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黃初七年五月十七日,洛陽宮殿籠罩在沉重的陰影之下,宮中眾人都屏息等待著接下來的一切。

馬嘶聲劃破天際,一輛馬車停在宮殿大門,馬車上下來的是一男一女,女子輕紗蒙面,守衛上前阻攔來者,但待看清青衣男子面容后,不再阻攔,任其進入宮門。

文臣武將,嬪妃宗親皆跪首於嘉福殿外,昨日陛下已宣告最後的遺詔,其子曹叡繼承帝位,如今眾人所做的只能是等待。殿外嬪妃們掩面而泣,唯有皇后一如往常淡然,吩咐貼身侍女去取湯藥。太后見此只有含淚搖首。

留給他們的時間並不多,男子掩護女子,跟隨侍女進入庖廚。打昏了侍女,她換上了侍女的衣物,如今她身份有別,是不能在此出現。「你要小心,他撐不了多久。」「我會的。」

她取下面紗,低著頭端著湯藥在眾目睽睽之下踏入嘉福殿大門,皇后伸手想從她手中接過湯藥,但對方並沒有想要遞給她的意思,反而抬起頭正視她:「我來見他最後一面,可否一見?」

當皇后看到這張與自己極為相似的臉時,放下了手,剛要跪拜她時就被其阻攔,「你貴為皇后,不必如此。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但這是我的決定,也沒什麼好感恩戴德的,若一定要謝,那請守在殿門,讓我最後與他說幾句。」

皇后聞言,之前還是冷靜模樣,此時卻紅了眼眶,她的恩寵只因自己長得跟眼前之人有七八分相似,但無論她做得再好,再喜歡他,都不及此人在他心目中的半分,如今他能在臨終前見她一面,可謂無憾。皇后守在殿門,不再打擾這最後的一面。

走到他的床前,將湯藥放置在一旁,床上的人面色慘白,嘴唇泛青,那個曾經意氣風發桀驁不羈的少年已經變成了這般模樣,是他自作孽不可活嗎?她嘆了口氣,伸手試探鼻息,尚在人世,但呼吸虛弱,隨時都有可能會離開這個世界,這個天下。

他突然抓過她的手,「阿言,不要走,不要離開我。」是在做夢嗎?夢中還這般惦記她?她輕輕推他身,想要喚醒他。「子桓,起來喝葯吧,良藥苦口,你不喝病怎麼會好?」記憶中喚他子桓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那個時候他只不過是丞相府中的公子。時過境遷,滄海桑田,所有的都該放下了。

他睜開了雙眼,許是剛從夢境中醒來,還沒有看清床邊的人。「再喝……葯……咳咳!都沒有……用!皇后你……」

她扶他起身,吹了吹湯藥,將湯藥舀起送到他的嘴邊。「慢點喝,別嗆著了。」他掙扎著起身,這會兒看清了她的面容,是那雙清澈的眼眸,臉頰上還有一道淡淡的疤痕,是他心中思念的人兒。

喝下第一口,她說:「你看我是不是老了許多?」他回:「不……會……你在我心裡還是以前那樣。」

喝下第二口,她說:「你明知我是恨你的,可到最後還是執迷不悟。」他回:「阿言,我方才……做了個夢……我……夢見娶你為妻,但……最後……你消失不見……咳咳!現在還是夢嗎?」

喝下第三口,她說:「不是夢,是真的。子建來找我,勸我來洛陽。」他回:「子建他來找你……咳……」

喝下第四口,她說:「我本不想答應,我曾經說過此生不復相見,你作惡多端,篡位稱帝,甚至還殺了自己的親生骨肉……但子建說不應該怪一個因為誤會而被仇恨蒙蔽雙眼的人,他這個兄長沒有放下最後的善心,有君子的成人之美,他把一切都告訴我了。我想起那個時候,你最後還是放了我與我夫君,我們才得以安然度日。想起這些,我覺得再多的仇恨也該化解了。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完美的說客,我實在是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他回:「真是個亂操心的人……咳,你來洛陽,他……不阻攔?他對你可好?」

喝下第五口,她說:「並不,夫君對我很好。他特意讓我代為轉告,感謝你曾經的成全。」他回:「成全不成全的……咳咳……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只想看到你的笑,而那個能讓你這樣笑的人,只有他。」他顫顫巍巍地伸手,想要在最後撫摸她的臉龐,這一眼只怕是最後一眼了,淚水不禁湧出,「這傷疤都變得這麼淡了,但我對你的傷害是不可能平淡的……畢竟我……」

她放下碗,沒有拒絕他,回他的話也帶著沙啞,「沒有永遠的仇恨,你不也是放下你母親的事了,對他們母子二人你也沒有趕盡殺絕,何況這本身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誤會。我跟你之間,也是如此,我今日來見你,就想告訴你,我早已原諒這一切。」

她看到他的手上纏著手絹,本還算平靜的她,這時也隱藏不住哀傷,眼淚滴落在這塊手絹上。「子桓,這個你還留著?」他頷首回答:「這是你唯一留給我的東西了……咳咳咳咳……」

他突如其來的猛烈咳嗽,將大口淤血咳出。她想將他的血抹去,卻被他阻止,「不用了……咳咳,這是天命,我快去陰間見父親母親了,還有被我錯手殺害的骨肉……真想聽孩子叫我一聲父親,不過我想……咳咳多半是聽不到……」

「子桓,不要再說了,這碗葯喝完病就好了。這江山還需要你來統治。」

「咳咳……阿言,今日是我曹丕難以忘記的日子,因為你說……咳咳……原諒我了。我很想最後再問你一次,倘若沒有他,你會選擇我嗎?咳……」

「我……我……」她未曾想過,他最後的問題還是關於她,她很想欺騙一次自己,也想在他臨終前欺騙他一次。

「會的。」

可惜的是生死時刻哪裡會等人,他沒能聽到最後的話,就閉目離開人世。死在了他一生之中最愛的人懷裡,在這一剎那他是最幸福的,只是這個瞬間來得太晚了。

當她看到皇后抱著曹丕哭得撕心裂肺時,她無奈為之一笑,曹丕的感情本就不該放在她身上,明明最愛你的人就在你的身邊,但在這世間,情感二字又有誰說得清?就像她一開始來到這亂世,總是想要逃離,可偏偏就為了一個人在此過完餘生。

洛陽城外,曹植想要送她回去,被她婉言拒絕。在她上車之前,回頭看了曹植一眼,想要開口卻還是沒說出來,她知道後人對他們兄弟二人爭議很大,但不論是曹丕還是曹植,他們都有擺脫不了的血緣關係,可以說在某些事上,他們的態度很像,簡直是如同一轍。

回家的路途雖又長又顛簸,但一想到夫君與孩子在等她回家,這舟車勞頓又算得了什麼呢?只要最愛的人在身邊,那身處亂世還是和平時代又有什麼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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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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