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幾時杯重把,昨夜月同行(下)

五十六,幾時杯重把,昨夜月同行(下)

冬深了,刺骨的寒風在華東平原上呼嘯著,肆虐著。大地被冰冷的鐵一般的硬殼禁錮著。皚皚白雪覆蓋在上面,又把它變成一片千里茫茫的銀色世界。

夜裡,世子突然咳嗽了起來,一聲接一聲,梅清音把他抱在懷中,一直揉著拍著,他一邊咳一邊哭,小臉上全是淚水,梅清音心疼極了,哄了一夜,近凌晨才睡著。

「娘娘,這冷宮裡有許多窗漏風,爐火點得再多,也無益的。世子怕是受涼了。」梅珍熄了燭火,想讓她在天亮之前能小睡一會。

黑夜裡,梅清音閉上眼沒有回話。

「皇上夜夜閱完折,就坐在宮外直到三更,一大早又要上朝,劉公公昨天説皇上也受了風涼,夜裡一直發虛汗呢。娘娘,這世上能有幾個這樣對皇后低聲下氣的皇帝呀,他也是平常男子,犯了錯,改了就不行嗎?娘娘,何苦為了一口氣,讓世子和公主都跟著受苦。」

梅清音嘆了口氣,她何嘗不懂這些,她也不是恃寵擺嬌,而是他那天講的話真的真的太傷人,她寒了心冷了情。

她知道他夜夜在外面守著,她不開口,他就不進,隔了牆,問問梅珍世子和公主好不好,然後就沉默不語地坐在那裡。他不象是在期待她的原諒,而象是一種執著的對自已的懲罰。

心是肉長的,他們還曾經那麼恩愛,她不舍,她動容,雪那麼大,風那麼寒,她想開口喊他進來,話沒等出口,淚先流,不,她不能再為他動情。

世子又嚶嚶地哭了起來,夾著一兩聲咳嗽。

「娘娘!」梅珍俯身一邊哼哄著世子,一邊發了狠地説:「我不管你怎樣逞強,也不管你什麼文人的骨氣,我明天就把世子和公主移到中宮,你自已看著辦吧!」

梅清音坐起身,聽到院中呼嘯的風聲吹得斷枝打在門上,啪啪地響著。」好吧,天明了就回中宮。」她嘆息,認輸了,氣節不重要,世子和公主的身子骨勝於一切。

「我的好娘娘!」梅珍欣喜地抱住她,眼中閃著淚花,「這才乖哦,中宮裡又暖又幽靜又寬敞,而且皇……不,劉公公早做好了安排,還特地在中宮建了一個小廚,方便照應世子和公主的膳食。」

她輕笑,這一定是皇上的意思了,對於世子和公主,他確是個周到的父皇,那麼就退一步吧,為了孩子,她做個好娘親,至於其他,她不苛求了,後宮那麼大,妃嬪那麼多,日子久了,皇上身邊總有人相陪,聽説蒙古王急於表示和平相處的誠意,親自把公主送到了涼州,等著與皇上的和親,向斌已代皇上去迎接了,不久就要到京城,那將是一場盛大的婚事,為國聯姻,必然舉國大慶,異域的公主,草原上的女兒,豪放的性情,皇上會心動的。那麼,也就不會日日守得她心神不寧,她把世子和公主撫養大了后,青山綠水間總有她一處靜土吧,那時提出出宮,他會放手的。

這皇宮,再富麗,也不是她的家。

宮外傳來一陣「噹噹」的晨鐘聲,黎明的曙光已經照在窗紙上。劉公公輕輕推開門,看了看半坐在床上的皇上,見他雖然閉著眼睛同眼瞼卻不時輕輕抖動,知他並未睡著,便輕輕喊了聲:「皇上,你要起身嗎?」

蕭鈞沒有吱聲,也沒睜開眼睛。

劉公公停了一會兒,見皇上仍不言語,便慢慢地退向門邊。轉身出門前,他忽然説:「今兒陽光不錯,可以把世子和公主抱到中宮花廳的前廊上坐坐。」

蕭鈞雙眸一睜,精神一向矍爍有神,臉上露出驚喜的微笑,「皇后回中宮了?」

劉公公頻頻點頭含笑,「是啊,皇上,剛剛搬進去的,老奴早安排好了。」

「朕要看看去。」他一躍從床上探到地下,恨不得現在就出現在中宮內。

劉公公幫他更著衣,神色遲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怎麼啦,還有什麼事沒有説?」如劉公公對他的性子瞭然得很,劉公公那模樣,他也能猜出一和二來,人都是相互在觀看著的。

「呵,是燕將軍一早就在議事殿等著求見皇上了。」劉公公訕笑著,小心地察看著皇上的臉色。

扣外衣的手一愣,蕭鈞擰著濃眉,「城中有什麼大事發生嗎?」

「那到好象沒有,燕將軍臉色沒有慌亂之神,而象是一種鄭重的決然。」

蕭鈞點點頭,「劉公公,先去下議事殿吧!」

蕭鈞和劉公公經中進來到議事殿,殿中,燕宇俊武的身姿立在殿柱之間。聽到腳步聲,他轉過聲頭,看見是蕭鈞,忙抱拳在胸,恭敬地行禮。

「將軍,這么早過來,有事嗎?」蕭鈞坐了下來。

燕宇請劉公公呈上一個奏摺,説:「請皇上御批。」

蕭鈞看了他一眼,緩緩打開奏摺,見上面寫著「請求調往涼州任職」,篇章不長,寫道他是一個在沙場上作戰的將士,渴望能回到戰場,騎著戰馬自由自在馳騁,為守衛皇上的江山盡一份職責……

蕭鈞看罷奏摺,怔然地抬起頭,「將軍,你在沙場多年,好不容易才回到京中,父母亦年老,怎麼能去那麼遠的邊境呢?」

燕宇低著頭,懇請道:「請皇上允了臣吧!臣就象是只鳥,離開山林,便沒有了快樂。」走了,就沒有任何人可利用他與天兒的二年相守大做文章,皇上也可心安,天兒就能在宮中好好地被保護著。天兒是放在心中,在哪裡都是,涼州是最好的選擇,在那裡,他對天兒初次動心,那時,她還是梅大人。

他這點心思,蕭鈞懂的。他感動地嘆著,「將軍,朕明白你的用心,朕現在不能同意,這個時候更不能,朕要考慮一下才能答覆你。你放寬心,迷霧遮住眼,終會散去,朕會好生對待任何人任何事。」

兩個男人雙目注視著對方,一切都在無語中悄然融化。燕宇點頭,「那就謝謝皇上了。不過,臣意已決,靜待皇上的恩准。」

「朕會慎重思量,將軍,請回吧。」

燕宇走了,蕭鈞挺直身子,扶住龍椅的把手,看著門外凍得發白的御磚,悵然搖頭,「公公,朕與燕將軍比起,好象胸懷窄小了些。只顧了自已的情緒,而疏忽了別人的感受。其實朕應懂皇后不是那種人,她是朕看著長大的,性情率直,稟性純良,有俠士的義氣,有文人的清高,更重情意的承諾。燕將軍英俊武俊朗,當初要是……她會比現在幸福吧,莫不是為了朕,她何苦回到這如牢籠般的深宮呢?」

劉公公瞅了一下皇上,心疼地説:「請皇上不要自責了。老奴雖是宦官,不懂人間情愛,但跟皇上這么久,也看得出皇上對皇後用情很深,先有皇后失蹤兩年在前,帶給皇上莫大的恐懼,皇上才會戰戰兢兢地呵護著皇后,生怕有個閃失便會失去皇后。阿樂看中了這一點,對面擊來,皇上才會中招。」

蕭鈞落莫地苦笑了一下,「皇后她懂嗎?懂嗎?」

事情從發生到現在,近一個月了,她不談沒有讓他近過,甚至連看他一眼都沒有。她不象是夫妻間小小的嘔氣使性,而象是真的真的不在意他的存在了。她眼中除了世子和公主,再無別的了。

「皇上,今日大臣們都去城門迎接向王爺和蒙古公主寶格格,不用上早朝,我們去中宮用早膳吧。」劉公公説。

「皇后同意嗎?」

「皇上,不同意咱們再出來就行了。」劉公公哭笑不得地説,這個皇上呀一遇到皇后,就好沒自信。

「嗯,要是皇后不理朕,公公一定要幫著朕講話,不要讓朕難堪哦,皇后她從不對宮人發火的。」

「她也沒對皇上發火呀,溫柔著呢。」

「嗯,她只是當朕不存在而已,唉!」

兩人出了議事殿,説説談談,進了中宮。宮中一團忙碌,窗戶大開著,讓陽光曬到室內,世子和公主的小被褥和衣服在院中掛得滿滿的,花廳前,奶娘抱著孩子正在玩著,書廳,睡房,曲廊里到處都見宮人出出進進,人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洋。

世子看見蕭鈞,咧著沒牙的小嘴笑得樂樂的,公主則內斂得多,張開雙臂,便要蕭鈞抱。蕭鈞一手一個,想起那些夜晚,他焦頭爛額的樣,真是唏噓。音兒回來后,一切都好起來了。

「皇后呢?」把孩子還給奶娘,蕭鈞四下尋找。

奶娘指指睡房。

蕭鈞忐忑不安地沿著曲廊,走向睡房。音兒身著粉紫的棉裙倚在琴架前,手指輕撫著七弦,黯然沉思。陽光從窗外折射進來,稀稀落落灑了一身,她的身姿還那麼清雅,面容恬美如畫,不著一絲俗氣。

蕭鈞站在門邊,深深地看著。梅清音感覺到有人站在外面,輕笑地轉過身。在看到他的那一瞬,笑意消失了,她不知所措地看著他,象看到一個不該出現的人一般。

這是他們自那一夜之後,第一次在白天這樣面對面。

「朕……我……來看看世子、公主,還有……什麼需要的嗎?」他跨過門檻,指指外面,指指自已,結結巴巴地説。

她低下眼帘,行了個妃嬪之禮,「謝謝皇上,一切都好,世子被奶娘抱在外面。」

「我看到了,」蕭鈞痛恨自已的語拙,心中明明有著千言萬語,現在居然一句都想不出來了,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兩句,「你身子好嗎,不要事事親為,會累壞的。」

「嗯,臣妾知道,皇上也要保重身子。」她客氣地説,讓過琴架,離他近了點。

他不要她這樣,恭敬得讓他害怕,他想要一個可以依著他笑,撒著嬌的音兒,但那樣的音兒,他親手殺了。悔恨如潮水,從頭漫到腳,無人相救,只能等待淹死。

室內靜默了下來,連心跳都幾近可聞。

相愛的人疏離成這樣,他難過地站起身,「你忙吧,我還是走了。」

「皇上與蒙古公主的大婚,臣妾會祝福的,請皇上多開心點,臣妾這邊很好。」她相送到門口,淡淡地説。

「呵,大婚,祝福,你真是大度的皇后,音兒,這世間最遠的距離,不是天人相隔,而是你對我的視而不見。如果,如果知道你這般的不快樂,當初我不會把你扯進這該死的宮中,陪著我到老。是我的私心害了你,對不起,皇后,原諒我無法彌補。」蕭鈞跌跌撞撞走出門去,高大的背影有些佝瘺。

身後,梅清音不舍地凝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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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呆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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