿爹開導她:「春丫還小,這時還不能飲酒。」

「長大了就可以了嗎?」

「是,等春丫大了,就能陪阿爹共飲。」

「那多久才算長大呢?」

「女子及笄,便為成年,那也是我們春丫,大好年華伊始。」

當時是多期望啊,快快及笄,但已經及笄的如今,春歸卻又希望,她的青春永遠不將綻放,一直是父親膝頭上那個不知哀愁的孩童。

父親在世時,她被視同掌上明珠,她的身後永遠有最最堅實的依靠,從來沒經受過絲毫風雨的凄涼,她有多麼眷念父母俱在的歲月,以至於就算在夢中,竟也清晰記得這樣的美好於她已為永失,她一遍遍警告著自己不要醒來,該有多麼懼怕,在睜眼之間,什麼都留不住,煙消雲散左右空空。

可是誰,一直在她身邊啜泣,一直喚著「春丫春丫」,縱然她閉着眼睛不願面對,意識還是驅散了夢境,阿爹甚至沒有對她揮手,形影已經不見。

她也終於分辨出,喚着她的人,是阿娘。

張眼,果然瞧見阿娘立在一旁,淌眼抹淚,春歸抬手放上額頭,把一聲嘆息暗暗咽下,說話時,又覺嗓子裏乾澀得厲害:「阿娘莫哭了,你身子本就不好,如此憂愁,又怎利於康復將息?」

卻聞阿娘驚呼:「春丫,你怎麼能看見我?!」

春歸莫名打了一個激靈,把額頭上的手放下,瞪着眼看阿娘驚惶的神色,腦子裏翻江倒海,渾渾噩噩。

她見阿娘似乎想要摻扶,當手接觸她的左臂,竟像直接穿過了她的臂膀,她卻無知無覺。

這一驚非同小可,春歸撐著身體筆直坐起,又覺一陣天眩地轉,但這回她是當真清醒了,她記得發生的一切:眼看着阿娘沉重的病情一天比一天絕望;和紀夫人以及寧哥哥計劃着怎麼讓族公妥協;錯過阿娘臨終時刻;隆靈寺前拼盡全力地一撞……

當真清醒了,卻還是能看見駭然的母親。

「阿娘?」春歸顫著聲兒,也顫着手,她去抓母親的手,卻抓了個空,但她依然能清晰地看見母親!

穿着打扮,是小殮時那身服飾!!!

難道是她當真觸壁而亡了?所以才與母親泉下相聚?!

春歸四顧,只見她躺在一張吊著青紗帳的架子床上,正前有一扇糊了莤影紗的花窗,窗下擺着條幾,上頭擱著香爐,窗邊兒就是一扇門,垂著門簾,上頭畫着蘭草,一壁白牆,懸有字畫……

這分明是一間佈置簡潔,卻不失雅緻的屋舍,怎麼會是陰冥九泉?難不成,陰冥九泉原本就是這模樣?

正驚奇,眼角餘光到處,那裏竟還站着一個婢女!!!

春歸糊裏糊塗,母親卻號啕大哭起來:「春丫,我可憐的孩子,你竟也這般命苦,都是阿娘誤了你……」

母親哭得傷心,春歸倒並不覺得多麼難過,她甚至還有些如釋重負的輕快,死就死吧,生時凄孤,還不如死後團聚,可為什麼一命嗚呼了,額頭還這麼疼!

用手一摸,這回倒是感覺到了額上包紮的布巾,再次提醒她臨死前拼盡全力那一撞。

哎喲喂,用手一摁傷口,更痛了!!!

又聽一聲嗤笑,卻是牆角那面生的婢女發出:「別摁了,再摁,你也死不了。」

「我沒死?」

「我的春丫還活着?」

一個茫然,一個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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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輔家的長孫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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