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佛前今生

楔子 佛前今生

?斷空寺,鑲嵌在萬仞峭壁間,遠觀像一付玲瓏剔透的浮雕,近看大有凌空欲飛之勢。

雖與懸空七寺齊名,摟控而建,卻是殘垣斷壁,破落古剎,與金碧輝煌、氣勢恢宏的懸空七寺相比就如同皓月下的一盞殘燈,遙遙不可及。

斷空、斷空,施主斷了的香火,枯寺也就破空無一物,寥寥枯寂,毫無生機。

可就在這斷空寺里,一位一襲素衣的女子正虔誠的跪坐在佛像前,合著手掌,捧轉着烏黑而光亮的佛珠串子,一段一段的細念著經文。

一人獨梵音,萬般物寂靜。

寺外殘敗不堪,寺內亦是蛛網遍佈、灰塵如雪鋪地。

佛在我心,寺廟只不過是一個歸宿,乾淨如何?骯髒也罷,只要守住靈台一絲清明,凡間浮塵又豈能蒙蔽空靈的心。所以雖有一位苦行大師住此,可他卻從未打掃過,而不是因為沒有了施主的香火。

梵音裊裊,孤燈照耀。苦行大師合著手掌,踱著步子來到了女子的身後。

「施主,一月之期已至,不知你日日誦念佛經,可有所獲?」

女子聞言便停了下來,緩緩睜開了微閉的雙眼,收起佛珠,輕輕立起了身子,朝着佛像深深鞠躬三首,方才轉過身,無喜無憂的道:「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不捨不得,不舍若得,若捨不得,若舍若得。」

「我的愛人生前乃是一名殺手,一生弒殺生靈無數,我代他在佛前朝念經文,只希望能為他贖一番罪孽,好讓他的來世能脫離無邊苦海,開心幸福的活着,其餘,我別無所求。」女子說着說着,霧氣迷濛了眼眶,淚水滑落,痕傷臉龐,碎落在地,侵濕了塵土。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大師深深一語。

「如今世人都被利益所驅逐,被繁華所蒙蔽,施主如此赤忱之心,實在難得。佛曰『罪從心起將心懺,心若滅時罪亦亡;心亡罪滅兩俱空,是則名為真懺悔。』施主又可知?」

女子聞言茫然的點了點頭,但即刻,卻又搖了搖頭。

「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一切皆為虛幻,逝者已去,施主又何必強求?」

女子抿了抿嘴唇殘留的淚水,堅定的看着大師,道:「愛,欲斷者,如四肢斷,此生故彼生,此滅故彼滅。此情可堅可念,不可斷、不可忘。」

「唉。」大師一聲長息,默然不語。

女子心愿已了,世間再無她所牽掛的,便一步一步向著寺廟外頭走去。

如若時間只有一天,我便陪他一天;若只有兩天,我便陪他白天、黑天;若只有三天,我便陪他昨天、今天與明天;若只有四天,我便陪他春天、夏天、秋天與冬天,若有來世一生,我便陪他一世,此情可待,無怨無悔。

女子邊走邊語,直到寺外的古廊邊上才止住了身子,轉過身,道:「謝謝大師能借寺讓我替他贖罪,塵世間已經在沒有我所牽掛的,我這就走了,還望大師不要阻攔。」

「阿彌陀佛,施主這又是何必?原本以為你在這裏會領悟生命真諦,卻不想,還是未能踏破情字這一關,既然施主心已死,這具軀殼留在世間怕是亦無用,也只得消散在風中,此後踏入萬世輪迴,自當由天命定緣,老衲也就此作罷,罷了!你且安心的去吧。」

女子雙手合掌朝着大師深深一躬,接着,立直了身子,目光流轉,再次看了一番這世界,千年古寺、蒼山絕壁,小草青樹彷彿都蒙上了一層灰色的影子,畫面滄桑的有些泛黃了,記憶深處的一切,是不是該從腦海中刪除了?

轉過身,懸邊的風扯著素衣,扶著青絲,眼下的深淵白霧蒙蒙,是輪迴之路么?

「既然施主如此執著,老衲也就幫你一把,希望你來世能再遇愛郎,以此,比翼雙飛,只羨鴛鴦不羨仙。」大師喃喃自語,隨後,右手玄妙的捏了一個指印,屈指一彈,一絲金色的勁氣劃破了虛空,盡數沒入了女子的後腦。

隨後,女子縱聲一跳,身子便沒入了萬丈懸崖,無聲無息。

「相見歡,是前世的夙願;別亦難,是今生的夢魘;意闌珊,此情直至身死相許。」大師望着已經空無一人的懸空古廊道。

隨即,大師轉過了身子,一雙深邃如千年古潭的眼睛望向了佛像邊的一個陰暗角落。那是一位一襲白衣的男子,身子幾乎透明般空靈,可見是一個魂魄之體。

女子一介凡人,他卻是武者陰魂,天命殘酷,儘管兩人不過游手的距離,可卻陰陽相隔,他能見她,她卻不能感知他。

言語間的呢喃更是一抹幻想、一絲奢望。

眼睜睜的看着她一步一步的走向不歸之路,那是何種不甘的心情,欲要吶喊挽救,卻只是殘酷的徒勞。

怪只怪天道的凄涼,讓人寸寸傷。

「施主,莫要過度傷悲,如果最後的一絲意念碎了,你的魂魄將有灰飛煙滅的危險。」大師語氣凝重的提醒道。

男子就如同枯木靜靜的立在那裏,久久沒有言語,寂靜的有些可怕。哀大莫過於心死,那宣洩的悲憤沉淪的氣息就如同決堤洪流席捲了整個寺廟,讓一旁的大師都甚感墜入冰窟之寒涼。

這也許就是佛語中大悲無淚的力量吧。

「雪兒……你真的好傻,好傻。」男子目光失去了焦距的望着寺外古廊她剛才縱身而跳的地方,萬丈懸崖墜下了她的身子,風帶走了她的呼喚,霧水迷離了整個眼眶。

「大師,謝謝你。」男子簡單一聲道謝,沒有太多可說,因為一切盡在不言中。隨即,他的魂魄之軀也是跟女子一樣合起雙掌立於胸間,對着大師深深一躬。

「雪兒走了,我也再無牽掛,大師,別了。」男子說完就閉起了雙眼,全身散發出了一股炙熱卻又極寒的白氣,白氣威壓之強竟然弄得整個虛空都扭曲不已,隱約間,彷彿要引動這天地之間的能量來神壓自己的魂魄,從而灰飛煙滅,最終踏上輪迴之路。

只不過,這神罰乃是最為凌厲的一道劫難懲罰,畢竟,凡人死後魂魄可要利馬消散,從而踏上轉世輪迴之路的,可如果是修鍊過逆天發訣的則還可以強行運功將自己殘留的一絲意念凝起,留戀一些塵緣未了的人與事。

男子就是如此,他耗盡神魂意念之力,方才留住殘魂,陪伴在女子左右。

是此,則他魂魄轉世之時必須承受來自心府腦海如同萬針刺、陰風吹、螻蟻噬骨的極痛。

惶然如臨炙熱火炎,焚燒着自己脆弱的魂魄,炙烤著自己薄膜般的意念,那種靈魂灼傷的疼痛叫人簡直生不如死!忽然又如墜極寒冰窟,揪心的寒、徹骨的冷,凍僵了的靈魂直至冰渣!

冰火九重天,即使神鬼遇此都慘叫連連。

可男子卻憑着強韌的毅力,咬着虛幻的銀牙,硬生生的承受這神罰貫穿心府深處,直抵腦海神魂的痛楚,自始至終都未曾有過一絲呻吟,要不是虛幻的魂魄,這枯寺此時絕不會這麼寂靜,至少那令人牙酸的格格聲會不絕於耳。

大師雙手合在胸間,眼睛微微閉着,憫誠的細念著經文,雖說佛法可以普度眾生,但此情此景着實讓他心生無力。

人生在世,苦海無邊,最難踏過的一道屏障就是情緣,施主心已死,神已滅,化悲憤為執著之無邊毅力,縱使再大的苦楚又和堪?和難?輪迴之路漫漫,望施主能銘記前生姻緣,來世踏破無邊苦海,手握染指流年。

「不可。」不知從哪忽然一道厲聲大喝傳來,那聲音所孕能量之強竟引得整個空間彷彿都震蕩不已,氣波擴散,掀起灰塵如浪,層層交錯的灰色險些將這個枯寺都淹沒。大師合著的雙手悄然一個玄妙的手法捏出,佛道凈光在他身前驟然凝起一道弧形的金色的氣罡,浮塵氣浪遇此全都煙消雲散。

而男子此時正在承受神罰踏上轉生輪迴之路的緊要時刻,遇此波瀾,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卻無能為力,更者,這神音襲來,居然匯起一道如槍似的氣波,飛梭般的點在了男子的胸間,如槍氣波四散,如同一張網將男子的魂魄就此籠罩,那附着在男子魂魄上的白色火焰的神罰就此消散。

人未至,其聲就有如此威力,可見其不凡。

「華叔。」白衣男子喃喃的念道,隨即長吸一口氣,冷峻剛硬的臉才緩緩舒坦了下來。剛才這神罰實在太過兇猛毒辣,彷彿要一絲一絲的磨碎自己的魂魄,那種非人能承受的痛楚現在想來還有點心驚膽顫。

「嗯。」又是一聲低沉的回應傳來。卻是沒有了剛才那一聲所帶的洶湧而至的能量,普普通通,最為平常。

大師聞聲,猛然睜開雙眼,銳利的眼芒掃視着枯寺,千里傳音,視空間壁障為無物,且聲波能量之強居然連神罰轉世之人都能解脫出來,可見其人之強大,至少都是古龍級別的大師。

下午的日頭又往西偏了些許,耀眼的慧芒從枯寺上頭的絕壁一掃而下,彷彿豪邁的一筆,給寂靜的枯寺也添了些許活意,恢弘染亮了灰黑的枯寺,那萬千浮塵在極光下無處藏身,全都依稀可見的在空中漂浮着。

大師掃視了一圈枯寺,藉著光束終於發現了不妥之處,枯寺中央半空,雖空無一物,可卻隔絕了一道光線的貫穿,恢弘的餘暉灑落,盡數被這虛空中驀然而出的一塊黑色的光幕給吸收了,墜入了無邊黑暗。只是在佛像身上留下了一道漆黑的瓦片大小的影子。

大師正欲所動,異變突生!只見那黑色的光幕居然漸漸的擴大,虛空一片蕩漾,如同石頭入水盪開的湖面。佛像上投上的影子也隨着光線的被吞噬一絲一絲的擴展着,直至黑色的光幕擴大到足足一塊門板那般大小,忽然,一身青衣的中年男子從中飄了出來,漂浮般輕靈,長發衣角無風自動,那份韻味,如神抵臨塵。

青衣中年掃視了一眼枯寺,銳利的眼芒如一把利劍般剛實,在苦行大師身上停頓了些許,接着就轉過身凝視着白衣青年,冷峻的臉,透骨的寒,似乎對白衣青年的神罰轉世頗為不滿。

「阿彌陀佛,沒想到華恩施主能親臨敝寺,實乃幸哉。」苦行大師雙手合掌語道。

「空靈大師有理了。」華恩轉過身,同樣雙手合掌微微做了個禮,就再次轉身望向了白衣青年。

「龍刀,你一生跟隨華叔闖蕩,殺戮無數,幫了華叔實在太多、太多,可華叔卻沒能能力給予你想要的,甚至還讓你客死他鄉,如今只剩這具魂魄孤零零的飄蕩,華叔每每想起心中都遺憾不已,實在是……對不住你。」深深幾語,包含着華叔的愧疚,那份觸手可及的心痛、悲哀瀰漫了整個枯寺,經久不衰。

原本如劍般銳利的眼神此刻柔和了,冷峻的臉化成了悲憤的肅穆。

「華叔,您勿用愧疚,跟着你成為殺手的一生,我從來都後悔過,您待我如同親身父母,教我神武,傳我絕世發訣,助我報了血海深仇,此份情意,龍刀永世記得,沒齒難忘。幫你完成心愿是理所當然,只怪我學藝不精,武力太弱,才會落得如今下場。現在,我的靈魂正在逐漸消散,恐怕就要踏入輪迴之道,以後怕是沒機會再去完成華叔的任務,華叔,永別了。」龍刀凝視着華叔,言語深沉,真摯的情感中又醞釀着絲絲的不舍與遺憾。

「華叔先前之所以氣憤就是因為你的不辭而別,好在我沒有沒有來晚,要不然,華叔可就要愧疚一生,寢食難安了。」華恩說完,右手化掌在虛空中一抓,掌開之際,是一顆通體翠紫的丹藥,瑩瑩紫光繚繞,充滿生機的幽幽葯香瞬時就瀰漫了整個枯寺。

「這是……竟然是轉生丹!」空靈大師驚嘆,雙眼不可控制的睜大,瞳孔劇烈收縮,合在胸前的雙手更是微微抖動,一直不問世事,古井無波的大師此刻失態了。「阿彌陀佛,佛在我心,佛在我心。」大師連忙打坐喃喃念叨,平復心情與神氣,剛才這一刻實在太過兇險,差點就破了他的佛心。

「華叔,我……」龍刀此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的心意自己自然懂得,只是這轉生丹乃逆天靈丹,珍貴至此,直可傾國。據說服下之人轉世輪迴可保靈魂不散,甚至肉身都可以重塑,對於凡人或許意義不大,可是對於一位修道的武者來言,卻是致命的誘惑,能從轉世的嬰兒重新修鍊,那毫無雜質的體魄,是一個武者夢寐以求的天道。這麼一粒足以引起全天下修武者一場浩劫的丹藥,連苦行大師差點都破了佛心的神物,如今就落在華叔的手掌,而且還緩緩向自己遞了過來。

儘管是虛無的魂魄之身,可龍刀還是能感覺到自己靈魂劇烈的跳動,輪迴新生,兩世記憶,強橫武學,全都會伴隨着自己涅槃重生,叫怎麼如何不動心?雖說還保留着自己不堪回首的一些事,可至少讓她的影子隨自己輪迴,永世不忘。

「龍刀,服下這轉生丹以後,無論你轉生在什麼樣的世界,希望你能用心習武,成為華叔甚至是超越華叔的絕世強者,將蒼龍訣發揚光大,傳承留世,千萬莫要丟了我華叔傳人的面子,不要丟了龍的傳人的臉,更不要讓自己有所遺憾。這就是華叔給你最後的一個任務,你可接受?」

龍刀沉默,思索了片刻。

最後,實在是無法拒絕這珍貴之物,況且,華叔的性格他也了解,從來都是說一不二,於是便誠懇的道:「華叔,龍刀承蒙您的厚愛,就此接受,可是您以後…?」龍刀語音略微的有些顫兒,激動中又夾雜着諸多複雜的情緒,第一次有種不知該如何取捨的感覺。

「你就放心的去吧,等你踏上輪迴之路后,華叔最後的心愿也就了結了,以後,我就會隨着空靈大師打坐悟禪,墜入佛門,此生將不問世事,安度晚年。」華恩語重心長的說完,將手掌遞到了龍刀的胸前,翠紫色的丹藥此刻居然化作了道道紫氣,宛如翻開的霧水,隨着輕風引向了龍刀的魂魄。

龍刀也就放開了自己的意念,敞開神魂,吸收著轉生丹所化的紫氣。

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龍刀的魂魄隨着紫氣的融合也就愈來愈有光澤,直到轉生丹所化的紫氣全都被龍刀的魂魄所吸收,虛無純白的魂魄上裹上了一層紫色的光幕。忽然,一道殘影震出,剎那間放大飛逝,不受天地萬物的約束,直接貫穿枯寺而出,最後彷彿融在了天地間,又彷彿隨風遠去了。

接着,他的魂魄也就逐漸的消散,從剛開始的透明直至虛無,最後,只剩那萬千浮塵飄蕩在空。華恩與空靈大師不由自主的都哀嘆了一口氣。

人世殘酷,死去的也就磨滅了,天道輪迴,重生也許才是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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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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