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個夏天(七)

第一章 那個夏天(七)

在經過十五天五場比賽的苦苦掙扎之後七色草鎩羽而歸進三求失二十二球這個數字叫所有人汗顏。不過就這成績已經非常難為他們了全隊上下十八人年紀過三十的就有十五人象劉胖子這樣的元老都是快四張的人物了。從預賽開始短短四十天里他們踢了十一場球這樣密集的比賽早就把他們折騰得皮歪嘴斜更不要說絕大多數人兜里都不缺錢金色山莊除了標準足球場地和免費的吃喝住宿還有很多事情不免費。

回到城裡隊伍就作鳥獸散歐陽東一回到落腳處就聽見一個更加教人沮喪的消息紡織廠即將宣布破產清盤現有離退休人員一律甩給社保局三十五歲以上、或者工齡過十二年的職工參加再就業工程政府出錢培訓提供重新尋找工作的機會;別的人按工齡給補償金政府將在適當的時機予以考慮。

這麼說就是撒手不管了?

歐陽東黑著臉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消息和他猜測的大同小異不過當它被證實時還是無法接受。他的工齡會怎麼算?他甚至不是正式職工。不過就算正式職工又能怎麼樣一年的工齡也只值區區九百二十塊。

遠在東莞的同學至今也毫無消息不會是出什麼意外了吧?同窗四年的友誼讓歐陽東相信劉南山不會欺瞞自己但是現在自己實際上已經是下崗了等領了那最後的千把塊錢自己和紡織廠就是一絲瓜葛都沒有了。怎麼辦在這個城市裡自己算什麼?

他從箱子里拿出一個小本子翻到最新的一頁上面記錄了今年以來他所有的收入和支出除去各種花銷和寄回家的錢他還有一千三百塊的餘額再添上這次比賽回來分得的六百這將近兩千塊錢夠他過很長一段時間了。他臉上露出幾分滿意的微笑又無奈地搖搖頭。

第二天歐陽東就又開始找工作。工夫不付有心人一家貿易行願意提供一份差事底薪四百工作就是給這個城市的各處定點娛樂場所送酒水每送一件貨物他能額外獲得兩塊五的提成雖然辛苦但總算是有了件工作。抱著「騎著馬找馬」的心態歐陽東興緻勃勃地在舊貨市場花一百三十塊挑了一輛六成新的自行車開始了午出夜歸的辛苦勞作。

大約是那段艱苦的足球比賽讓人徹底累散了架劉源汪青海他們從山莊回來就再沒和歐陽東聯繫過他也不大在意。人生本來就不過如此朋友聚散原無定數再說他也沒那條件和他們這些有家有底的人一起廝混。

今天是歐陽東難得的休息日因此他早早就去了市圖書館。很久沒來這裡了感覺真是親切即便是那個天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臉冷漠的圖書管理員也叫歐陽東看著很順眼。從早到晚他就出過一次門——中午時去圖書館背後的小巷子里吃了四兩炸醬麵和兩個煎餅一直到那小姑娘把手裡的鑰匙弄得嘩啦啦響他才把手裡厚厚的《鐘山》放回書架。

回到子弟校時天已經快黑了殷家窄小的客廳里坐著一個不之客。

「劉哥你怎麼來了?」歐陽東很驚詫劉源怎麼會找到這裡?

雖然有電風扇呼呼地吹著劉源還是熱得滿頭燥汗不停拉扯著薄薄的短衫蒲扇扇得啪啪作響。「兄弟啊你可算回來了。我都在這裡等你快兩小時了。」桌子上放著一盤切得整整齊齊的西瓜不過看那樣子劉源是一口都沒吃。殷素娥在一旁坐著抱歉地說:「這屋子太小不通風象你這樣的胖人在這裡呆著難受。」

把劉源讓到自己的屋裡殷素娥很熱心地把客廳那台小電扇提進來又把給劉源沏好的茶水端進來才掩了房門讓兩個男人談事情。

對於這樣的盛夏酷熱歐陽東是毫不在意的他讀書的地方夏天比這裡熱得多是國內有名的火爐他在那地方一呆就是四年象現在這樣的溫度對他而言只能算是有點悶罷了。他對劉源笑笑先開口問道:「真不好意思啊劉哥我這裡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劉源一面呼呼啦啦地揮舞著蒲扇一面昂頭扭臉地四處打量這間小小的陋室咧咧嘴翻著眼睛問:「你就住這地方?夠……」夠什麼他沒說。剛才一進這小房間的門他連個坐的地方都尋不到桌前那張看著就不保險的破木凳他怕被自己壓壞了最後只能無奈地坐在鋼絲床框上。即便是這樣吱吱嘎嘎的彈簧摩擦聲還是叫他心驚膽戰好半天生怕一不小心床塌了。

歐陽東只是笑笑在劉源面前犯不著訴苦。

確定鋼絲床框能承受自己沉重的身體劉源這才安心又窺了窺緊閉的房門一把扯了濕得可以擰出水的短衫光著膀子搖頭嘆息道:「沒把我熱死。我前兩天叫你找我你怎麼沒來?」

這事歐陽東知道「我去找過你的去了兩次你都不在。」前天早上殷素娥就告訴他劉源一天打了兩次電話找他他也去了茶樓。第一次去前台的小妹說劉源和一個女子出去了不知道當天還來茶樓不來;今天早上去前台小妹說劉源還在欣溪叫他明天再去。

他這樣一說劉源倒不好意思了。這兩天他老婆恰好回娘家照顧他生病的丈母娘沒人約束他趁機帶上小情人去欣溪玩了三天只顧玩得盡興生生忘記自己還約了歐陽東的事。

「聽你房東說你找了份工作?」他叉開話題。

歐陽東點點頭「幫人給各飯店酒吧送酒啊飲料什麼的還可以吧就是累點不過錢掙得也多。一個月跑得勤快點能過一千。」這個數已經過他以前上班時的全勤工資了他很滿意至於專業對口什麼的他現在還考慮不到那裡去飯錢房錢才是第一位的何況還要給老家寄錢。

劉胖子在濕漬漬的身上搓著汗泥咧著嘴道:「這麼說來還是我這個當哥的不好意思啊早知道你的情況我該讓你去我茶樓里乾的。汪青海也說給你尋份事干就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

「也沒什麼劉哥你和汪哥有這份心我已經很領情了。」歐陽東笑著續水把茶杯遞給劉源「其實我現在也很好。你那茶樓全部是女人我一個大男人去了反而不好再說你那裡我也沒什麼合適的事。」

劉源把扇子換到另一隻手喝了一口水手在額頭上重重地抹了一把甩著手上的汗水道:「今天來我就是為了你的工作的事情。葉老二給你尋了份事情就是不知道兄弟願意不願意去。」歐陽東一楞詫異地說道:「葉老師?給我找工作?我我可不會開車啊再說他們公交公司的車沒a照可開不了。」

「不是是去踢球。做個職業球員踢球。」

歐陽東眨著眼睛望著劉源那張胖乎乎汗涔涔的圓臉一時沒回過神來。

事情要從在金色山莊的那幾場比賽說起。歐陽東在五場比賽里給那幾個乙級隊的教練都留下很深的印象賽事還在進行中莆陽陶然隊的助理教練和本城九園隊的主教練就開始打聽歐陽東的情況並且都開出了價錢。今年參加乙級聯賽的俱樂部太多各隊都覺得人手不足養個象歐陽東這樣的業餘轉職業的球員費用既少又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派上用場所以兩個隊都願意付點小錢擴大板凳的深度。

「葉強昨天去莆陽就為了這事估計現在還在回來的路上。他下午來過電話說看了情況覺得還是九園強些已經幫你拿了主意明天就和九園簽合同。」他撓撓汗水淋漓的光頭昂著臉想了半天歉然說道:「葉強在電話里嘮嘮叨叨說了半天九園的好處我好多都沒記住。就記得合同是簽一年九園俱樂部替你在足協註冊一個月工資是一千五百八還有什麼訓練補助、參賽補助、出場費、贏球獎金羅里羅嗦一大堆反正一個月少說能有兩三千塊吧。」

歐陽東張口結舌地望著劉源胖胖的圓臉踢球、職業球員、一個月掙兩三千他聽著就已經懵了。這些他可從來都沒想過也沒敢想。自己自己一個農家子弟怎麼可能成為職業球員?他的印象里踢足球的全部是自小就在球場上摸爬滾摔的人。

等了半天沒見歐陽東回答劉源有點不耐這屋子實在太熱了真是沒法忍受。「既然葉老二說不錯那多半沒問題他畢竟曾經干過那行。我看咱們還是去我茶樓等他吧你這個地方太悶太熱了我都快被烤熟了。這裡怎麼就這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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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快十點葉強才風塵僕僕趕回來現在他正坐在劉源的辦公室里一邊往嘴裡刨著吃食一邊說:「莆陽陶然不行那裡不能去。我去了一打聽他們是去年乙級聯賽吉林什麼俱樂部的老底子對外來的球員排斥得厲害象歐陽這樣的去吃虧是一定的。雖然他們給的工資高——一個月兩千六但是現在踢球靠工資可不行。」他吐出一塊雞骨頭喝了一口茶水又接著道「九園那裡的主教練是我以前的隊友看在我的面子上有事沒事的能照顧照顧。再說九園現在三條線都缺人歐陽去了能踢上球。即便是每場就上那麼幾分鐘但就這樣也能混個出場費一場也有千兒八百的要是贏了球還有單場贏球獎什麼的。條件很不錯。」他嚼著一塊醬牛肉偏著頭想想使勁咽下肉才又說道「九園今年為了沖甲是出了血本的合同上有你們找找好象在第二頁寫得清楚:西區小組賽出線每人獎一萬二;武漢決賽勝出呃就是說取得明年參加甲B聯賽資格的話每人再獎四萬。」

歐陽東和劉源趕緊把合同翻到第二頁果然白紙黑字一目了然:

****條:若球隊於一九九*年乙級聯賽西南賽區小組賽勝出即獲得參加當年乙級聯賽武漢決賽階段資格的情況下乙方將獲得俱樂部現金獎勵人民幣壹萬2千員整;

****條:若球隊於一九九*年乙級聯賽武漢決賽階段勝出既獲得參加次年(指一九九*年)全國甲B聯賽的情況下乙方將獲得俱樂部現金獎勵人民幣肆萬元整;

……

「葉老師我……」捏著合同一臉通紅的歐陽東突然覺得喉嚨哽咽淚水止不住在眼眶中打轉「辛苦您了為了我你跑來跑去的連飯都……」

葉強笑了:「這是我應該的再說去莆陽又不是我掏錢是他們請我去的。說起來我還是沾你的光這一陣子白吃白喝了好幾頓。」其實遠不止吃喝的好處但他覺得也沒必要說出來。從金色山莊和尤盛接觸開始直到去莆陽和陶然隊商談他都是打著歐陽東老師兼經紀人的幌子當然別人看在他老足球運動員的份上也吃這一套畢竟大家都曾在一個大鍋里攪飯現在葉強有難處能照顧當然要照顧。

葉強酒足飯飽滿足地打了個飽嗝點上一支煙悠閑地在房間里踱步問道:「歐陽怎麼樣你覺得九園還可以吧?」

歐陽東哪裡還能說出不行的話。

「既然這樣明天我們就去和九園簽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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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當葉強一拐一瘸地拖著勞累一天的疲憊身體回到他那位於老城區一條狹窄幽暗的小巷深處的破家時他那個啞巴的農村婆姨用手勢告訴他家裡來了客人。是誰哩?

從門縫裡他就望見歐陽東在堂屋裡正襟危坐。

這小子來幹什麼?葉強琢磨了一下搓了搓苦巴巴的臉換上一副笑容走進去。

歐陽東來了好半天了他今天來就是專程來感謝葉強的。幾句客套話之後他從懷裡摸出一個信封輕輕地放在茶几上誠懇地說:「葉老師你給我的幫助實在太大了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報答您。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您一定要收下。」

望望几上的信封又望望歐陽東那張誠摯敦厚的臉葉強突然覺得在這個樸素厚道的青年面前自己的那點狡黠和世故是多麼的上不了檯面他剛剛要說什麼就被歐陽東擋住了:「葉老師您什麼都不用說這禮您一定得收下這就算我給小弟買文具的是送他的見面禮。」

在門口納涼的女人似乎覺察到什麼詫異地探過頭來看時卻看見自己的丈夫一張被生活折磨得焦眉爛額的臉上就如同醉酒一樣殷紅一片隔著茶几緊緊抓著那個高高大大的年輕人的手老半天都沒吐出一句話。女人縮回頭心裡直納悶自己的苦男人可從來沒象現在這樣激動過。

憋了半天葉強才吐出一句話來。「歐陽你喊我作『老師』我可真是羞啊。」

莆陽陶然確實是原來吉林一個乙級隊的底子但是卻並不象葉強說的那樣他們一點都不排斥外來的球員;為了衝擊甲B資格陶然集團對俱樂部的投入比九園只多不少而且待遇比九城還更好。葉強之所以貶低陶然僅僅是因為陶然給他這個介紹人的中介費只有區區四千而九園方面則因為尤盛是主教練的關係給他的好處是八千五因此他才那麼賣力地推薦歐陽東加盟九園。

聽了葉強這席話歐陽東先是愕然然後是釋然最後他笑了。「葉老師謝謝您把這些都告訴我。不管怎麼說您都為我尋了一份我做夢也不敢想的工作我要謝謝您;無論怎麼樣您始終都是我的老師。」

站在門口葉強兩口子看著歐陽東在夜色中漸行漸遠的背影。婆姨比劃著手勢問這個年輕人是什麼人葉強卻一個字也沒說只是搖頭嘆息。

仲夏的夜晚突然颳起了絲絲涼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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