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藍調

告別藍調

文/林靜宜

下雨的夜晚,整個世界的悶雷夾雜着寂寥爬過肌膚的聲音密織成一張巨大的網,當它網住你的整個世界,或許你會覺得自己已然與世隔絕。在這個冷峻世界上,時間也會失去溫度。這是我在旭消失之後悟出的真理。

旭是我的初中同學。我們同一所學校,不同班級。之所以我們會彼此相識,因為他家就在我家斜對樓的同層。而現在,斜對樓同層的窗戶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聽不到他彈結他的聲音。在那套空蕩蕩得有些凄清的屋子裏,只有他的母親偶爾會出現在寂寞的窗枱前開窗或關窗。

而旭去了一個遙遠而又迷離的城市。

多久沒和旭聯繫了?無從算起。只是在冥冥之中,腦海里會呈現出一張玩世不恭的臉和不羈的裝束。

旭桀驁不馴的個性,彌散著叛逆的氣息,和所有十幾歲的少年一樣。

曾幾何時,有人問我,你怎麼會和他做朋友,他只是個混混。可他在我的眼裏,並不是混混。甚至,我覺得他是一個天才。他對音樂有一種天生的悟性。

只是旭一直活得很虛幻。他成長在一個虛幻的家庭里,因為從小失去了父愛,他的性格變得有些孤僻,孤僻的性格又把他封閉在虛幻的音樂空間。然後他從虛幻的音樂空間滋生出虛幻的音樂夢,終於有一天,他帶着虛幻的音樂夢奔波在某座虛幻的城市裏……他的母親是個不太幸運的女人,我同情那個女人,同時我很羨慕旭,他有一個好母親。他和他的母親,不存在誰對誰錯,只是他們始終無法溝通。但那是很可悲的事實。

他和他母親吵完架後會帶我到一家他熟悉的紅茶坊,找我聊天。還記得初次來到這間紅茶坊是在2008年,那時我們已經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可他依然把我當成陌生人那般客氣,他硬要付錢,甚至不許我點便宜的飲料。他的奢侈和浪費叫我反感。我曾勸過旭:「你的母親付出得太多了,你有本事就別花她的錢!」可旭卻很無辜地看着我,他說:「等我的音樂發展到一定層次的時候,一定讓媽媽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母親。」

我無奈地看他,看着他那張不自量力的臉,以為他太不切實際。他總是那麼漫不經心地駁回我的勸告。有時候我真想狠狠地對他說一句:「我再也不理你了!」然後走人。可是我沒有。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難以狠下心來對他置之不理。

旭是個音樂狂,只可惜,除了天賦,他再沒其他資本。

旭有一把不錯的結他。這也是他背着母親在外邊買的。在他買下它之前我提醒他再三思量,但他的固執無可救藥。我除了隨他而去,別無他法,就讓他恣肆地揮霍著母親含辛茹苦賺來的血汗錢吧。

那天,當我陪他從琴行里背着結他走到家的時候,我又一次清楚地聽到他的母親帶着哭腔在樓道里訓斥他的聲音,隨後傳來他強詞奪理的話。之後,斜對樓的窗台上傳出了驚天動地的搖滾樂聲。我知道,他又把自己獨自一人關在卧室里聽搖滾。那已不是第一次了,天崩地裂的聲音震動了整條街的建築,撕碎了那個中年女人的心。

他不是一個好學生。可以說我對他的生活態度極其不滿,但我仍舊不能徹底討厭他。甚至每當我下定決心不再和他往來的時候,心口總會湧上一種莫名的疼痛,說不清是為他,還是為他的母親。

好在旭的確很有天賦,不久他就將那把結他練得爐火純青了。

在旭還沒離開福州的那段日子裏,他經常跑來找我分享新譜的音樂。那種很抒情的、帶着淡淡憂傷的藍調,他喜歡,我也喜歡。他總是唱得很投入,微蹙的眉間傳出淡淡憂鬱。長此以往,我的性格似乎也越來越接近他。

我漸漸習慣了享受藍調的氣息,幽藍、清醇。

或許我有些相信了他的能耐。

他很會玩音樂遊戲。

他常把我寫的詩譜成曲,然後邊自彈結他邊唱,有時也叫我為他和聲。最後,我們再把一首完整的歌曲混縮進磁帶。儘管裏邊殘留着來歷不明的噪音,儘管我歌唱的底氣總是不足,儘管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樣的業餘。但那些美好的記憶永遠是那麼完美。

2010年,我們升入了高三。

五月雨天的中午,旭花了25塊錢錄一首歌,我被他拉去了專業的錄音棚,然後我們都廢寢忘食地熬到12點多才出來。當我們吃完午餐回到學校,校門已經關閉了。

我和旭在雨中不知不覺地走到S大,最後並肩坐在長安山附近的小池塘邊。

他撐著傘,我們聊了好久,還說到了理想中的大學。我和旭都屬於那種學習並不拔尖但不會居於人後的學生。而旭應該算是天生的聰明。我再怎麼挑燈夜戰,每次大考也只能保持在班級中游。而他幾乎不花什麼時間就能考到前十名,但他的分數時常不穩定。

我無意間說:「我想考到S大學中文。」雖然那於我還是有些困難。

他先是吃驚了一下,然後回過神來。他所選的學校居然也是S大。「據說音樂系收的分數比較低,我看我還是考音樂系好了,那樣保險。」

「那我們一起努力啊!」我沒有對他寄予過高的期望,他的成績一向不太穩定,中文系的希望還是有點懸乎,但聲樂專業絕對沒問題。

就因為旭要報考的大學也是我報考的學校,後來的高三生活過得平淡無奇卻又幹勁十足。

五月,每個準備參加高考的同學都在拚命,確切點說,那是玩命。但偏在這個時候,旭卻顯得不慌不忙。他一如往昔地抄我的作業,一如往昔地摸結他,一如往昔地在幾個聯誼社間出演。

一次放學,我和他踏着緋紅的夕陽走在解放大橋上。湍湍的江水從我們的腳底下急速流過,高中的歲月也快走到盡頭了。

「旭,你該進入狀態了。」

「不了,你加油吧。我有我的追求。」他的聲音壓得很虛,頂撞母親時的底氣幾乎化零,但我卻聽得一清二楚。

「不了?什麼叫不了!」我很詫異他的話,「難道你不打算考大學了嗎?」

他沒有說話,只是低着頭自顧自地走到我的前面。

然後,我們就那麼走着,他前我后,願望被腳步踩得粉碎。

夕陽的金黃渲染著整個世界。從解放大橋一直走過中亭街,我們彼此沉默著。

沉默,沉默,沉默……

高考結束的那天下午,雷陣雨剛過,空氣里飄蕩着涼意。

旭跑到我所在的考場,一言不發地把我拉上他的自行車。

「去哪裏?」我問。

「你別問!」他說着,把自行車蹬得飛快。我看到身邊的自行車被一輛一輛甩在背後,手緊握著的後車架似乎隨時都會被我扯下來。

自行車一直騎到我們即將離開的母校。他拉着我上「藝達樓」,一直飛跑上天台。我的手腕被他拉得微微作疼。我有些害怕。「你到底怎麼了?」我用右手搓揉着泛疼的左腕,心跳得厲害。

「弄疼你了?」他幫我揉着痛處。我惶恐地望着他的眼睛,不敢發一言。我不知道他到底要怎麼樣。自從那個血色黃昏一起回家之後,我們沒有再說過半句話。面對現在的他,我感到好陌生。

「我嚇着你了?」旭看着我的眼睛。

「你什麼意思!」我生氣地說。

「我是來告訴你,我要走了。」

「要走?去哪裏?」面對這樣一種陌生的感覺,我的心頭莫名其妙地冒出些許不舍。

「去北京,去發展我的事業。」順着他指去的方向,那邊是一片車水馬龍的繁華街市。

「你在指什麼?」

「看到那片街市了嗎?在某家酒吧里,有我的樂隊。我已經決定了,和我的樂隊一起去。」

「你的樂隊?這些我怎麼都不知道?這就是那天大橋上你不告訴我的理由?」我對他不知天高地厚的決定感到不可思議,甚至覺得荒謬至極。

「是的。就在你溫書迎考的那段時間裏,我和L大學的三個有經驗的朋友組成了『藍調K』樂隊。已經兩個多月了,有了點小資本,我們打算到北京去闖蕩。」

「那大學怎麼辦?你就不讀書了嗎?」

「我……」不難感覺,他的心裏正在發虛,「我沒有參加考試……」

他正要解釋什麼,我難以按捺心中的憤懣,大聲責怪:「你太糊塗了,你有沒有搞錯?你媽媽要是知道了……」

「千萬別!什麼都不要對她說,你發誓!」

「你認為這樣有用嗎?不用你說我都能猜到,她現在肯定在為你的學費東籌西借,她多麼盼望你讀大學,一旦錄取通知書遲遲不來,她會多麼傷心!」說着,我的眼淚已經落了下來。

「那有什麼辦法,我只想讓時間拖得久一些,她就不會那麼傷心了。」他很自私地說。

「我太後悔了!」說着,我轉身要走。

誰知他一把拉住了我生疼的手腕:「你後悔什麼?」

我甩過頭髮,看着他的臉,他那雙俊朗的眼眸中寫滿了困惑與無奈。我接着剛才的話,說:「我後悔,後悔配合你弄那些莫名其妙的歌,後悔太順着你結果傷害了你的媽媽,她是個太善良的女人!你卻那麼殘忍……哦不,我們都對她太殘忍了!」

旭被我說得愣在原地,然後,他鬆開了抓住我的那隻手。

「你有沒有想過,去那麼遠的地方闖蕩,這要冒多大的風險……」

「你聽我說!」他打斷我的話,「我們已經找到場所了。你應該明白,那是我的理想。我之所以成天這麼忙忙碌碌學結他,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從樂隊走上音樂之路。我知道我的自作主張讓你感到不滿,但你要相信,我並非等閑之輩,我能闖出一片天地!媽媽對我發脾氣,她也不支持我。為了我,也為了她的晚年能過得幸福安詳,我不知和她吵過多少回,可她不理解我。但……我只希望你能理解我!」

「理解?真是不可理喻!但看來你是決心已定,我又能說什麼呢?其實你不論去還是不去都可以不告訴我的。反正,我們的同學關係也只到這一天了。」我冷淡地微笑,自己都覺得把話說得很絕情。

我轉身眺望遠處。閩江水茫茫,人心更茫茫。我不清楚自己現在到底在想些什麼。這時,旭遞給我一張紙巾。我這才發覺,自己已經淚流滿面了。但我沒接紙巾,也沒有忍住眼眶裏晶瑩的液體,讓它們一股腦兒全流了出來。那時的我像個孩子。我蹲下來,把臉埋進彎起的手臂里。

臨走前,他說:「今天晚上,『藍調K』在『魅族』酒吧有個演出。你來!」

我冷冷地說:「不去。」

「怎麼,你看不起我嗎?」我很訝異他會這麼問,「不然就不會和媽媽一樣反對我!」

「我沒有。」說着,我離開了那個頂樓。

晚飯後,我竟然去了「魅族」酒吧。那是一個很好找的地方,就在每天上學的途中。

「魅族」的門口流光溢彩,醒目的霓虹燈變換著妝容。兩個身着黑色西服、戴黑色墨鏡的保安在門口晃來晃去。

就這樣進去意味着什麼呢?意味着我將抱着一顆落寞惆悵的心出來?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一個聲音叫住了我:「翎!」

是旭!我轉身要走,旭拉住了我:「跟我進去。請你。」

旭拉着我進門,小姐迎上來。旭說:「來一杯檸檬!」

昏黃晦暗的燈光下彌散著來歷不明的酒精味。我搖動着杯里的冰塊,緊張得只有讓目光隨着乍明乍滅的燈影移動。已經有一個多月沒聽旭彈結他了,不可否認,他的表現有着明顯的進步。但我並不喜歡他現在的曲風,那些我聽不懂的搖滾差點讓我搖不了就滾!

我中途就走了,沒有等到他演出完畢。

我隨心所欲地從茶亭逛盪到閩江濱,再由閩江濱晃到中洲島。整個人就好似一個遊走的靈魂,輕飄飄地在人世間透明著,不被街上的行人察覺。

突然,前方不遠處有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路燈下。是旭!

「等我回來。」旭走到我跟前,冷靜下來,他凝望着我。十幾秒鐘后,他又輕輕地重複了一遍:「等我回來。」

第二天,他走了。

我沒去機場送他。

我有一種預感,他會回來。

後來,我如願以償地收到了S大學寄來的錄取通知書,沒有興奮,沒有請客。

天空微晴的下午沒有陽光。

我泡一杯茉莉,坐在電腦前,反覆地聽着來歷不明的輕音樂。那天旭在線,但我隱身。看着他的頭像,我無法理清自己紛亂的思緒,我希望那些千言萬語都將在歲月的記憶中永遠埋葬。可我依舊無法鼓起勇氣將他從我的QQ里刪去。

突然間,旭的頭像閃動起來。

「翎,你在嗎?」

看着他發過來的話,我愣了一下。剛在對話框中打下「在」字,又把它關閉了。

我清楚地知道對面的那個男孩是一個追求時尚與前衛的男生,他需要的是入時與新鮮。也許我們再也無法成為好朋友了。

突然,我把滑鼠移到旭的頭像上,送給他最後一句話:「我們再也無法做回曾經的好朋友了。」下一個動作是刪除。

淚哽塞在心底,沒有滑落。

現實總是殘忍,一切都不在自己的預料之中。成長的路上,我們被時間不斷地改變着,我們也在不斷地失去和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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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曾與你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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