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往事如風

第一章 往事如風

?藍桉是一個讓人一眼猜不出年齡的女孩。吹彈可破的肌膚、純潔剔透的清瞳,這樣的外表讓第一次見到她的人總會誤以為她才十七八歲,然而她處事是那麼得體,與她交流的人會忍不住疑心這是個四十歲的成熟女人,只因保養太好而讓人捉摸不透。

她慶幸自己生活在這樣一個大時代,沒有逢上物資的匱乏,還未經歷過炮火硝煙的戰亂,又處於工業與互聯時代的交替之際,未來正是屬於他們這代造夢人的。

她暫且未到而立之年,尚能夠獨立生存;樂於享受孤獨,也善於交際;懂得了世故,亦不搬弄是非;淺嘗過奢靡,卻依然獨愛清歡。

藍桉經歷了數年的努力和打磨,已然成為Y市小有名氣的插畫師。她常常獨自徜徉在滿屋綠色植物的畫室,靜靜聆聽筆尖的沙沙作響。在追夢這條路上,她一定會跋涉得更遠。世界於她,是一次旅行;她於世界,是個謎……

在藍桉模糊的記憶中,兒時的陽光是古舊的,潑灑在斑斑駁駁的水泥牆上。那是90年代初的盛夏,電車叮叮噹噹的穿過新鋪的柏油馬路,大街小巷此起彼伏地放著鄧麗君的歌,「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裡,開在春風裡。在哪裡在哪裡見過你,你的笑容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啊在夢裡……」

這首歌藍桉總是能一字不落的哼出來,她只要在鄰居小夥伴們面前用甜甜的嗓音起個頭,院子里就會響起一片港台流行歌曲大合唱。並不是這群小孩有多時尚,只是因為這一帶地方的街角上前陣子新開了一間舞廳,每天夜幕降臨的時候,那裡就會照例開始歌舞昇平。

大人世界里的複雜,小孩是不會懂的。看著那扇霓虹斑斕的大門前人來人往,藍桉偶爾會纏著大人要一起跟進去玩,實際上並不是真的為了進去,而是因為大人為了把她打發走,就得給她買冰棍吃,這種方法總是百試不爽。

這天幾個鄰居各自帶著小孩在院子里的大樹下納涼談天,藍桉看到對面樓的男生瀟洒地邊玩Gameboy邊大口大口的挖雪糕吃,暗地裡咽了下口水,她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轉,三步並作兩步地小跑到大人身邊,抓住媽媽的衣袖搖晃道:「待會兒我也要跟你們去舞廳聚會!」大人們都笑了,藍桉的母親心想也不過是帶她進去喝杯飲料,反正那麼多朋友都在,別讓桉桉跑丟就好,於是就同意了。藍桉得到許可後有些失望,只好跟在大人後面嘟著嘴。

不知不覺他們走進一家昏暗的大廳,幾束搶眼的燈光在四周旋轉著,藍桉隨著人群在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燈紅酒綠、流光溢彩。忽然一輛銀色的轎車停在路旁,車門悠悠地開了,走下來一位裝扮時髦的摩登女郎,踩著十厘米長的恨天高邁著模特步進入舞廳大門。她身著一襲閃閃發光的禮服裙,圓圓的帽子上插著幾根羽毛,黑色的面紗垂下來蓋住妝容精緻的瓜子臉,藍桉聽見隔壁桌有人小聲議論:「是她來了,蝴蝶迷。」幾個腆著啤酒肚的男人頓時愛慕地注視著她。

蝴蝶迷什麼舞曲都會跳,步伐嫻熟、舞姿翩翩,好幾個戴著蛤蟆鏡的男士爭著走上來與她邀舞。那些亮得會反光的蛤蟆鏡上還貼著一張張顯眼的英文標籤,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這是走私貨。

舞曲換了一首又一首,藍桉的媽媽抬手看了看電子錶,抓起藍桉的小手說:「我們該回去了,」藍桉放下沒喝完的飲料,溫順的邁著細碎而急促的步子跟在媽媽後面,舞廳的地板光潔得會讓人打滑,她小心翼翼地踮著後跟,唯恐弄髒了新買的燈芯絨喇叭褲。在場幾個男士的BB機不停的響,而他們就像沒聽到似的繼續沉浸在醉人的舞姿中。

回到家梳洗罷,藍桉用蛤蜊油擦了點香香,聽著三用機里的音樂頻道沒完沒了地唱,一切就像一個幻夢,藍桉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眼前模模糊糊的出現了家附近的那片林場,這是一片茂密的彩虹桉樹林,幾隻白鴿時不時在林子上空盤旋,同時發出「咕嚕咕嚕……」的叫聲,一隻肥胖的鴿子降落下來停在她的肩上,藍桉剛想伸手去抓就醒了。多麼奇異的一個夢。

窗外天已大亮了,藍桉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她不由地想起來,媽媽每每說起給她名字的來歷,都會帶著逗弄小孩的口吻,不厭其煩的重複道:「懷桉桉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怪夢。夢裡有一隻很漂亮的白鴿,嘴裡銜了藍桉樹枝編成的花環飛到我的懷裡,恰巧先生姓藍,就決定給孩兒起這名了……」那時藍桉聽了將信將疑,哪有這麼巧的事啊?好多大人都喜歡編謊話逗小孩玩,好像我們小孩都比較笨似的。而現在她回想起來,這竟是巧合?

藍桉從小的就性格特別安靜,大人們總說三歲看老,她也沒有辜負期望,自從上小學開始就一直是鄰居口中的別人家小孩,最使那些家長津津樂道的是,她的語文、數學、英語3門從沒有低於95分,然而她自己從來滿不在乎。

捧回了幾個奧數獎后,她春風得意的舉目四望,發現自己只剩下一個棋逢對手——余晟茗。晟茗是班裡的學習委員,瘦高個,鼻樑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白白凈凈一書生。小學四年級之前,藍桉從沒有和晟茗說過話,兩顆耀眼的星星在各自的圈子裡閃爍著,沒有交集,互不干擾,而這個狀態一直持續到四年級上學期的小組實驗,突然間就被打破了。

四年級剛開學,逢上市裡倡導素質教育,自然課老師決定到附近的公園裡上實驗課。活動才剛布置下去,幾個要好的同學就嘰嘰喳喳的開始討論怎麼分組,教室里頓時炸了鍋似的熱鬧起來,像是要去春遊那樣人聲鼎沸。自然老師是一個已過不惑之年的婦女,魁梧的身體從講台邊緣嘩地撐起來,沾滿粉筆灰的手掌重重的拍在桌上:「安——靜——」聲嘶力竭的聲音立時把那些聽話的同學嚇懵了,原本散落在桌面上的粉塵如煙霧般從老師的五指山底下徐徐升起,十分應景地渲染著眼前這座剛剛噴發過的活火山,教室里霎時萬籟俱寂。

「這次實驗按號數分組!」「活火山」說完就抱著一疊教案一扭一擺地走了,留下一簇簇原本滿心期待的同學們扼腕嘆息。

藍桉自始自終都一言不發。令她慶幸的是,琴怡的號數正挨著她,她們這形影不離的姐妹倆是一定同組的。也許每個年輕的女孩在學生時代都有幾個號稱死黨的姐姐妹妹,無論是出於什麼原因走在一起,大部分的姐妹情誼都會因著時間增長而漸漸沖淡,即便有一兩個遺留下來的真朋友,那也是極其稀罕的因緣巧合。她們等長大以後才會清醒的發現,姐妹了解的只是你那時候的習慣,而非真實的你。如果恰恰姐妹之間有了什麼爭執,那越深的了解只會造成越多傷害。而女生之間的戰爭,大多時候是因為男人。

藍桉正處於無憂無慮的年齡,一切都進展得過於順利,即便年幼的她智力超群,自然也尚未理解這些。實驗課那天她起了個大早,艷陽昏昏欲睡地躺在天上,知了扯著乾渴的嗓子齊齊叫喚:「熱啊——熱啊——」藍桉不疾不徐地扒拉完早飯,遲疑地看了一眼架子上的雨傘,就興沖沖地出門了。

到了公園門口,藍桉打開手腕上的電子錶一看,足足早了半小時呢,琴怡還沒有來,藍桉只好先無所事事地在公園裡閑逛起來。無意間向不遠的那棵大樹旁撇了一眼,有一個穿藍色汗衫的身影還挺眼熟,再定睛一看,呵,這不是同班的余晟茗嗎?從沒有和他說過話,該不該過去打個招呼呢?算了,還是裝作沒看到吧。

藍桉徑直往前走,她就要走過他邊上的那棵樹了,晟茗突然招了招手,藍桉一臉詫異,指著自己問道:「是叫我嗎?」

晟茗給逗笑了,「不叫你叫誰?平時在班裡生龍活虎,想不到你還挺靦腆的……」

「哦……是嗎?」藍桉很少開口跟男生說話,雖說是班上叱吒風雲的學霸,隨著年紀向青春期逼近,臉還是不由地紅了。

「這次實驗我和你一個組喔。」藍桉眼角的餘光瞥見晟茗眼中的笑意,從陽光下亮閃閃的金絲鏡框後面隱隱透出來。微風輕輕拂過長發,藍桉低下頭,任由髮絲蓋住眼角,忘了回答。等藍桉再一次抬起頭,發現晟茗已經走到公園門口了,十幾張熟悉的面孔晃動著,很快排起一條蜿蜒曲折的長隊。「藍桉——集合啦——」琴怡在隊伍中呼喚。藍桉邊應答著邊拖著小碎步飛奔到隊伍間。

差不多人來齊就開始分組活動了。藍桉負責收集形態各異的樹葉,琴怡拿著塑料袋把葉子一股腦兒裝起來。太陽漸漸收了鋒芒,躲到雲層後邊去了。「桉,我要去廁所,你去不?」藍桉一邊端詳著手中的樹葉,一邊搖搖頭。琴怡把裝著樹葉的袋子放在草坪上就自顧走了。

一時無話,這片草坪上只剩下晟茗在紙上記錄的沙沙聲。忽然,一滴雨水冷不防敲擊著樹梢,「啪嗒——」「哎喲!」藍桉拂去腦門上的水珠,「下雨了么?」晟茗合上本子從樹後面探過頭來,藍桉呆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豆大的雨滴就從空中傾盆而下。晟茗迅速地撐開傘,很紳士地擋在藍桉的頭上。「自由活動結束,大家先回家吧!」遠處傳來幾個同學的呼喊聲。

「你沒帶傘嗎?我送你回去吧。」藍桉無奈地用紙巾擦著還在滴水的濕發,只好拖著被泥水打濕的布鞋,恭敬不如從命地和晟茗一起出了公園。這一幕碰巧被剛從廁所出來的琴怡看到,嫉恨的目光在一雙咖啡色的瞳孔中隱隱燃燒。

第二天上課,藍桉就敏感地覺察到同學們的態度變得有些古怪,好像總有人在背後對她和晟茗指指點點,似笑非笑地掩著嘴巴交頭接耳。更讓她驚訝的是,琴怡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沒說幾句話就轉過頭去。藍桉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來,昨天下雨,情急之下把琴怡忘在了公園,她該不會是生氣了吧?天真的藍桉拉著琴怡的手臂想和她道歉,琴怡露出厭惡的臉色,剛想甩開胳膊,目光突然變緩和了。

原來是晟茗走過來了,藍桉訕訕地退後一步,她知道教室里多少雙眼睛看向他們,她不想無故招惹是非。藍桉意識到自己並不喜歡晟茗,只不過是太少和異性接觸的緣故,會讓她放不開。然而班上的同學顯然是誤會了,可是這種事情別人都是在背後議論,該怎麼解釋呢?倒是琴怡的反應特別反常,藍桉與她一向如膠似漆、情同姐妹,以前雖然也絆過嘴,都是一回頭就和好了,從沒有像今天這樣。難道是?藍桉這才恍然醒悟過來,琴怡似乎對晟茗有那麼點意思。這也太早了吧?才小學四年級而已,她真的懂得什麼是愛嗎?大約如同遇到了可心的玩具,得不到就偏想要。藍桉嘆息地搖了搖頭,別說是她對晟茗沒意思,就算是真喜歡她也不會去接近的,畢竟她和晟茗都是老師眼中的乖小孩,那樣子不顧一切代價實在太大,再說也不過只是聊了幾句話而已,何必去在意呢?

藍桉小心翼翼地退到一邊,好讓他們有更多的說話空間。令藍桉感到失落的是,她就這樣輕易地失去了一個知心朋友。

日子悄無聲息地往前走,藍桉和琴怡都各自換了新的閨蜜。時間久了,偶爾在道上碰見也會相互點點頭,曾經那些濃濃的友情似乎還在,實際上卻已漸行漸遠。

一晃就快要畢業了,藍桉和晟茗的成績依舊是不相上下,只是自從那次實驗課之後,就再也沒有交集。幾乎所有人都感覺到,是藍桉在刻意迴避他。藍桉的閨蜜六月也心照不宣,從不在她面前談論關於晟茗的所有話題,畢業前的一個星期,六月忽然遲疑的告訴藍桉,有一位朋友想當面和她告別。藍桉一時間猜不出六月說的是誰,嬉鬧地叫她別賣關子了。

沒曾想是晟茗從門后閃了出來,語氣異常平靜的說,畢業之後他沒有跟學校的同學一起划片升入初中,他父母已經在上海幫他找了一所私立校,頓了頓,又問藍桉有什麼話要跟他說。

藍桉神情木然的笑了笑:「我倒是沒有什麼話……琴怡知道你要去上海嗎?」

晟茗失望地背向藍桉:「琴怡會知道的。」藍桉點了下頭,「那一路順風。」

令全班同學意外的是,晟茗沒有來參加畢業聚餐。杯盤狼藉之後,藍桉和六月手挽手走在盛夏的街道上,藍桉思忖著該說些什麼,好使告別不那麼傷感,她們畢業后是一定會見面的,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在一個班上朝夕相處了。

還是六月先打破沉默:「你真的不知道琴怡被晟茗當面拒絕的事?」藍桉愕然,「是什麼時候?」「好幾次了,琴怡給他寫情書,他覺得煩了就當著面撕,他說他一直喜歡的是你!」「這……怎麼會?」藍桉痛苦地停下腳步,她替琴怡不值,早知道事實是這個樣子,她就應該先和晟茗把話說清楚,她是真的沒有料到事情會發展成這個地步……

風噼里啪啦地掀起一大片樹枝,劈頭蓋臉地向藍桉抽來,她的心劇烈地縮成一團,臉上的神經抽搐著。夕陽昏昏沉沉地墜下去了,六年的時光在黯然落幕。

整個暑假藍桉都拚命把自己埋在書堆里,企圖從課外書中忘掉內心的愧疚。她覺得自己在慢慢長大,心中變得有些多愁善感。一片未知的初中時代在悄悄向她逼近。

也許每個人的身體中都有兩個自己,一個在滾滾紅塵中悲喜,一個在世俗煙火外徹悟,你永遠都無法確定下一秒是哪一面。人生最危險的地方在於未知,最奇妙的地方也在於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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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時代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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