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夜 意外中的意外
?上帝問一個年輕人:你的理想在哪兒?
年輕人回答說:不知道,也許在南方,也許在北方。
上帝問:你的愛情在哪兒?
年輕人回答說:不知道,也許在東邊,也許在西邊。
上帝問:你此刻在哪兒?
年輕人回答:不知道,也許在清晨,也許在黃昏。
上帝又問:那你的家在哪兒也不知道?
年輕人答:知道,家在身後,在夢裡,在電話的另一頭,在他眺望我的地方。
劉俊犯的錯誤性質實在過於嚴重,他已經沒有機會再回到二中繼續上學了,好在家裡人動用各路人脈關係四處打點協商,讓他有機會轉到三中就讀。
然而劉俊本人雖然拉回來了,可這次邁出校門,心卻已經拉不回校園。家裡人的再三勸說也轉變不了他冥頑不化的想法。
好在,還有陳文他們這幾個除了家人之外,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人。
趁著周末放學的時間,陳文和文小果跑到三中去探視他,碰巧劉俊的父親剛好也在寢室。對劉俊來說,那個下午,是他高中生涯最重要的轉變。
「聽說你慫貨又鬧情緒了?」陳文剛進門就沖著劉俊飛揚跋扈的嚷嚷著,可說話的調門兒實在有些高,看到劉俊的父親也在場的時候,覺得有些尷尬。可陳文不知道的是,他倆的冒然到訪,或者說陳文的叫囂,打破了屋子裡原本保持許久的沉默和敵對。
「咋了?又不想念書了?」文小果問:
「恩,不想讀了。」劉俊坐在父親對面的床鋪上,一臉頹廢的模樣。
「老四,你狗糧吃多了吧?幹嘛不讀書了?以後想去建築工地抱磚頭啊?」陳文勸阻著。
他倆圍著劉俊口吐白沫的勸說了半天,劉俊一直沉默著,他雖然在仔細聽著文小果和陳文的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但內心絲毫沒有觸動,固執的堅守著自己的想法,並且一直保持沉默,不反駁,不答話。
「三中也挺好的啊,離二中也不遠啊,周末咱兄弟們還能見著面,一起打個球。」文小果說完,轉頭看了看劉俊的父親。
顯然家庭能做的工作都已經做了,他爸已經無能為力,一臉的無奈和失望,搖了搖頭,然後手指了指劉俊,給文小果一個求助的眼神。
文小果看著劉俊的父親,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家庭,回過頭注視著劉俊沒精打採的樣子,臉色沉下來的同時,腦子裡快速捕捉著各種說服的言辭。
「我千里迢迢新疆白跑了?兄弟們伙食費里摳出來的車票錢白花了?」陳文質問著說:
劉俊沒有說話,頭也沒抬的想著自己的心事。
「老四,我問你,讀,還是不讀?」文小果說完,坐在了劉俊的身邊:
等了半天,劉俊依然保持沉默。
「劉俊,我再問你一遍,讀?還是不讀?」文小果情緒有些激烈,語氣也變得有些嚴肅。
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答覆,劉俊還是一語不發。
咣!
劉俊眼前好像閃過一道眩暈的光亮,文小果突然朝著劉俊的臉上重重的一拳,把劉俊從床上打的翻身倒地,他沒反應過來,一臉驚嚇的看著文小果,而文小果的手也在隱隱作痛。
劉俊愣了,這是他第一次當著父親的面被同學打。
陳文愣了,這是他第一次見平時文文弱弱的文小果發火。
劉俊的父親也愣了,這是他第一次當面看著自己兒子被外人打。
對文小果來說,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動手打人。
整個房間出奇的安靜,門外樓道的吵鬧和窗外校園的喧囂都聲聲入耳,清晰可辨。
劉俊愣了半天,默默地站起來,重新坐在了床上。
文小果從口袋裡拿出一個七塊錢的紅塔山煙盒,卻從裡面抽出了幾根16塊一盒的蘭州遞給劉俊他爸,對那個時候的煙民來說,黑蘭州,可是上等貨。
文小果給劉俊的父親點著一根,轉身去給陳文遞煙,可陳文還在剛剛發生的一幕里楞著神,驚嚇的沒有絲毫拿煙的慾望。
文小果接著遞給劉俊一根煙,幫他點著后,自己也抽了起來。他倆好像完全當做劉俊的父親不存在一樣。
劉俊嘴裡的煙抽到一半,煙灰和眼淚一起掉在了地上。
「老四,你要怪就怪,要恨就恨,我無所謂,但希望你聽老二一句,別和兄弟們掉隊,好好念書,好好考大學。」
「老二,我不怪你,也不恨你……」劉俊開口說:
「然後呢?上不上學?」文小果追問道:
劉俊的神色表情有些動搖,但還是猶猶豫豫地不做答覆。
這時候,劉俊的父親掏出手機,在屏幕上划拉了半天後,把手機遞到劉俊眼前。
劉俊看完后忽然把頭轉向窗外,不停地掉眼淚,他想強忍著不出聲響,儘力克制但還是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身子也跟著抽搐。然後回過頭對父親說:
「我念,爸,我好好念書……」
文小果好奇劉俊到底看到了什麼,湊過身仔細去注視劉俊父親手中的屏幕,他看到簡訊編輯欄里顯示著兩行字:
「好好念書,爸給你跪下都行……」
文小果看完后呆住了,內心的震撼好像被雷擊中了一樣,一種麻麻的感覺從後背涌到腦後的發梢。他仔細打量著眼前這位父親,文小果被某種精神力量所感召。
那天傍晚安撫好劉俊以後,在回學校的路上,陳文還不停地追問文小果。
「老二,你他媽瘋了?怎麼能當著他爸的面動手打他啊?你就不怕劉俊和你翻臉,以後記恨你了連兄弟都沒得做?」
「老四要狠就狠唄,只能說明他沒出息,等哪天他真想明白了,就不會恨我。」
「可你下手有點重啊,你肯定把他打疼了。」
「廢話,我手現在還疼呢,你覺得呢?我也沒辦法,該收拾的時候就得用狠辦法。」
「你就不怕他和你打起來?」
「打就打唄,老大,我當時只是覺得,劉俊他爸真挺不容易的。」
「對了,你快告訴我,劉俊爸爸給他看了啥啊?」
「我不知道。你去問劉俊啊。」
「你不是看了嗎?怎麼不知道?」
「沒看清……不過,我只是覺得,做父親的人,真不容易。」
2010年2月20日,農曆正月初七,掛在牆上的老黃曆寫著:宜,祭祀、祈福;忌,出行、嫁娶。
日色將近黃昏,肅冷的北風吹過山間田地的枯草,吹過庭院瓦沿下的積雪。屋內的火爐上已經被燒開的水壺裡發出嗡嗡的聲響,爐灰里埋著已經被烘烤的快七成熟的土豆,嚴嚴實實的灰土從來包裹不住土豆散出的焦香。下午最後的幾米陽光從向南的窗戶打進來,表面上看,這一切悠閑而又美好。
文小果正在家裡抱著一本《左耳》,躺在床上沉浸在故事裡,這本書是放寒假前,陳文塞給他的,陳文一直都在給文小果推薦這本書,說文筆有多傷感疼痛,情節有多輾轉曲折。文小果一直都不想看,因為覺得陳文說的有些誇大,他如此力捧這本書的唯一原因只有一個,就是小潘曾經給他說了一句:這本書,不錯。
阿落整個假期都跟在文小果的屁股後面,除了睡覺和上廁所。文小果從不覺得的煩。就像現在,老趙和妻子正在客廳里看電視,阿落賴在他的房間里寫著作業,時不時和文小果聊幾句。而整個假期在家文小果都在盡量避免和老趙共處一室,所謂的看書,所謂的學習,所謂的休息,所謂的早睡,都是迴避的借口而已。不過還好有個阿落作為小跟班,也讓他迴避了不少在這個家庭里的孤單。
「小果,你的電話!」隔壁屋傳過來老趙愛人的召喚。
文小果趕忙翻身下床,在接過話筒的前一秒,他心裡還在好奇的嘀咕著:
「會是誰給我打電話呢?知道我家電話的人也就他在學校里的幾個室友啊。找我拜年?這都正月初七了啊,年都過完了呀?」
「喂?誰啊?」
「果果,是我。」
「劉俊,哈哈哈,咋了,你小子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果果,我出車禍了。」
「大哥,你別逗我!沒出正月都是年,玩笑可不是這麼開的!」
「沒和你開玩笑,我說真的。」
「我擦,什麼時候的事情?」
「就剛才,我剛從車禍現場被拉回就近的醫院。」
「怎麼樣,你沒事兒吧?」
「我沒事兒,我當時坐在後排左邊,靠司機的位置。不過,司機當場就死了,救護車到現場的時候,醫生檢查了一下,就直接蓋上白布了。」
「劉俊,你真沒事兒?醫院給你檢查過了沒?」
「我真沒事兒,好好的。果果……」劉俊說著有些哽咽。
「恩恩,在呢,你說。」
「果果,我爸也在車上……」
「咋了?你爸也在車上?你爸沒事兒吧?」
文小果預感不好,瞬間緊張了起來。
「我爸還好,肋骨斷了五根兒,不過沒有生命危險。」
「那還好,只要沒生命沒危險就還好,骨頭咱們慢慢養。」
「果果,果果……」
劉俊從哽咽轉為泣不成聲的哭嚎,不過文小果也聽得出劉俊此刻對這種哭嚎的竭力剋制。
「老四,你咋了?哭個屁啊!你現在在哪兒呢?」
「我在……醫院大門口的,公用電話亭呢,果果,果果……」
「你說啊,到底咋了?有啥事兒你和我說啊,我,還有陳文,睿文,小妖,我們都會一起幫你啊。」
「果果,我爸,我剛聽見我爸,喊我名字了……」
「啥?」
「果果……果果,我聽見我爸喊我名字了,我聽見我爸說話了……」
電話的那一頭,劉俊剋制不住公眾場合里應該控制的情緒,放出聲哭喊了起來。
「真的?什麼情況啊?哪這不是挺開心的事嘛,你哭啥啊。叔叔怎麼喊你名字的?」
劉俊一直哭了好久,電話里持續不斷地,是不停的哽咽,不停的語塞,後來文小果總算聽明白。
正月初七,劉俊和父親去走親戚,回來的路上搭了個私家車,司機喝了點酒,結果路上撞了。司機當場死亡,車的前半部的整個引擎都撞沒了,方向盤都飛到了公路邊的溝渠里,劉俊的父親坐在前排副駕駛的位置,好在車旋轉的過程中被甩出了車外,肋骨斷了幾根,但沒生命危險。
在眼看著汽車要撞上的前一刻,他惶恐中下意識的最先喊出了兒子的名字。
在絮絮叨叨了二十多分鐘后,文小果總算撫平了劉俊翻湧著的情緒,過程雖然很嚇人,好在結果的不幸程度仍在可承受的範圍,末了掛斷電話前的最後一句話,是文小果在話筒里罵道:
「靠,不幸的萬幸,你他媽嚇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