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良子日記(五)

第七章 良子日記(五)

?2.無心歸家

二零一七年十月一日星期日晴

國慶長假,本來不打算回家的,又想起前幾天打電話時媽說的,爸這幾天可能要去醫院做化療,想了想,還是應該回去,至少能陪著爸爸去醫院,讓媽也歇一歇喘口氣。

害怕趕不上車,五點半就悉悉索索地爬起來,一大清早就來到客運站,到了之後才發現確實太早了,離第一班車發車時間還有四十分鐘,摸了摸空空的肚子,尋思去超市買點吃的。車站裡唯一一家超市裡的貨品不多,價格還都偏高。背著雙肩包轉悠了一圈,貨架上積了一層浮灰,而收銀處的老闆娘翹著個二郎腿,一邊看劇一邊嗑瓜子。我沒什麼想吃的,但害怕空腹會暈車,就隨手拿了一個看起來有點油膩的肉鬆麵包,一盒純牛奶,沒辦法,麵包只有這一種。臨結賬的時候發現收銀台旁邊放了一個電飯煲,深醬色的汁水溫著茶葉蛋,正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看起來還不錯的樣子,就帶了一個。找了候車廳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下,麵包的味道果然就像表面看起來那樣不好吃,吃了兩口感覺整個口腔、食道和胃部就像生吞了一口油一般膩歪,喝了一點牛奶才勉強壓下,果斷把剩下的麵包扔進垃圾桶,最後才吃了那枚茶葉蛋。

客車悠悠晃晃,不到一小時我就產生了希望車開快一點又希望它慢一點的矛盾心理,不太想回家,不知道該如何跟爸媽說司法考試的事情,內心渴望時間過得慢一些可貌似祈願沒什麼用,與此同時我的胃翻江倒海,埋怨自己為何要買那個看起來就不怎麼樣的劣質麵包,多希望趕緊結束這旅途。

想了一路的措辭,該如何表達才能不失體面地告訴爸媽司考失利的事情,雖然成績還沒出來,但做得到底怎樣自己心裡終歸是有點譜兒的。

司法考試總共兩天四場,整個流程十分嚴格,規定的時間才能進考場,進考場還必須要有準考證、身份證之類的東西。考試的人也是形形色色,有六十多歲的老人,也有挺著大肚子的孕婦。看大家進考場前嚴肅的樣子,感覺這對他們來說是一場決定命運的考試。說起來我所在的考場還發生了一件大事,有個看起來四十多歲的女人因為忘記帶准考證而被禁止進入考場考試,她在門口與監考老師爭執了一番,軟話狠話都說了,奈何規矩就是規矩,監考老師守著門,說什麼也不讓進,後來那女人就開始崩潰了,躺在地上撒潑,一直哀嚎,聲音凄厲似滿腔怨氣的女鬼一般,附近的考生都好奇地紛紛過來觀看,那個女人一直鬧了好久,為了不影響考試的正常進行,過來了十幾個安保人員,用擔架把她抬了出去。我內心的毫無波瀾被這場鬧劇觸動,不由得細想這場考試對她的整個人生來說究竟有多重要,如果她帶了准考證,說不定能通過司法考試從而走上這條路,可是如果考不過呢,到時候也不知是如何一番崩潰的場景。我不知道她為這場考試努力過多少個不為人知的日日夜夜,流過多少汗水和委屈的眼淚,想不出她背後的故事,可是坐在考場上的每個人哪個沒有故事,若是一一地給予同情,法律或許就不再是法律。規矩就是規矩,我並不同情那個女人,忘記帶准考證看似是一件小事,可我卻覺得連這等小事都做不好,將來如若做了律師,要如何讓別人相信你呢?再者,考試的規矩就是規矩,規矩就是小的法律,一個學法律的人連這點小的規矩都不守,又如何讓人相信將來會守好法律的底線,本本分分做事呢?這是一個學法律的人應該有的覺悟!法律不是為單單個人而創設的,它並不能迎合所有人,所以只能變得冷血,不近人情,越是冷血越是不近人情才會維護所有人的公平正義。所以那個女人哭得再凶也沒有讓我產生憐憫之情,只是靜靜地望著窗外的一小片灰白天空失神。

整場考試下來,我都處在一片迷茫的狀態,有些單選題看起來似乎有多個正確答案,有些多選題卻像是有一個,而那些不定項選擇題做的更是離譜。但好在自己的心態放得比較平,沒有給自己太多的壓力,遇見不會的題目就那樣跳過去了,直接做下一個,做到最後還有大把空餘的時間,想再仔細看看題目,巡視了一圈發現不會的依舊不會,隨便寫了一些答案,就開始望著窗外出神,說到底是從心底里放棄了吧,會就是會,不會那也沒什麼可說的,也沒有說自己一定要過了這場考試,過不了天就要塌下來,一切像被潮水推著向前走,未來是要來的,即使過不了依舊是要來的,人生的路不止這一條,而我終究是要一步一步走下去。

中午到的縣醫院。

雖說應是十月初的涼爽天氣,但大晌午的日頭還是明晃晃地掛在頭頂,熱得人身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來,我向來是畏懼這日光的,不僅睜不開眼睛,還免不了要鼻頭髮癢,打幾個噴嚏出來。因著病房實在緊張,沒有多餘的床位,爸爸勉強住在十一樓的大廳里。大廳是約近五六十平方的半圓形狀,沿牆的地方擺放了五六張病床后依舊比較寬敞,西邊是一排落地窗,視野很好,可以看見由密密麻麻的建築接連而成的這大半個小城。這座城是真的小,站在十一樓遠望幾乎就俯瞰到了邊界。城的邊界是山,這是一座被山懷抱的小城,被山擁在懷中的時候會給人一種閉塞、落後之感,確實,這座城相比北京上海這些大城市是要落後許多的,若是透過這玻璃窗細看,連地鐵都是不曾有的,公共交通依舊是那種晃晃悠悠的老式公交車,在車流中悠哉前行,一會一停。這座城正如城中的公交車一般是不知道著急的。機動車道上的小汽車是慢的,人行道上行人的步履是緩的,十字路口賣煎餅的阿姨動作是悠哉的,早餐店裡賣的豆漿都是現打的,不論何時,公園裡的長凳上總是坐著人的。小城裡的人說話是帶著一絲戾氣的方言,口音比較重,聽起來會比較吵嚷。但我喜歡小城裡的人,去買斤蘋果,可以與賣水果的小販阿姨討價還價,阿姨會操著一口黃牙,一邊說不賺錢啦不賺錢啦,結完賬后還會塞你手裡倆甜棗,不像城外的小販想盡了辦法提價還要缺斤少兩,小城裡的人都有一種兇悍的實在。說不出來對這座生養我的小城所懷的感情,小城在我的印象里朦朧的,似有若無的,身處其中時,會因街頭角落裡亂扔的垃圾和久候不來的公交車而厭棄過,謾罵過,可當出了這座城時,內心又會產生無邊的悲戚之感來,有過無數個去大城市裡奮鬥的想法,但內心隱隱約約覺得,我總歸是要回到這裡來的。人,總歸是要回家的。

爸爸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裡,幾乎沒有出過城,用爺爺的話說就是,無論去到哪裡人都是一樣地討生活。我不是很清楚地明白自己究竟是要過哪種生活,是去憧憬了無數次的大城市,還是畢業后回到小城。一切都是撲朔迷離的,未來到底什麼時候來我不清楚,感覺現在的我恰似海上的一片孤舟,而此時海上又起了霧,我真真是看不清楚,找不到方向了呀。

「吃過午飯了嗎?這個時間應是沒有吃午飯的,可是我與你爸剛剛是吃過飯了的。」媽媽盤著腿坐在床邊上,說罷就側著身子去拿窗台上袋子里的吃食。

「我不餓的,就只是覺得口渴。」

媽媽悉悉索索地從袋子里摸出一枚茶葉蛋遞給我,又拿出一顆大黃梨坐在床沿上削。

爸抬頭看了看輸液瓶,說:「讓你媽陪你下去吃點東西,我這邊沒事的,還有那麼多藥水沒輸,實在不行我就叫護士過來,我自己可以的。」

「沒事的爸,我真不餓。在車上坐了一路,也沒什麼胃口。」

媽把削好的梨遞給我,我推脫說吃不完,讓媽媽把梨切開大家分了來吃,誰知媽媽卻埋怨地瞥了我一眼,「分梨就是『分離』,我以前沒跟你說過嗎?這忌諱還是要顧及的,你這孩子真是越發地不懂事了!」

爸張了張嘴卻沒終是沒說什麼,我接過媽手中的梨子,一言不發地坐在小馬紮上啃起來,吃到後面有些吃不下了,還是強迫自己啃完,之後感覺沉甸甸冰冰涼地壓在胃間。

我們仨人都沒有開口說話,氣氛一度冰冷,腦子裡幻想了各種話題,卻終是被自己一一否定,一歪頭恰巧看見一架飛得很低的飛機拖著一條長長的白尾,像一隻在天空中飛翔的白狐狸,目不轉睛地目送它從天空中緩緩地滑過去,直到消失在視野之中才驚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竟有些酸痛。

往近處眺望,一棵大楊樹的葉子呼啦啦地亂動,是來了風的。

說起來,風對這個小城最是知根知底的,小城幾十年來如何從青磚瓦房變成高低林立的樓房,它是盡數知曉的。同時它是無處不在的,拂過每個人的肌膚的,所以城中每個人的故事它也是知曉的,但它不說,它只是盡收眼底,默默地收知在心裡。我該是去問問風的,問一問為何爸媽會如此地疏離我。但我不敢,有些答案知道了也未必是件好事,我在等,即便聽過穿梭過鄰里街坊大街小巷的流言我還是在等,等撥開流言,等到我想等到的答案。

流言,什麼是流言呢,流言是街坊四鄰的飯後談資,是兩分事實加傳播者五分主觀臆斷的猜想與加工,還有三分是彼此口口相傳之間的失真,甚至到最後,本人都開始懷疑那流言所說是不是就是真的。

被爸媽從外婆家接回來的當年春節,爺爺突發腦溢血沒了,爺爺去的第二年夏天奶奶哮喘也跟著去了。奶奶去后一個月,忽然發現經常在一起玩的小夥伴們一個一個地都疏遠自己了,很疑惑也很氣憤,放學后堵了當時最好的朋友,質問她為何不與自己玩,我至今都清晰地記得她當時凄惶無助的表情,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個「亡星」,那小姑娘哭著對我說,她奶奶不讓她跟我玩,說我命裡帶死氣,剛回家不到一年就剋死了爺爺奶奶,求我放過她,饒了她一命。我記得我當時沒有哭,只覺得好笑,一個不到七歲的小姑娘剋死了自己的爺爺奶奶,這種迷信的說法真的有人信嗎?

所以我的童年是孤獨的,沒有一個小朋友願意跟我玩,一個都沒有,所幸他們都畏懼我身上的亡氣,我並沒有受到所謂的校園暴力,只是經常一個人而已,一個人上學,一個人放學,一個人吃飯,一個人上廁所。但我不寂寞,其他小朋友做遊戲的時候我就去看書,我什麼書都看,有字的一張紙我就可以看得津津有味,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甚至臉不紅心不跳地翻完了表哥藏在褥子底下的兩本小黃書。

可是弟弟在我十三歲那年被確診為骨癌,爸媽的所有積蓄被拿出來給弟弟治病。看到弟弟因為化療剃光的頭以及蒼白的面容,還有媽媽彷彿在一夜之間陡然增生的白髮,我常常會陷入沉思,一個人的時候也會怔怔地望著天空出神,或許,舉頭三尺真有神明也說不準呢。這些神明一定是偶然間聽到了我日夜的祈禱,所以才會讓弟弟患此大病。看到他躺在病床上掙扎、痛苦的樣子,我只是有一瞬間邪惡的想法,覺得很是解氣,可是啊,我從想過真的讓他去死,那都是八九歲時的願望了,神明怎能把一個無知小孩的戲言當真?

記得弟弟被卻確診的當晚,我去醫院給爸媽送飯,媽看到我的第一眼,瘋了一般衝上來打我,被爸爸給制止,但我做的米粥灑了一地,還被打了一巴掌,卻絲毫感覺不到痛,因為我腦子裡全都是媽媽說的那句:「早就知道你身上帶亡氣,都怪我一時心軟,沒在你出生的當晚掐死你,不光害死你爺爺奶奶,現在又要害死你弟弟!」

後來我就再也不被允許見弟弟了。

爸媽帶著弟弟去北京看病,留我一個人呆在老家,外婆實在不忍,強搬過來照顧我的生活起居。記得外婆去世的那天天氣十分陰沉,風特別大,外婆說小舅舅出差肯定還沒有回來,非要回家一趟收拾自己院子里的花兒,我說與她同去,她不讓,非讓我留在家裡寫作業,結果外婆路上出了車禍,司機肇事逃逸,外婆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自此以後坊間的流言就愈演愈烈,說什麼我是「亡星轉世」,說什麼奶奶臨死之前看到我身上一團濃得化不開的黑氣,還說若再不遠離我整個家裡的人都要被我害死。

所以我被送去外地讀高中,離家幾公里的距離稍稍寬慰了爸媽的心,弟弟的病情也得到很好的控制。一個人身處他鄉,有的時候特別無助,身邊的親人一個接一個地死亡,生病。一次次地告訴自己這個世界上並沒有所謂的鬼神,一切都只是巧合,一切都是封建迷信,可當所有人都這樣認為的時候,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就是「亡星」,而如今爸爸也是這樣。

仔細想來,爸媽看我的眼神里暗含的遠不止疏離,還有絲絲恐懼。

晚上才回到家,許是澆水不適宜的緣故,陽台上媽媽種的花花草草七零八落的,吊蘭的部分葉稍已經泛黃或變黑。

媽媽養花兒從來不如外婆那般上心。

晚安,明天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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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我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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