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深宮中的男孩

第六十八章 深宮中的男孩

在遠離大海的南漢皇城之內,破敗之景依舊存在,然而卻不再如之前一般滿目瘡痍。

在綿延幾日的傾盆大雨過後,地上的許多痕迹都在這場大雨中被沖刷乾淨,加上諸多侍從每日每夜的清掃,皇城的所有角落都在他們的雙手之下被搽拭得乾淨。

但是,那些滲入土地間已然凝固的血液,伴隨著空氣的蒸騰不斷飄散著,陰魂不散地久久徘徊在原地,使得皇城的空氣之中不斷瀰漫著令人厭煩的氣味。

這種遍布在每個角落的味道,使得漢國的皇帝整夜整夜的不能入睡。

因為每當他一聞到這種味道,就會想起那幾乎是屈辱的過去,也會想起那血腥背後所掩蓋的秘密,這種下意識的回憶令他感到不安和煩躁。

明明是太子死了,心頭大患根除了,但是帶來的影響卻彷彿是自己賓天一般。無形之間什麼時候太子的影響已經到達了如此地步,在許多人心中已經是根深蒂固,甚至於形成了自己獨有的權力脈絡了嗎?

他從來沒有想過,也沒有往這方面想的意圖。即使太子已經死了,但他萬萬沒想到太子這一條線竟然如此難動!

堂堂一個雄踞南方的霸主,氣勢正如日中天,皇氣盛至百年尚不為過。而這一次突如其來的叛亂,卻讓他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元氣大傷暫且不說,不管是皇城的滿目瘡痍還是心裡的創傷,都不是一時間能夠抹平的。加之在此壓力之下,還大興人力建立水軍,出動的軍隊不在少數,漢國皇室其實都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了。

皇帝以手扶額,無力地聳拉著腦袋,好像一夜之間老了許多。

為什麼,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太子的死無論如何都對自己來說,無疑是件傷心事……但不可避免的悲劇,那麼在權力面前,他只能這麼做……這都得怪太子自己不是嗎?他太固執,太天真。會將整個皇室拉向最浪漫的毀滅,這是自己萬萬不可容忍的。

現在竟然又有人利用這一點來做文章,甚至於還想藉此來推翻自己的皇位。

「我連自己的皇兒都可以……」

「呵,凡夫俗子,簡直荒唐可笑!」

皇帝坐在假山的亭子之上,撫摸著已經開始脫漆的漆柱,那紅漆的裂痕就如同銅鏡破碎一般,形狀規則不一。

放眼望去,亭子的周圍都已經種上了新苗,樹葉迎著風不斷地招手,五彩繽紛的鮮花在點著自己的腦袋。遠處,池子里的雜物已經悉數清理乾淨,池塘重新恢復了清澈。

那新種的白荷和綠荷葉相互映襯,不時地有幾條錦鯉在荷葉之下穿梭嬉戲。

身處如此的美妙仙境之下,皇帝的心中還在嘆息著廢太子齊昌王之死帶來的一系列後果,使得他一時間心中百味雜陳,不知該如何自處。

面對悲涼的內心,他只能尋求更多其他的安慰,這樣的場景都不能刺激他心中的快意,只有那荷花池畔的錦衣孩童……

「齊煊……哦……不對。」

皇帝左手扶起昏脹的腦袋,苦惱地搖了搖頭,隨即改口道。

「晉煊,你過來,到皇爺爺這裡來,讓爺爺抱抱!」

已經沉寂了許久的皇宮,每個宮人都像是冬日的寒蟬,謹慎地低著頭邁著步伐前行,更是小心地盡量避免說話,免得觸怒了本就不悅的皇帝。

然而孩子似乎還感受不到空氣中蘊含著的壓抑氣氛,即使是在陽光的照耀之下,還是阻擋不了他玩耍的心情。

孩子永遠都有孩子自己取樂的方式,眼前那生動的活物就是這詭譎氣氛下一個孩童的全部想念。

在那花園的魚池旁。剛剛被賜名為晉煊的六歲孩子並不熟悉他的新名字,更無法了解名字更變背後的深徹喻義——齊這個字,曾是他親生父親的稱謂。

天真的孩子只是不斷逗弄著湖中的錦鯉,看著它們歡快地游來游去,樂不可支。

「晉煊,晉煊……」

微閉雙眼,皇帝又喚了兩次,並且聲音逐漸放大。他撐著肥碩的身軀努力向前夠著脖子,試圖引起孩子的注意。

一個穿著素衣的宮婦躲在門廊的龍柱后目睹此景,臉上的神色十分擔憂,龍柱之後的身軀瑟瑟發抖,她扣著自己身側的龍柱,雙手因為過度的用力而青筋爆出,彷彿快要把龍柱上的一層漆給扒下來。

她無比驚懼地看著孩子,微張的嘴唇在輕微地顫抖著,眼淚在睜圓形的眼眶中不斷地打著轉,恐懼使得她幾度要哭出來,臉上的脂粉似乎都掩蓋不了她萬分蒼白的臉色。

孩子最終還是不舍地將目光從池中自由的錦鯉身上抽離,雙眼迷茫,略有些遲疑地轉過頭去。

當看見是皇爺爺的時刻,他張開了雙手向自己的皇爺爺一路小跑過去,臉上掛著孩童獨有的純真與燦爛,那笑容彷彿在書寫著南國的艷陽一般。

「乖,真乖,煊兒長大了,你很快就會比皇爺爺還高,比皇爺爺還厲害!」

皇帝用盡全身的力氣努力地把孫子舉向空中,緩慢而沉重的腳步在那一刻似乎變得輕盈起來。

在旋轉的某個瞬間,一種恍若隔世的感念湧向心頭。

一切都是那麼的相似,彷彿就是昨日發生的事情一般。

昔年,也是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場景,自己以同樣的姿勢抱著幼小的齊昌王。那時候,他總是嫌棄自己轉的圈不夠多,鬧著自己還要自己,直到父子倆都轉得暈頭轉向這才罷休。

那時的花園並沒有現在這樣華美,因為沒有錢財去修建這樣的奢侈之物。但是景雖平凡,美好的回憶卻比現在還要甜蜜難忘……

或許是因為再難回去的時光,給回憶蒙上了一層美麗的面紗,若隱若現地撩撥心弦;

或許,也是因為良心深處對齊昌王的思念,讓那段回憶變得彌足珍貴。

然而,現在自己不再年輕,那短暫的人生就像躺在橋索之上做了一場夢,夢醒后跌落粉身碎骨,無影亦無蹤。這令自己熟識的場景永遠不可能重現……

在那個光線交錯暈眩的時刻,皇帝有種老淚縱橫的衝動,但是他忍住了。

這本不是他所想要的,本不是……

在長長的嘆息過後,皇帝將孩子輕輕地放下,在坐下的那一刻,他將孩子置於自己的膝上,抱著孩子面對著自己。

「煊兒,你想爺爺了嗎?」皇帝看似一臉期待地望著孩子。

稚嫩的臉龐如同一個精緻的陶瓷娃娃一般,那臉上的五官似乎都是造物者給予的最好禮物一般。

這是張日後定將英姿勃發的臉,只是現在還稚嫩可愛。

皇帝十分珍視這份稚嫩所帶給自己的輕鬆之感,在無數次的午夜夢回之時,無數次的噩夢驚醒之刻,他都想到這裡,找尋這個童真的笑容,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後亦是如此。

晉煊急急地點頭,閃著星星般光芒的眼睛里充滿了期待和善意,他的小手有些無措地擺弄起一匹雕刻精良的木馬。

「那你想你父王了嗎?」皇帝的臉上掛著的笑容依舊和藹,但語氣有了一絲悠遠的味道。

石柱后的宮婦被這句問話嚇的魂不附體。

「不想!」

孩子將頭垂了下去,黯淡下來的雙眼愣愣地盯著木馬,彆扭地搖晃起身子。

「他每次都說很快回來,但每次都騙我!」

他軟糯的語氣滿是委屈和抱怨,那稚嫩的小手輕輕拂過小木馬的鞍背,彷彿在想象著自己騎上去的樣子。

「是啊,都是你父王不對,他不該總是騙人!」

皇帝長長地嘆息著,然後換了一種慈愛的面色,眼裡全是溫熱的說:

「只是,你父王也是有難言之隱的,西極軍的名號為何能夠威震四方?」

「我們的國疆為什麼能夠穩定?你父王可沒有少為我大漢出力啊!」

「只是……」

只是,等到今日再次回想起來方能直視這樣的功勞,可惜,為時已晚……

皇帝在心中發出沉痛而又惋惜的嘆息,他無法將殘酷的真相對孩子說出。

「但是,這一次你父王沒有騙你,他去了遠方……」

「要很久很久才會回來……那樣的話,煊兒你……還會想他嗎?」

皇帝焦急的眼神在等待著一個回應。

「不想……」

孩子猛烈地搖著頭,擺弄著手中的小木馬,嘟著嘴堅定地說道,彷彿那就是一切的真相!彷彿孩子就不會撒謊。

倚在長廊石柱之後的素衣宮婦,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彷彿重新獲得了呼吸的權力,而後驀地又想起了什麼,情緒再也不能維繫時,她拿起同樣素白的織巾,捂住自己的嘴巴,讓哭泣無從顯露……

「我已經不想同他說話了,他總把我當三歲小孩看,可我現在明明已經五歲了。」

「好……好……好孩子!」

皇帝激動地將孩子摟在自己的胸前,彷彿尋求到了安慰一般,眼中忍不住有些濕潤。

老皇帝怕過於依賴父親的孩子,最後也會變成他父親的性格模樣。

然後,和自己漸行漸遠……

所以,自己的孫子,他不需要建功立業,不需要披澤萬里,只需要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樣就好了,這樣就夠了……

「爺爺,您常常來看我好嗎?我會想你的。」

說完孩子也緊緊地抱住了皇帝肥胖的脖頸,幸福地閉起了眼睛,如同在做一個甜蜜的遠夢。

「好好……朕答應你,我會常常來看皇孫的!你要什麼,給皇爺爺說!皇爺爺都給你弄來。」

皇帝發出爽朗的笑聲,身上的垂肉也伴隨著他的大笑而不斷顫動著。

伴隨著皇帝爽朗的笑聲,周圍似乎也應景般地想起了幾聲清脆的鳥鳴聲,交相應和著。

天邊,原本聚攏的雲層也瞬間舒展開來。

伴隨著的,是周圍的壓抑似乎也隨之消失不見……

一旁跟隨的太監警覺的表情在這一刻終於鬆弛了下來,他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下意識地擦擦頭頂的汗,不斷低喃道:「皇上終於笑了,皇上終於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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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御龍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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