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冥冥自有法(四)
後頭的話,裴瑤卮已經不需要再問了。
與長冥劍糾纏三年,便是她與困命陣的緣分,至於最後一樁改命陣……
她默默看向了蕭邃。
「溫憐為他與蕭逐改命,他又以鮮血祭劍數年,為我修復魂魄……這便是我與改命陣的連通之處。」說著,她轉而看向汲光,問道:「是不是?」
汲光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
「……您適才說,對相蘅與趙輕愁,溫憐所施的,『先』是共命陣?」許久之後,她問:「難道其後……」
還有別的?
接著,汲光便告訴了她一些連獨觴都不知道的事。
「趙輕愁當年,是當真壽命到頭,救無可救了。
然接命一陣,接的可以是命、也可以是壽。」
他道:「溫憐當時,同施共命、引命兩陣,一邊將相蘅的魂魄束入趙輕愁體中,一邊,則將你的魂魄,送入了相蘅之身。
至於這之後,她再次為相蘅施了一回接命陣——與第一次不同,這第二次,她不只給她續了命、亦給她續了壽。」
裴瑤卮緩緩道:「也就是說,引命陣之後,我占的是相蘅的壽,而相蘅如今……雖借著趙輕愁的身體,但壽命之上,卻全是蒙蔭於溫憐?」
「不錯。」
她眼瞼不受控地輕顫一陣,半天說不出話來。
溫憐……
若說她第一次為相蘅施接命陣,還是為了逢迎汲光,連通自己與接命陣的因緣,那她第二次為相蘅接命,又是為了什麼?
為了誰?
「報——!」
外頭士兵的通傳聲,驚破了帳中的寂靜,蕭邃親自走到門口接了書信進來,落目一看,神色驟沉。
「怎麼了?」裴瑤卮極力整理好情緒,上前問道:「又是哪裡出了問題?」
蕭邃並未多說,只將書信遞與她,裴瑤卮看過之後,怒氣上頭,直接便給撕爛了。
這信,是北境顧子獻送來的,而叫她這般動氣的,卻並非是艱難抗敵的顧郡公,而是領著自己將士到了邊境,卻遲遲不動,隻眼睜睜看著顧氏在前頭拚死掙命的吳王殿下,蕭遏。
——那個溫晏一意力保的人。
「就這麼個人,溫晏還要推他登極?」好不容易得了個發泄的地方,裴瑤卮索性將脾氣都給了這位六殿下:「如今大敵當前,國將不國,他竟還打著這樣的小心思,想看咱們與周軍兩敗俱傷么?」
「溫晏——」話到這兒,她失了平日的敬意,差點將難聽的話脫口而出,「他這到底是圖什麼?蕭遏……怎麼就值得他這樣了?」
在此事上,她與蕭邃皆對溫晏懷有質疑,但汲光顯然不同。
蕭遏……
他默默一笑,心道,即便此人是個呆傻痴兒又如何?
溫晏總是會為保他登基,不擇手段的。
「接下來的事,」他問:「你們有何打算?」
汲光這樣一問,蕭邃本以為,此間他既已罷了重追華都世之心,那對著溫晏,自己也可少些顧忌,不想,裴瑤卮又忽然想起另一事來。
她將當日辭雲城溫府中,獨觴交給自己的那把『長明劍』取了出來。
「這把劍,是溫憐耗用數年心血,仿造的一把長明。」
她看向汲光,「原本,是她留下,用來防算您的。」
汲光將那劍接到手中,反覆把玩了半晌,忽地一笑。
「果然是奇才……」他道:「你若不說這是假的,輕易,我還真看不出來。」
「那那把真的——」他眉間帶著洞悉一切的淺笑:「不用問,她是已經給溫晏送去了?」
裴瑤卮緩緩點了下頭,「溫憐也料想不到,時至今日,局勢竟會有如此轉變。」
——莫說是她,誰又料想得到呢?
「若是現在與溫晏撕破臉,若然他仗著長明劍,再生出什麼風波來,便難辦了。」
汲光沉吟半晌,啟口卻讓他們只管假意逢迎,答應溫晏的條件便是。
「叫他以為,我仍舊心在華都世便可。」他道:「且如今周國勢盛,奚楚暮日前暴斃,其姐奚翹領著族老南南北北地折騰,沒少助戰。有溫晏幫你們出手相抗,是好事。」
梁周這一戰,從晏平末年,一直僵持到了新帝聖歷二年初。
近兩年間,邊線戰火連連,兩國各有得失之處。直到二月末,溫晏領溫氏族人,於北境邊界大敗迎月奚氏,致其族人死傷九成之後,這戰事的天平,方算有了傾斜。
「殿下!」
入夜,蕭邃正對著輿圖深思,這時候,尉朝陽急忙來報:「眼線回稟,鎮安駙馬趁夜北上,看這樣子是奔著竭林方向去的,不知是在打什麼主意……」
「竭林……」蕭邃咬緊了這兩個字,心頭驀地升起一陣憂慮。
南境這頭,他與趙非衣僵持了近兩年,誰也占不到便宜。而這會兒,他好不容易搜刮來的援軍剛到,趙非衣竟走了……還是趁夜北上竭林……
「殿下,之前大敗奚氏之後,溫晏君有意設陣祈雨,助大軍自頓澤郡而起,橫跨百里荒地,長驅直入周國。不想奚翹先一步獨走竭林,以背水一戰之勢,於竭林設陣,與溫晏君相抗——」
尉朝陽慮道:「此刻竭林那邊已僵持成了這樣,鎮安駙馬忽然前去,難不成……他是仗著咱們在北境沒有可與他相抗的大將,便想棄南走北,趁著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溫晏君與奚翹身上時,奇兵來犯?」
蕭邃想了想,卻一搖頭。
「不會。」他道:「他如今人未到竭林,可本王卻已經知道,他軍中無大將了。」
尉朝陽猛然一怔。
蕭邃沉目朝他看來,「你說,他這是打算做什麼?」
尉朝陽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是啊,趙非衣……他這是打算做什麼?
這兩年間,周國那邊的眼線一向少有所得,可這個時候,趙非衣北上這樣的大事,卻在他離營未幾,便被送到了梁軍主帳里,這又是怎麼回事?
蕭邃負手凝視著面前的輿圖,心頭一時沒個著落。
是他設下的一局?
可這未免也太過明顯了,如何夠分量引自己上鉤?
「殿下……」片刻后,尉朝陽試探道:「咱們要如何做?」
「傳信北境,讓他們有個防備。」蕭邃沉聲道:「至於我們——
按兵不動。盯緊了周國的動靜。」
「是!」
趙非衣想做什麼?
之後數日,蕭邃無時無刻不在思量這個問題,但,他怎麼也沒想到,最終等來的,竟會是……
「殿下!北境來報!溫晏君大破奚翹法陣,荒地落雨,顧大將軍領兵穿竭林入周,周軍大敗!」
夜裡聽到這個消息,他瞬間雙目大睜,利落起身,問的第一句話便是:「趙非衣呢?」
木屏外,傳信兵愣了愣,答道:「送來的戰報里,並未提到鎮安駙馬的消息。」
裴瑤卮這時候也起來了,聞言,亦是疑惑:「怎麼趙非衣不在竭林嗎?」
若是這人在的話,顧子獻豈會這般容易,便能直入周國之境,大敗周軍?
她看向蕭邃,「難道之前朝陽遞來的消息有誤?」
蕭邃深深看了她一眼,彎腰垂首,未曾說話。
稀罕事到了這會兒,卻還沒完。
就在梁軍竭林大勝之後,蕭邃選派了三千輕騎,交由沈確統領,奇襲裂地關,沈確拂曉出發,未及日上三竿,已報大捷。
「沈將軍兵馬剛到,周軍里,以趙非衣副帥向懷為首的諸將,未及交戰,便已紛紛棄甲奔逃,眼下裂地關外,十足是一出風聲鶴唳之景,周國門戶大開,擎等著咱們直搗黃龍呢!
——殿下,咱們勝了!」
尉朝陽前來報信時,眉眼間喜不自勝,可聽了捷報的楚王殿下,臉上卻遲遲沒個笑模樣。
就這麼……勝了?
兩年的艱難抗伐,轉眼間,竟就這麼勝了?
這……
「報——!」傳信兵進內,跪地稟道:「稟殿下,沈將軍擒了周軍副帥向懷歸營,此間正在帳外等候傳召!」
蕭邃整頓心緒,將人叫了進來。
向懷被捆著,形容狼狽,但他站到蕭邃面前時,背脊卻挺得很直。
沈確從旁見了,心頭也生出一陣異樣來。
更讓他驚訝的是,當蕭邃一劍挑破向懷身上的繩索之後,這人竟對著面前的敵國親王,行了番稽首大禮。
「參見楚王殿下!」
他這樣說。
蕭邃眉目沉凝,半晌,揮了揮手,將沈確、尉朝陽等人都遣出去了。
「殿下……」尉朝陽心有不安,還想進言,卻被他一個眼神止住了話頭,只好同沈確一起離開了。
大帳中,蕭邃扶著佩劍,緩緩坐了下來。
他看著面前素不相識的人,不知過了多久,終於開了口——
「趙非衣……」
頓了頓,他重又喚了個稱呼。
「裴曜歌——」他問向懷:「他可是有話同本王說?」
向懷從懷中取出一封保存完好的信,上前,恭恭敬敬地呈與蕭邃。
「二公子日前於北境,暗中傳遞消息,助溫晏君大破奚氏陣法,使梁軍直入周國,如入無人之境。
今日,屬下亦不負公子之命,以一出風聲鶴唳,為殿下大軍讓出攻周之門。
此際功成,請殿下受屬下叩拜大禮,以謝您武耀二十年間,相救吾主之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