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熒惑之心（終）

段十六也知道自己擋不住，可是無論如何，不能眼睜睜看麒麟和無生死在龍爪下，身體自動自發就擋在了兩人面前。

金光幾乎灼燒了他的眼睛，電光火石之間，蒼青色的影子從他胸口猛然出現，直直接上龍爪暴怒的金光，一瞬間，金色與青色的氣同時迸射開來，金龍吃痛，不甘的向後一退，咆哮著看著突然殺出來的身影。

那身影卻不停，青色的巨獸一聲咆哮之際，金龍狂嘯一聲，鮮血迸射，被遠遠推了出去，在空中翻騰不止，一隻前爪已經被那巨獸咬在嘴裡，頃刻間就化成了灰霧。

段十六呆立在原地，他看著身體里突然出現的巨獸，彷彿魂魄都被抽離，胸口劇痛，無數記憶的碎片不知從何而來，如狂浪衝過他的腦海，又像一把刀從意識中穿行而過，他跪倒在地，慘白著臉說不出話來。

那巨獸咆哮一聲，化出無數蒼色水刃，夾雜著嘶鳴直撲金龍而去，金龍咆哮，在空中扭曲閃躲，堪堪避開水劍時，一道熾烈的紅光便殺了過來，竟是元衡掙脫了束縛，飛身躍起，一劍刺在他身上，幾乎要把它砍成兩截。

巨大龍吟響徹天空，無數烏雲出現在方圓數里的天空之上，一望無際，金龍在空中翻轉不止，劇痛之下，金光化作風刃，毫無章法的四處襲來。段十六終於勉強回過神來，他一邊躲避著，將那嬰兒抱在懷裡，取出舍利送回無生身體里，無生頭痛欲裂低吟出聲，慢慢醒了過來。

半空中，衝破天地禁錮的元衡早已沒有半分溫長明的影子，翡翠長袍被鮮血染成了紅色，又慢慢的變成純黑的戰袍，手中畢方紅黑交織，魔氣鋪天蓋地襲來，只有那一頭紅髮昭示著他曾經的身份。

屠龍未半，天將已經化魔。

元衡冷冷看著翻滾的金龍，緩緩吐息，剛才那一劍幾乎耗盡他的力氣，「麒麟背主」四個字卻依然在耳邊響著，他看著靜靜站立的麒麟身影，還有那雪白柔光包裹的嬰兒，抓緊手中畢方，又看著金龍咆哮的方向，心中只覺得不屑。

「背叛你的是我，卻又要怪罪於他嗎。」他說著，眼裡沒有了半點情感，揚臂一揮，就要向金龍砍去。

突然，一直無聲靜立的麒麟如一道白光向空中衝去，直接衝到元衡面前，元衡身形一頓，還未說話，麒麟長嘶一聲，一道白光向他襲來，將他重重打回地面，元衡吐出一口鮮血，抬頭看向天空中無悲無喜的白色麒麟。

那麒麟卻不看他，而是朝空中嘶鳴一聲，白光衝破重重黑霧，星空露出一個角落，那金龍立時長吟一聲，翻身騰空而去。

「不許走！」元衡怒吼一聲，麒麟正抬頭目送金龍身影遠去，聽到他的聲音就低下頭來，清澈的眼眸看著他，第二道光襲來，元衡睚眥崩裂，卻沒有反擊，站在那裡，生生受了，赤紅的眼中彷彿有什麼要燒起來。

「你還是…要隨他而去是嗎？」

麒麟不說話，它看著天將入魔，金龍脫困，看著魔氣、妖氣、鬼氣交織而成的黑霧纏繞在戎華屍體周圍，更多的黑霧被那血吸引著，在天空中咆哮嘶吼，越來越密的驚雷由遠及近，逐漸匯聚著奔襲而來。它的面上一片寂靜，彷彿將一切盡收眼底，又彷彿什麼都沒看見。

「不管他做了什麼，你永遠都是選他的…哈！」元衡受不了這一片寂靜，看著一言不發的麒麟，又看了看段十六懷裡的嬰兒，突然笑了，赤紅的眼睛看著半空中的麒麟：「…那我非弒君不可了。」

麒麟突然俯衝下來，幾道白光從它身體中蔓延出來，朝元衡沖了過去，元衡慘淡一笑，不閃不避，任那光像枷鎖綁住自己。隨即，麒麟前足一點，追隨著金龍足跡，也朝天空奔騰而去，看到麒麟背影，元衡終於大笑起來，扔下寶劍，看著天空中數道雷鳴已經匯聚，停留在自己上方。

罷了，我若死了你也不至於太為難。

他閉上眼，靜靜等著天雷落下。

雷聲響起，嬰兒突然狂哭不止，段十六看著一切發展至此，還未說話，果然見到那半空中的麒麟突然扭轉身體，朝雷鳴之處沖了過去。

哭聲響起的時候，元衡突然反應過來，他睜開雙眼，看著突然改變方向的麒麟，大叫一聲：「不要！」

然而，一切變故只在轉瞬之間，雷鳴炸開的時候，麒麟已經沖了進去，頃刻間，天地一片空茫，刺目的白光蔓延到整片天空，所有劈向元衡的驚雷都消失在白光里，元衡呆立在原地，身上結界微弱的閃了閃，轉眼已經破碎。

「不…」他閉上眼睛，喃喃自語。

「如果情況不對，你自己逃跑。」段十六壓制內心翻騰，輕輕說道，無生有些不解，卻看到他抱著嬰兒，說著話，眼睛卻盯著落到地上的畢方。

無生搖搖頭，段十六想拿畢方，可是現在這麼危險，她怎麼可能離開？

段十六知道無生的想法，他往前一步，看向突然安靜下來的元衡站在漸漸消失的白光里，臉上一片虛無，重聚而起的雷鳴由遠及近，祭台四周的黑霧突然驚惶起來，四散欲逃，卻在下一瞬間被無形的力量拉扯著，嘶吼著湧向元衡身體里。

元衡一動不動，臉上兩道血痕如淚，無生只覺得那些黑霧痛苦的咆哮都彷彿為他而發，不由怔在那裡。

魔氣鋪天蓋地蔓延開來，涼城黑暗中的魍魎尖嘯著被巨大的力量席捲出來，化作元衡的一部分，魔氣組成黑雲在天空中盤旋，籠罩了整個涼城上空，一道黑影撕開元衡身後的空氣，魔界赤紅的山川在其中隱隱閃現。

「到底…發生了什麼？」無生驚慌的問道。

「此前入魔，還有可救贖的希望，現在…他再不可現身於天幕之下了。」

段十六輕輕說著，語氣里是淡淡的無奈。

「人類。」

元衡冷冷的開了口，他轉頭望向段十六，殺意奔涌而來，段十六忍痛站著，神色嚴肅，一柄摺扇從袖口滑落到手中，那是一柄隨處可見的樸素摺扇，青木扇骨間，白色扇紙隱約可見，唯一不同的是，一道蒼青的霧氣隱約繚繞，如遠山之黛，輕柔纏綿。

他淡淡說道：「在下與魔君當日所定契約，是讓麒麟脫離輪迴，如今龍雖未屠，目的卻已達到。」

元衡看著他懷裡的嬰兒，察覺到身後的空間越來越近，伸手說道：「給我。」

見對方時間緊迫，段十六目露微笑，卻一退，說道：「魔界可不適合嬰兒成長，不妨交由在下先照顧一段時間。」元衡目光閃了閃，他看著段十六，語氣幾乎能令空氣結冰：「你身體里的力量我見過，你要借的也不是畢方，而是雙邪吧。」

段十六眼神一閃，抿著嘴不說話，元衡便冷哼一聲，警告道：「下次再敢戲弄我，你的魂契也救不了你。」

魂契？

段十六心裡一動，只是他實在快要支撐不住，無心糾結，只低頭說道：「魔君放心，段十六金字招牌，有諾必踐。」

元衡深深看了眼他懷中嬰兒，目光瞟到無生又微微一眯，段十六不動聲色的將無生擋在身後，元衡將畢方扔了過來，說道：「雙邪劍暫時借給你，時候到了，人與劍都由我親自來取。」

說罷，元衡最後看了一眼嬰兒，又看了眼天空中的雷雲，轉身跳入身後赤紅的山脈之間，黑色裂痕瞬間合攏，雷鳴劈在祭台上失去了目標，雲層翻滾著，漸漸沒了聲息。

無生早已冷汗一片，她看著所有黑霧、雲層都消失不見，整個皇宮恢復到寂靜無人的狀態，只有祭天台上一片狼藉，見證了這驚天動地的一晚。

段十六站在一旁，抱著孩子走到戎華的屍體旁邊，將那把匕首拔了出來，匕首上紫光縈繞，點點白光夾雜期間。他拿著匕首走到溫長澤的身邊，將匕首尖對準他的眉心，那夾雜著白光的紫色龍氣便進了他的身體，無生眼睜睜看著他變成溫長明的樣子，吐出一口鮮血后恢復了呼吸，只是眼中茫然之色一片，彷彿一夕之間什麼也不記得。

「走吧。」段十六對無生說道：「這點龍氣足夠維持十年，十年後，『溫長明』在不在也不重要了。」

無生點點頭，段十六便一笑，將手中嬰兒交到她懷裡，將那柄化名雙邪的畢方撿了起來，率先離開了。

無生看著懷裡的嬰兒，對方身上的白光已經不見，正緊閉著雙眼睡得香甜。剛才，元衡說到雙邪兩個字的時候，非常奇怪的看了一眼自己，為什麼？

「在想什麼？」

段十六彷彿身後有眼，走得挺快，語調卻還是慢慢的。無生愣了愣，有些詞不達意的說道：「這把劍到底叫什麼？」

「當年元衡從火中出來，舉起手中的劍，說道，天下之魔，皆將死於畢方劍下，於是天下都稱呼此劍為畢方。但無人知道，神鳥化劍時曾在天地間問道，吾名畢方還是雙邪？」

「它為何要那樣問……？」

「神鳥擇主，主為正，則名畢方，主為魔，則為雙邪。」

「可是你說你要借畢方…」

「無所謂，都可以。」

「這樣…」無生輕輕嘆著，回頭看了一眼晨光即將籠罩的皇城，輕輕說道：「希望一切都結束了…」

「結束？」段十六笑了笑，指了指她懷裡的嬰兒說道：「對麒麟來說，或許也對你來說，一切才剛剛開始呢。」

「為何……？」

段十六沉默片刻，說道：「和你一起摔下來的那個人，可以讓他醒過來了。」

「真的！？」無生聽了幾乎要蹦起來。

「趁天未亮，咱們先跑遠一點。」

「跑哪裡去？」

「這事動靜太大，接下來我們要隱姓埋名一段時間才可以了。」

聽到隱姓埋名，無生終於笑起來說道：「現在才開始隱姓埋名？說得好像你以前不是一樣。」

段十六眨眨眼：「這不是惹了官司了嗎？」

「哈，因為藏了一隻麒麟嗎？」

「嗯…」段十六被無生接連打趣著，終於也笑起來。

說著話，兩人已經離開皇城，無生看到兩匹馬停在宮門外，墨駒兒有些不耐煩的刨著蹄子，見到段十六，歡快的跑了過來。

段十六接過嬰兒，翻身上馬，對無生說道：「走。」

無生急忙要跟上，卻突然看到段十六身子一頓，在馬上屏息以待，墨駒兒也警惕的甩了甩蹄子，似乎察覺到危險。

「十六…？」

「沒事，」段十六輕輕安撫住她，高聲說道：「閣下此時阻攔，所為何事？」

他的聲音在晨光還未升起的暗色里凌然而低沉，寂靜之後，一隻體型比猛虎還要誇張的雪白巨貓悄無聲息的從黑暗裡走了出來，血紅的雙眼看著段十六，張嘴說道：「段先生，貓妖王有請。」

「貓妖王？在下並不認識，若無急事，段某之後親自登門，如何？」

巨貓伸出前爪舔了舔，再開口，卻變了聲音，慵懶至極，高傲至極：「無妨，既然看見你，那就讓我看得仔細點。」

段十六目光一閃，卻已經來不及了，巨貓一聲輕吟，目光中的紅色如一道細芒，衝進了他的眉心。

一瞬間，段十六隻覺得自己被拖拽著離開了身體，在夜空中如同流星，急速朝前飛去。

縹緲間，無生的驚呼在身後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