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天宮向來是明亮莊嚴的地方,但對於天音來說,卯日星君今日灑的日光,着實是有些熱了。她低着頭跪在宮殿外,等待着天後的召見。陸續有宮娥路過,不免對她指指點點,認出她的更是不加鄙夷的神色。

就連引她進來的那人,也只是淡淡的一句:「天後正在休憩,候着吧!」這一候就候了三個時辰。

若往日,這天宮中,又有誰敢攔她?

但畢竟不是往日了,她每一步都不能走錯,特別是心中有了別的念想,就越發慎謹小心了,就連額邊滲出的汗珠,也不敢隨意去擦。

直到日頭曬得她實在有些眩暈了,宮娥才從裏頭出來,引她進去。天後儀態端莊地坐在正位上。

「音兒,來了。」

天音屈膝行禮,跪久的膝蓋有些酸脹,以至於行得有些僵硬。她壓住想揉的衝動,盡量保持着平衡。

「這孩子,還是這麼多禮,起來起來,不是說姨母面前,不必這麼拘謹嗎?」天後從上面走下來,拉起地上的天音,眉宇間有着淡淡的責備。

天音這才立起身子,卻仍是緊扣著腦袋,禮數周全地靜候着。

「前些日子的傷,可好完全了?」天後拍了拍天音的手,語氣柔和地問。

「已經好了,謝天後救命之恩。」她又要屈膝。

「你這孩子,怎麼又來了。」天後忙上前阻止,拉住她又要下跪的身子,「這往生蓮雖然是我族的至寶,只此一枚,但姨母自小看你長大,況且,當日我與你娘結拜為姐妹的時候,就答應過她,會照顧好你的,怎能見死不救。莫說是往生蓮,縱使再珍貴的物品,姨母也捨得。」

天音心中一動,心下是真心感激,抬頭看向眼前慈愛的人:「姨母……」

「終於肯叫我姨母了。」天後取笑地看了她一眼,「今日找你來,就是想看看你好些了沒有。你跟我來。」

說着,天後拉着她往大殿的後方而去,還不忘再三叮囑她多注意自己的身子。天音亦是認真地回應着。

良久,她們才在一處園林前停下,卻是天宮的仙果園。

「可還認得這裏?」

天音點頭:「以往來過幾次。」

這是天界所有仙果聖葯的園林,裏面的仙草都是經過千年萬年長成的,有着奇效的聖葯。她雖是天界公主,卻自小跟着白羽住在天明山,倒是天宮裏這些偏遠的地方,很少涉及。

「你那哥哥,對花草很是熟識,但向來只偏愛種桃樹,想必是很少來這裏吧!」見她點頭,天後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了,還未向你道喜,白羽神尊飛升成神。只不過……這樣你們再見面可就難了。」

天音低頭不語,心底泛起淡淡的惆悵。

「你們兄妹之情,他總是會記得的。近日來,你可曾有接到他的神諭。」

天音抬起頭,看向天後認真的眼神,眼裏的光暗了下去:「天後言重了,飛升成神,必斷情絕愛,拋棄世俗一切念想。神尊又怎會再念着我這個凡人。」

「你也莫想太多,能飛升成神,是千萬年來的好事。」天後拍拍她的手安慰,適時地轉開話題,「來,我們進園吧。」

天音緊了緊身側的手,腳下卻突然有些猶豫了起來。最後還是跟了進去,又走了一段,停在了一棵結著零星幾顆紅色果子的樹下。

天後伸手摘下一個:「這果子叫無愁果,我照顧了它上千年,也就結了這幾顆果子。對仙人來說是療傷的聖葯,對凡人來說,卻有添壽伐脈的功效。」

天後把果子塞入天音的手裏,天音一愣,頓時有些驚慌:「姨母……」

「拿着!」天後卻不讓她鬆手,「我聽司命說過,人世的這五百年,你歷的是苦劫,今生是無望成仙了。姨母只是想留你久些。」

天音心間一暖,不由得抓緊了手中的果子,心底都是感動。她又何嘗不知道,凡人命數只不過百年,總有一天她就會離開這裏,再次落入輪迴之中。

「況且,你如今仍是看不見不是,這果子,亦能治好你的眼疾。」天後繼續說道,「這樣,我也算不失靈樂那孩子所託了。」

「靈樂?」天音疑惑地抬起頭。

說到自己的孩子,天後的神情頓時又柔了幾分:「可不是,若不是他天天鬧騰,如何才能治好你的眼疾,我又怎會想起這棵養了千年的樹來。」

原來又是靈樂,心底不禁又泛着絲絲的甜意,撫着手裏紅通通的果子,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她以為他說要治好她的眼睛,只是隨口一說,原來他一直都放在了心上。

「靈樂這孩子,自小就與別人不同。」

「他……小時候是什麼樣子?」天音抬起頭,突然也很想了解他的一切。

「還能什麼樣,胡鬧的樣唄。」天後卻突然想到什麼,掩嘴笑出了聲,「你可知他未化形的時候,就撿了一堆的山精靈怪回來。他父君指責他。他卻義正詞嚴地說,那些都是他的同類,怎能置之不理。他本體是龍,便以為所有跟他長得像的都是同族,蛇、蛟,就連蜈蚣也往家裏撿。」

天音也不禁笑了起來,這確實胡鬧了一些。

「若不是因為受不了仙氣,估計他現在都還養著。所以……」天後細細地看了她一眼,語調卻沉了幾分,「那孩子就是見不得柔弱的,似是天生就比旁人多了幾分善心。」

天音一愣,驚於天後突然轉換的語氣。

天後卻笑得更加柔和:「你是他師姐,他對你自然是多了幾分關心的,為你做這些也算是應當。你……明白嗎?」

她的手不自覺就有些抖,臉色頓時就泛起了白色。她突然有些明白了,天後突然傳召她來天宮的用意。

「音兒,我這個兒子,自生下來起,就多災多難。一直不能破殼而出,我憂心了幾百年。見他從殼裏出來,才算是放下了心,所以自是分外疼他。我不希望……他走太多的彎路。你知道嗎?」

天音頓時覺得通體冰涼,殿前跪的那三個時辰也找著了理由。彎路,原來她就是那條彎路。

「他昨日來求我,在殿前跪了整整三個時辰。他說他喜歡上一個姑娘,想要娶她為妻。自他出生后,我對他沒有過任何要求。我只希望他娶的人,可以伴他一生。」

伴他一生,只這一句,卻是狠狠地刺中她的死穴。手間一抖,終是握不住,紅果掉落在地。眼裏酸澀的難受抑制不住地冒出來。

可憐天下父母心,哪家父母不希望給兒子最好的。區區百年的時光,又怎能敵過仙人輕易便是數萬載的長生。她突然就覺得前些日子,那些心動和雀躍都可笑至極。在人間的生生世世,她本應比誰都了解的人情世故,卻錯以為這一切都只是兩個人的事。

天後卻拾起地上的果子,重新放入她的手裏:「音兒,姨母知道你一向是個乖巧的孩子。」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仙果園的,腳下虛虛實實,一時似是踩在高高的雲端,下一刻便會摔得粉身碎骨;一時又像是走在刀山火海,每踏一步都鑽心地痛。

可她卻停不下腳步,一步步加快,最後變成了飛奔。胸口壓抑的痛苦,令她無法呼吸。她需要離開這裏,立刻馬上。

周圍有些吵,她不知道是撞到了哪個仙官,或是碰倒了哪個宮娥,她聽不真切那些抱怨和責罵。

卻被另一個很大的聲音驚得停下了腳步:「你以為母後會同意嗎?誰都可以,就她是不行的。」

天音分辨不清那是誰的聲音,那肯定的語氣,卻一下刺進心口。她痛得麻木,泛上來的全都是苦味,讓她幾欲想吐。

「我不管,我就只要她。」

是靈樂的聲音,這個她永遠都記得的聲音。他應該是聽到天後召見她,所以趕來,卻在殿門外跟人起了爭執。

淚止不住又要奪眶而出,她拚命咬着牙命令自己忍住。她告訴自己,不能哭,靈樂沒有錯,他一直在努力,一切都是她不好。所以,一會兒她也要笑着出去,告訴他,可以做他一輩子的師姐她已經很高興了,抱歉不能陪他長長久久。

縱使百年後,她仍要下凡歷那苦劫,她也會生生世世記着他的好。

可是真正站在他的面前,她卻發現什麼話都開不了口,只能任心底的苦澀,一刀刀地凌遲著自己。

「靈樂……」

「師姐!」他幾乎是立刻就停止了爭執,快步走向她,她這才看到外面的是衍歧,「你出來了,怎麼樣?母后對你說了什麼?你沒事吧?」

「怎麼會有事?」她只能命令自己笑,用盡所有的氣力笑給他看,「你看,天後是擔心我的身子,所以賜了這個果子給我。她對我很好。」

「真的?沒說別的?」他繼續問。

「自然是真的。」她舉高手裏的果子,嘴角的笑容卻越發燦爛,「不信你看。」

他卻直盯着她的臉,眉頭越收越緊。突然,他臉色一變,一把就抓起她手裏的果子,狠狠地扔在地上。

「你當我是瞎子嗎?」他轉手卻一把把她擁進了懷裏,發狠似的緊抱着,不留一絲空隙。

她臉上的笑容頓時僵硬,有些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卻努力不使自己崩潰:「靈樂?」

「不要笑!」他仍是高聲怒喝,卻帶着一絲哽咽,頭深深地埋入她的頸項,「不要這樣對我笑,你明明就是在哭的,你明明已經哭過的。不要勉強自己……不要……」

天音的笑容,再也撐不住,淚水更像是開了閘,開始泛濫成災。她突然有點恨他的聰明,總是在第一時間,就能識破她的偽裝。

她只是不想他難過而已,一個人不好,總比兩個人都不好強,可是他卻非得逼她。

他一遍遍地擦拭着她臉上的淚水,神情柔和得令她更加心疼:「沒事的,我去跟母后說。別擔心,我會讓她同意的,無論如何。你信我!」重新看了她幾眼,「你乖乖回青雲等我。」

說完,他握着她的手緊了緊,快步走入了殿內。

天音獃獃地站在原地,沒有回話,更沒有轉身看他一眼。她目光空洞,宛如死灰。

良久,她才一步步地走下台階。

「天音……」帶點遲疑的聲音響起,衍歧正一臉複雜地看着她。現在的她,讓他感覺有些陌生。

天音有些獃獃地轉過頭,頭一次忘了禮數:「太子殿下,還有什麼吩咐?」

「我……」他不知如何回她。無論是之前失控的她,還是現在這個冷漠得有些可怕的她,都莫名地讓他感覺心驚。

「若沒有什麼吩咐,天音先回青雲了。」靈樂說讓她回青雲等,她就回青雲,無關希望與否。她只是想信他。

「站住!」衍歧卻上前一步,一把拉住她。

天音身形一頓,有些莫名地看向他的手:「一切不都如太子殿下所願嗎?你這是幹什麼?」

他也不知道為何,只是看着她這樣失魂落魄生無可戀的樣子。他突然就湧上些懼意,好像如果就任她這麼走回去了,就再也見不到她了一般。

「你看,你說讓我離靈樂遠點,我就真的不得不離他遠點了。」永遠都是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反駁。

「那是什麼意思?」

衍歧一愣,卻發現回答不上來。初時他只是習慣性地防她,所以才見不慣她與靈樂往來。後來,也慢慢地變了意味,純粹只是看不慣兩人親密的樣子。

也沒有想過如今她會這麼……

該死!她就這麼喜歡靈樂嗎?喜歡到如今這般要死不活的樣子。

「你跟我來。」他用力拉住她的手,也不管她是否願意,便騰雲而起,往一個方向飛馳而去。

他也理不清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只是覺得,不能就這麼放下她一個人不管。

等回過神來時,他們已經站在岐山之巔了。

倒是急着趕出來迎接他的鳳鳴,被驚得不清。溫柔如水的臉色,也不禁夾着些異樣的蒼白。

「她要在這裏住幾天,鳴兒你安排一下。」衍歧卻完全沒有解釋的意思,只是指著西廂房的方向沉聲交代,「就讓她跟炎凰住一處,兩人也可以有個伴。」

鳳鳴神色早已恢復如常:「那正好,炎凰老念叨着她。天音能來這兒住,我正求之不得呢。」

天音已經沒有心情應付這些,仍是眼神空洞地望着一處出神,似乎什麼都已經入不了她的內心。

鳳鳴也看出了兩人之間不尋常的氣氛,忙吩咐人帶天音去了西廂。

天音未有反駁,連衍歧為何帶她來這裏的疑惑都沒有,只是麻木地跟着走,每一步都似未踩到實處,單薄的身形,似是稍大點的風都能把她吹跑了一般。

衍歧沒來由的,心尖就被刺了一下,竟擔心她如今的樣子,卻又煩她之所以這樣的理由,全是為了靈樂。

他們才認識幾日,她就能對靈樂產生這樣非他不可的神情。那她之前黏着自己五百年,那又算是什麼?難道短短几百年的下凡,就能變得這麼快嗎?

她不應是喜歡他的嗎?她不一直都應該是愛他的嗎?

身側的手重重地掐進掌心,他竟會忍不住想,若是五百年前,他應了她的糾纏,如今又會怎麼樣?

「音音!」炎凰像團火球一樣衝進天音的懷裏,天音生生退了一步,這才穩住身形,「剛剛就感覺到了音音的氣息,原來音音真的來了……真的來看凰兒了。」

「凰兒……」天音抬頭撫向炎凰柔軟的髮絲,冰冷的心底這才感受到了半分暖意。

「凰兒好想音音,好想好想。」炎凰拱了拱小腦袋,更加埋進天音的懷裏,聲音卻不由自主地夾了幾分委屈,「音音……好久都不來見凰兒,我等了好久……好久。」

天音心中一暖,眼中卻又有些發澀,不禁抱緊了懷裏的孩子,輕聲安撫:「這不是來了嗎?可有乖乖的。」

「有!」炎凰重重地點頭,「凰兒學了好多好多厲害的仙法,以後就可以保護音音了。」

說完,她還重重地揮了揮自己的小拳頭。天音失笑,蹲下身,把她的小手握在掌心裏,果然發現幾條微不可見的小傷痕,頓時有些心疼地哈了兩口氣。

「疼不疼?」

她懂事地搖了搖頭:「音音呼呼就不痛了!」說完,又撲進她懷裏撒起嬌來,「音音不走了好不好?陪着凰兒好不好?」

天音摸着她的小腦袋,不禁又心疼起來。凰兒還只是只雛鳳,雛鳥情結,最是離不開母親,她破殼的第一眼看到的是她,自然就把自己當成了母親。

「我會在這裏住幾日。」

「真的?」聽到天音說住下來,她的小腦袋一下就從天音的懷裏抬了起來,見天音再次點頭,一張小臉,頓時樂開了花,高興得一下蹦了起來,還不忘在原地打起了轉轉。

「太好了,太好了。音音會留下來,音音是凰兒的了。」

轉完,還不忘又撲了回來,小胳膊一攬,抱住天音的脖子,重重地在天音臉上「啵」了一下,留下一臉的口水印子,然後又蹦出去轉圈了。

天音笑着看着她蹦,心底那快要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情緒,這才稍稍輕了點。

「小心些,莫要傷著了。」天音忍不住開口提醒。

炎凰這才停住蹦躂的動作,重新埋進她懷裏,天音乾脆把她抱了起來,輕柔地順着她小腦袋上的髮絲,她卻嚶嚶嗯嗯地撒起了嬌。

「還是音音最好了,最喜歡音音了。靈樂哥哥也說來看我,可是他一次都沒來過。最討厭他了。」

天音的手一僵,又不自覺地開始顫抖。

「音音?」炎凰抬起頭,一臉疑惑地看向她。

「凰兒……」天音卻只是把她更加用力地抱進懷裏,埋在她的小腦袋邊,心底疼痛蔓延,淚水肆意成災。

岐山的夜比起青雲,寒冷了許多。天音攏了攏被子,讓外面的冷風不那麼容易灌進來,懷裏的炎凰動了一下,埋得更深了。

聽着耳邊小傢伙綿長的呼吸聲,心情這才平和了些,但仍是沒有半分睡意。炎凰黏她黏得緊,自進來后,就沒離開過她身邊。

到了晚上,炎凰更是乾脆抱着個枕頭就鑽進了她的被窩。炎凰雖然小,卻最是敏感,白日裏提到靈樂時,天音反常的情神,怕是嚇到了她。

所以,縱使是童言童語說了一大堆,卻再也沒有提過靈樂半句,乖巧得令天音心疼。其實,自炎凰來了岐山後,她很多次都想來見見炎凰。可終是與鳳鳴的疙瘩在那裏,所以也就一拖再拖。

現在這般抱着炎凰睡,倒是讓她不禁想起,當初撿炎凰回去的那些日子。那時師父扛着靈樂的蛋回來,卻放在靈洞裏,不給她瞧。

她氣不過,所以自己也撿了顆蛋回來。那蛋殼是紅色的,她喜歡得緊,慢慢就忘了跟師父置氣這回事,專心地等它出世。

偶爾見到青雲上的青鳥孵蛋,便以為所有的蛋都要那樣才孵得出來,卻不知鳳凰這種仙族只需要靈氣就能孵化。於是,她每日抱着,摟着,就連睡覺都擁在懷裏,卻還真真讓她孵出了只鳳凰來。

仙族都需要化形后,才會真正開始成長。只是它卻一直化不了形,久了她也就失去了那股子耐心。

如今抱着小傢伙,卻讓她覺得分外窩心,就宛如是自己的孩子一般。這或許就是世間所謂的母性吧,會讓你只看着她,心底就是滿滿的。

也因為如此,身為天後的那人,才會那麼慎重地召她前去。不惜讓她跪了整整三個時辰,就是為了讓她看清事實。

雖然曾經天後是那麼歡喜地告訴天音,若天音真是她的女兒可好。也曾在天音瘋狂地迷著衍歧的那五百年裏,坐見其成。

可當天音真正想要把她那句話當真時,她卻又反悔了。因為天音不配了……再也不!

「壞蛋……」懷裏突然傳來一陣夢囈,打斷了她又開始糾葛的情緒。她低下頭,炎凰像是夢到了什麼。手揮了幾下,嘀嘀咕咕地說了些什麼。

她傾下身子,細細地一聽,才知她斷斷續續說了些什麼。

「靈樂哥哥……不喜歡,壞蛋……弄哭了音音……再也不理了。」

她心中一陣酸澀,抱緊懷中的小傢伙,無聲卻淚流滿面。

在岐山住了幾日,天音已經明白衍歧帶她來這裏的用意。一部分可能是因為天後的授意,不讓她跟靈樂再有更多牽扯;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這裏有炎凰。

至於他為何這麼做,還特意讓她跟炎凰同住一個房間,她卻有些想不明白。他那樣討厭她,恨不得她從此消失在他的眼前。她甚至想過,如今自己這樣了,他理應是第一個拍手稱快的人。為何如今又把她放在岐山,放在他最心愛的鳳鳴身邊。

是終於看清她沒有任何威脅了,還是對自己太過自信?還每日來這裏查看,名義上是指導炎凰的功課,卻每次都用那種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不願去深想他的意思,更不想花時間去弄清他的心思。如今的她,只是單純地想陪着炎凰而已。其他的她暫時不想去想。

「把手給我。」衍歧在屋內坐下,向旁邊的天音遙遙伸來一隻手。她卻似沒看見一般,只是獃獃地看着前方,好似魂魄已經出竅。

沒了炎凰在身邊,她也沒有了繼續偽裝的理由。

衍歧眉頭皺了皺,終是忍住了沒有暴發,動手拉起她的一隻手,扣住脈門認真地探查起來。天音掙脫了兩次,他卻抓得越牢,索性不去管,轉開頭去眼不見為凈。

直到確定她身體確無什麼異狀,衍歧才放開了手,抬頭看她那厭倦的神情,心裏突然就像堵着什麼,怒火又開始在心底蔓延。

「你身體沒什麼大礙,多休養就行。」

天音不回答,他就越發氣憤。以前她對他雖說不似以往那般糾纏着,但好歹算是客氣有禮,現如今已經完全是漠視了嗎?

憑什麼對靈樂就能笑得那般燦爛,對自己卻這般要死不活的樣子。偏他還擔心着她的傷勢。

他努力壓制住心裏的怒氣,深吸一口氣。

「昨日靈樂……」

話才起了個頭,她就似被雷擊到般,猛地抬起了頭:「他怎麼了?」

衍歧心底一怒,咬緊了一口牙,看着她那期盼的眼神,終還是繼續說道:「他違抗父君旨意,被罰在冰域思過。」

天音眼神瞬間就暗淡了下來,冰域,又是冰域。他還是這樣莽撞,不是去找天後嗎?為何又惹惱了天帝。

「父君也只是給他一個思過的機會,想通了自然就會放他出來。」雖然本不想說這些,但見她那擔心的樣子,他又忍不住開了口,「這段日子,你就安心地待在這裏,若是無聊也可四下走走,我已經知會過鳳鳴,自不會有人攔你。」

她沒有回答,又偏過了頭去,恢復剛剛那般沉寂的樣子,好似剛剛那般激動的樣子,從沒出現過一般。

衍歧緊了緊身側的手,突然覺得對話進行不下去。胸腔中積著太多,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怒氣,卻又不好發作。

偏偏看着她一臉空洞的樣子,他又不忍心,醞釀了良久,卻起身道:「炎凰去了鳳鳴那裏學習岐山的術法,你也隨我去看看吧。」

見她還是不動,他繼續道:「你不是也喜歡跳舞嗎?鳳鳴最擅長這個,你可跟她探討一番。」

語落,她卻突然抬起頭來,盯着他看。眼神帶着探究、疑惑和少許的訝然,卻又慢慢變成了恍然。像是明白了什麼,她突然就笑了起來,卻滿滿都是諷刺決絕的意味。

那笑容刺眼得很,衍歧不自覺地退後一步。卻見她拿起手中的神器赤姬,遞到他身前。

「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不是要嗎?」她仍是笑得一臉雲淡風輕,「我送給你。」

「你!」衍歧猛地睜大眼睛,怒氣瞬間暴發。上次天祭,他也只是無心之失,才會害她差點魂飛魄散,他也懊悔一時的衝動。可她這是什麼意思?以為讓她去看鳳鳴跳舞,就是圖她的神器?

「你把本殿下當成什麼人?在你心裏,我就是如此不堪的小人嗎?」

見他不接,天音索性就鬆了手,把扇子放在桌上,把自己埋入一片黑暗之中。以前她是真心希望眼睛可以復明,可以親眼看見她想看的,可如今也是真的希望就這麼看不見了,便不用失望再也看不見那個唯一真心以對的人。

「你看着我!」衍歧一把抓起眼前的人,忍了半天的怒氣,終於暴發了出來。他受夠了她的目空一切,受夠了她的循規蹈矩,更受夠了她對靈樂那樣關心的眼神,那會讓他難以忍受,「靈樂對你來說,就這般重要?」

她卻仍是沒有回答,原本就看不見,這會兒索性閉上了眼睛。

這樣的舉動,卻更加惹惱了衍歧,他拿起一旁的扇子,硬塞進她的手裏,順手就掐了個捆綁的訣。

「別說我沒有警告你,你跟靈樂是絕無可能的。」他對她一字一句地道,「別說是母后不同意,就算是父君眾仙也必會阻止的。他是天界二皇子,天界盼了他幾百年,才盼到他破殼而出,父君母后待他如珠如寶。若是以前你還有些盼頭,現在……你也不看看自己什麼身份?別說是娶你為妃,就算是收個入房,也輪不到你頭上。」

心中的怒火燒得灼人,自是字字句句都往狠里說,力求句句都扎到對方的痛點。想到她如今這般失魂落魄卻是為了另一個人,怒火就怎麼都壓不下去,控制不住就說出更狠的話來。

「就算你師父還在世,就憑我倆之前的那些糾葛,你也別想靈樂能娶你。不想想你當初是怎麼死皮賴臉地對我的。」

直到看到對方那越來越慘白的臉色,他才驚覺說過了頭。但說出的話,卻已收不回來。

天音臉上再也尋不著半絲的血色,空洞洞的眼裏,淚水奪眶而出,就連全身都止不住地顫抖起來,身側的手,也緊緊地握進了掌心,有着暗紅的血跡滲了出來。

「以前……是怎麼對你的?」她突然抬起頭,臉上還留着淚痕,卻死死地咬着牙。

那樣子,就像是一條綳得筆直的弦,彷彿下一刻就會崩潰消失,讓他有種錯覺,那眼裏流出的不是淚,而是血。心底不由得就是一痛,想要說些緩和的話,心底卻彆扭著開不了口。

她本來就應該是他的才對,纏了他五百年,怎麼說放手,便放手了,在他都不知道的時候,就這麼說放就放了。他不允許,從來就沒有允許過。

不允許?他突然就一驚,好似許久沒有想通的事情,突然就想通了。可是結果卻令他自己都無法接受。

她卻突然堅定地開口:「你放心!衍歧,這一世就算天界傾塌,四海水竭,混沌重臨,我都不要再愛你了。」傻一次是她不夠懂,傻一千年是她足夠蠢。

衍歧猛地退後一步,心底頓時紛亂起來。千般萬絲的情緒,一起涌了上來。對她循規蹈矩的憤怒,對她雲淡風輕的惱怒,還有她關心靈樂時,心底的落空感,才剛剛找著了出口,他還沒來得及抵抗。她剛剛那句話,卻如利刃一般,直直地插進了他的胸口。

他第一次認真地看她的眼神,竟發現裏面不單是少了以前那股狂熱,而是淡漠得沒有半絲的情緒。可他以前卻完全沒有發現。

他突然就害怕看到這樣的眼神,急急地轉開去。卻見她張口又要說什麼,他果斷地轉身離去,不想再聽,不想再聽她說半個字。那會讓他覺得……心痛?

夜涼如水,炎凰沒有回來。有仙娥傳話說,炎凰是留在鳳鳴那兒睡下了,畢竟是親姐妹,親近些也是必要的。

屋內清冷得可怕,天音只能望着窗外的夜空發獃,心底空空落落的,不知道該幹些什麼。白天衍歧說的那些話,不無道理。

她確實配不上靈樂,她只是個被遺忘的公主,是三界中最卑微的凡人,就算靈樂千萬般的好,也不是她能豈及的。她寧願想着這又是另一個苦劫,心裏也就不會那麼痛,畢竟幸福對於苦劫來說,永遠都是奢望。

可是人一旦受慣了寒冷,就會對唯一出現的溫暖放不開手,而靈樂於她就是這股溫暖。這五百年裏,她別的沒有學到,卻把凡人的惰性學了個十成十。

她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許是那月光太刺眼,眼裏的淚止都止不住。她擦了幾次,卻擦了又有更多的流出來,索性就不去管了。

以往的她,從來不是個軟弱的人,現如今卻越來越愛哭了。若是靈樂在的話,定會問一句。

「怎麼哭了?」

對,就是這個聲音,是這個樣子。她忍不住就伸手撫向前面那個幻影,那個緊皺着眉頭的清俊面容。

下一秒,她卻瞬間被他拉入了懷裏,低沉隱忍的語氣貼著耳瓣響起:「別哭,你明知道,我最怕見你哭了。」

溫熱的氣息拂過頸項,耳邊傳來如擂鼓般的心跳聲,天音才猛然驚醒,抬起頭來,抓着眼前人的手臂。

「靈樂!」真的是他,他怎麼會在這裏?

他卻咧嘴笑得分外燦爛,蹲下身子,輕輕地擦乾她臉上的淚水:「天音,我來接你了。」

天音一愣,瞬間眼裏的淚如決堤一般往外冒,接她,他說來接她。這是她被丟在人間的五百年裏,生生世世盼著的一句話。現在終於聽到了。

「怎麼又哭了?別哭啊,天音……大師姐!」他卻一下慌了神,一遍遍地擦着她的淚,最後乾脆拉着袖口擦拭著,連聲音都帶了點哀求的意味,「我要是做錯了什麼,你罰我就是,別哭啊!」

心頭頓時滿滿的都是暖流,她突然就想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顧了,一把抱住眼前的人,埋進他的懷裏吸取著世間最後一絲溫暖。

「帶我走!」去哪兒都好,只要有他,只要離開這一切。

身前的人愣了一下,隨即一雙結實的大手撫上她的後背,就像是一個大暖爐,貼得連心都是暖烘烘的。

「好!」

他只回了一個字,身形一動。人已經出了房屋,騰雲而去。他飛得極快,耳邊都是「呼呼」的風聲,岐山在視線里越來越小。

「炎凰……」她突地想起那個小鳳凰。

靈樂卻是「呵呵」一笑,知她擔心的是什麼,用了點力把她拉得更近了一點:「她是個好孩子,若不是她拖住了鳳鳴,我今日也不可能這麼順利地帶走你。」

原來如此,她安了心,深吸了一口氣,氣息之間全是靈樂那清爽陽光的味道,令人無比安心。

她沒有問他是怎麼出的冰域,也沒有問他要帶她去哪裏,只是想把一切都交出去,交給眼前的靈樂,什麼都不去想,什麼都不去管。彷彿又回到了五百年前那個無法無天的日子,她就想任性一回,自私一回。

一路無聲,卻勝似有聲。直到耳邊轉來淺淺的呼吸聲,靈樂才發現,懷裏的人睡著了。

天音從未睡得如此香甜,不用提心弔膽,也沒有那揮之不去的噩夢,只有耳邊一聲沉似一聲的心跳聲。她彷彿回到了千年前,沒有認識衍歧的日子裏,有父君的溺愛,有師父的疼惜,更有白羽哥哥無微不至的照顧。

她突然就不想醒來了,直到耳邊傳來一道凜冽的喝斥。

「什麼人?」

她才堪堪醒了過來,卻意外地發現,已經到了南天門前,而他們藏身在一根天柱的後面。由遠及近傳來天將的腳步聲,守門天將必是感官異常靈敏的仙人,發現了這邊的異狀。

她能感覺到靈樂的緊張,抱着她的手也緊了幾分,低下頭來看她,那眼裏明顯有着焦急的意味。他這是打算帶她下界嗎?

天界不容他們,所以他想帶着她去凡間,寧願放棄這裏的一切。她頓時被心底的感動淹沒,盯着他的眼睛不放,緊緊地抱着眼前這個人。

夠了,有他這份心,她這輩子都值得了。

他卻突然傾下身子,附在她的耳邊,捻了個訣,她腦海里頓時響起他清朗溫和的聲音:「別怕,我絕對會帶你走的。」

眼淚頓時就忍不住了,突然覺得縱使現在就讓她魂飛魄散,永不超生,她也是願意的。

天將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眼看着就要轉過來。靈樂神情一沉,手間一轉,無憂笛便出現在他的手上。

天音一驚,拉住他的手,搖了搖頭。他這是要硬闖,逃出冰域,本就是重罪一條,若再加上硬闖南天門,私自下凡,只會罪上加罪。

靈樂更加焦急,帶着懇求地看着她,他管不了那麼多了,今天必須要出去,晚了就來不及了。

「什麼人,出來。」天將再次出聲警告,手裏的劍似是要往這邊刺出。

靈樂轉身就要衝出去,卻突聽得旁邊一聲回應。

「是我!」

一身紅衣似火的男子突然從另一側走了出來。

「原來是炎麒星君。」天將收了劍,躬身行了個禮,恭敬地問道:「星君這是要去分界河巡視嗎?」

炎麒點了點頭道:「嗯,本來是想去天宮找二皇子比武,誰知他又被關起來了。閑着無聊,走着走着就到這裏了,就順便去看看。」

「原來如此。」天將瞭然地點點頭,絲毫沒有懷疑他話中的真實性。炎麒鎮守分界河多年,在天界兵將中素來很有威望,就連南天門的守衛對他也是十分敬佩:「魔族出世,三界可能又會起一番干戈,星君鎮守分界河,到時可就辛苦了。」

炎麒不在意地笑笑,意有所指地道:「那也是我命不好啊,素來就是為人收拾爛攤子的命。」

說完,炎麒還有意無意地看向靈樂和天音所在的方面,向天將揮了揮手道:「你不用招呼我了,我下去查看一下就回來。」

「是!」天將領了命,這才回身走了回去。

等到確定那邊再也聽不到這方的動靜后,炎麒才淡淡地開口。

「你是認真的?」炎麒沒有轉身,卻是對這邊說的。

靈樂抓着天音緊了緊,卻笑開了,明知炎麒看不到,卻還是重重地點頭道:「從未像此刻這般認真。」

炎麒愣了愣,似是被他語氣中的堅定驚到,半晌才長長地嘆了口氣道:「看來,我又要失去一個好對手了。」他一向好武,好不容易找到靈樂這個對手,以後天界又要寂寞了。

靈樂也回以一笑:「就當我輸給你了。」

「這樣的認輸我可不要。」炎麒搖了搖頭,突然似是想到什麼,聲音一沉,「好好對她。不然白羽不會饒你。」

靈樂低頭看向懷裏的天音,不自覺地抱着緊了緊,答道:「你不說我也會,這次……多謝了。」

說完,也不再停留,抱着懷裏的人,化作一道光束,避開南天門,直往下界而去,絲毫都沒有遲疑。

天音忍不住回頭,看向仍是站在原地沒有動的炎麒,還有那越來越遙遠的南天門,明知道這樣做不對,她卻意外地不想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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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仙難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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