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明治維新（11）

日語中很多表達感謝的詞，都是着眼於接受恩惠時的惶恐不安的心態。其中最常用也是現代化的大都市超市裏採用的標準說法是「謝謝」（「ありがとう」），但它的本義是「這真是太難得了」（Oh，thisdifficultthing）。日本人這樣用是因為顧客專程來購物，給商家帶來了莫大的恩惠。這是一種恭維的說法，可以用在收到別人的禮物時或其他類似場合。此外還有一些表示感謝的詞則像「過意不去」一樣是用來表示接受恩惠時的為難的。小店的店主最愛說的一句話是「對不起」（「すみません」）。這個詞的本義是「不能就這樣算了」，即「您有恩於我，但我現在不具有報答您的經濟實力，因此感到非常不安。」這個詞在英語中可被譯成「謝謝」（Thankyou）、「非常感激」（I』mgrateful）、「對不起」（I』msorry）、「很抱歉」（Iapologize）。比如在街上，你的帽子被風颳走，一位路人給你撿了回來，這時就應該用這個詞。當那個路人把帽子遞給你的時候，處於禮貌，你必須表達自己內心的不安：「這個陌生人對我有恩，我卻無以回報，心裏非常不安。我只能用一句充滿歉意的話來減輕這種內心的不安。」「對不起」（「すみません」）也許是日本人最常用來表示感謝的一個詞，它意味着「我欠了他的人情，我拿回帽子後事情並沒有就這樣了結。」

日語中還有一個更鄭重其事的表達「誠惶誠恐」（「かたじけない」），有「受辱」和「感激」兩重含義。日語詞典的解釋是：受寵若驚。這個詞明確表達了接受恩惠時的負疚。正如我們將在所談到的那樣，日本人對於負疚（恥）非常敏感。日本的店主在對顧客表示感謝時也使用「誠惶誠恐」。顧客賒賬時也愛說「誠惶誠恐」。明治以前的舊小說中這個詞用得特別多。身份卑微的女孩被選為封建領主的小妾時也說「誠惶誠恐」。這時她表達的意思是：「受到您如此深厚的眷顧，我感到愧疚難當。您的慈愛讓我受寵若驚。」同樣，因決鬥被逮捕，然後又被赦免無罪的武士也說「誠惶誠恐」。他是想表達這樣一個意思：「承蒙不棄，我無顏見人。對於自己做出這麼不知身份的事，我深感悔恨，對於您的不計前嫌，我感激涕零。」

這些例子比任何理論概述都更生動地說明了「恩」所起到的巨大作用。人們在接受恩惠時心情非常矛盾。在社交場合中，欠下的恩情激勵著日本人盡忠竭誠地去回報。但欠人情是一件非常不是滋味的事，有時甚至會讓人產生逆反心理。日本最著名的小說家夏目漱石的名著《哥兒》非常生動地描寫了這樣一種心理。小說主人公哥兒在東京長大，到一個小鎮上任教，不久發現自己的同事都是些碌碌無為之輩，心生厭惡。只有一位年輕的老師和哥兒合得來。有一天，這位被稱為「豪豬」的新朋友請哥兒喝了一杯冰水，花了一錢五厘，大約相當於零點二美分。

後來一個老師在哥兒面前離間他們，說豪豬在背後說他的壞話。哥兒相信了這個老師所說的話，馬上想到了豪豬請他喝的那杯冰水。

雖說只是一杯冰水，但我可不願受這種口是心非的人的恩惠。雖說只花了他一錢五厘，但一錢也好，五厘也好，這種騙子的恩惠只會讓我良心不安。（中略）默然接受對方的恩惠是因為我尊重對方的為人。我本來自己要付那杯冰水的錢的，是他硬要幫我付，讓我總是覺得心裏有愧，這不是拿金錢來衡量的。我人微言輕，但堂堂正正。一旦低頭接受了別人的恩惠，就得花一百萬元來償還。豪豬請了我一錢五厘，我就像欠了他一百萬元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