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程晏醒來的時候,整個人已經躺在醫院裡了。她不明所以,茫然的看著眼前的一切,突然,幾張熟悉的臉出現在她眼前,嚇了她一跳。

「終於醒了。」程加樺鬆了口氣,在床邊坐了下來。合荼也在旁邊,一臉擔心的望著她,嘴角卻彎出倔強的弧度,一句話也沒說。

「姐,沒事吧?」程霖也湊了過來,關切的問道。

程晏看了他們幾眼,疑惑地問道:「怎麼了?」

「你暈倒了!要不是我出去看見,你都不知道會躺到啥時候!」程霖嘴快,噼里啪啦的說道。

「暈倒了?」程晏回想著,似乎隱隱能想起來了。

「大夫說你壓力太大了,想的太多,沒休息好。」程霖又說道,被合荼打了一巴掌,斥道:「話那麼多!出去玩去!」看著程霖出去了,她才回過頭來,再次給程晏掖了掖被角。

「唉,算了。」程加樺嘆道,他望著程晏,臉上的皺紋似乎又添了幾層,看起來既疲憊又蒼老,「你如果想去念書,就去吧。」

程晏驚訝的看著父親,怎麼也不能相信這句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話,她回頭看看母親,見母親別過頭去,心裡一陣澀然。

「我還能咋辦,你都這樣了,也不能逼著你......」程加樺說著,又嘆了口氣。

合荼在床邊坐下來,把頭扭過去,她飛快的看了程晏一眼,壓抑著情緒,低聲說道:「你看看,你這樣,出去那麼遠,我們怎麼放心?身體這麼差......又不會照顧自己......也不愛說話,萬一被人欺負了,生個病啥的,那麼遠,我們飛也一下子飛不到你跟前......」

程晏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她的心似乎被人戳著,一下又一下,生硬的痛起來。這是她第一次聽見父母表達對自己的愛,咀嚼起來是那麼的生澀,又是那麼的感人。但是僅僅只用感人來形容她此時的感受,又遠遠不夠。程晏緊緊地抓住被角,咬著嘴唇,也不能阻止喉頭的哽塞和眼淚的湧出,她委屈的哭起來,彷彿誰把天大的寶貝搶走了又還給了她似的。

「別哭。」程加樺著急起來,「是哪裡又不舒服了?」

程晏搖了搖頭,頓時哭的更厲害了。

程晏去上學的那一天,父母把她送到了車站。她要搭這班車到市裡,再坐動車去學校所在的城市,旅程不止一兩天。母親在家還要照顧弟弟,不能送她去,父親也只能送她一程,就要回去店裡忙生意。分離的這一刻,程晏猛然覺得自己長大了,她背著書包,拎著行李箱,雖然身體瘦弱,卻覺得自己能撐得起一片天地。

跟母親和弟弟分離的時候倒沒什麼,可能父親依然在自己身邊,程晏覺得自己還有個靠山,但等到了父親要跟自己分別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程加樺把行李箱塞到她手裡,抬手擦去她臉上的淚,叮囑道:「爸只能送你到這兒了,你自己要一個人去學校了。」他望著女兒濕漉漉的臉,不由得笑了,「哭啥,去上學,你哭啥,不哭。自己一路上要當心,不要睡著了,讓人把行李偷了,記住了嗎?」

程晏點了點頭,咬著嘴唇拚命想把哭意憋回去。

程加樺低頭,在口袋裡尋摸了半天,找出三張紅票子來,塞到程晏口袋裡,說道:「去了學校,先去報名,把宿舍弄好,想吃啥自己就去買,不要委屈了自己,沒錢就跟爸要,跟同學也不要吵架,那麼遠,發生什麼事爸媽也不能一下子到你身邊。有什麼委屈就忍著點,好好念書才是正經,記住了嗎?」

「記住了。」程晏哽咽著,不敢看父親,一看到父親那張已經顯出老態的臉,她就要忍不住嚎啕大哭。

「好了,別哭了,前段時間不是鬧著要去上學,現在真要去了,又哭哭啼啼起來。」程加樺故作責備的看著女兒,但馬上又笑了起來,「別哭了,到檢票的時間了,趕緊進去,這一路坐到盡頭,就到了,車站有學校的車接,別坐錯了。」

程晏再也沒時間哭了,在廣播的催促下,她轉身朝著檢票口疾步而去,漸漸遠離的她,並沒看到在她的身後,程加樺抬起手,迅速地擦去了眼角的淚。

直到坐上了車,程晏的心緒才漸漸地平定了下來。她深呼吸了一口氣,在旁邊人的幫助下,把行李放到座位上方,在窗邊坐了下來。這是她第一次出遠門,埋藏在心底的新鮮感漸漸壓過了悲傷。她把耳機塞到耳朵里,聽著音樂,打量著周圍的環境,彷彿是在看一部精彩的默片。

驀的,手機響了,上面是一串陌生的號碼。程晏急忙接起來,那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聲音,是秀寒。

「小晏,你怎麼沒給我打電話啊?」秀寒有些著急,擔心的問道。

程晏笑了笑,如今她的心安定了許多,便把原委說了一遍。

秀寒放下心來,這才笑道:「你看,我說你是誤會你爸媽了吧,哪有父母不疼兒女的。行,既然你已經去學校的路上了,那就照顧好自己,要是需要什麼,你就給我打電話,我離你那也不遠,抽空了我也會去看你的。」

「謝謝阿姨。」程晏到過謝,掛了電話,嘴角浮出了一個大大的微笑,十幾年來,這是她覺得最開心、最滿足的一天了。

到了學校,忙碌的日子就開始了,她沉浸在新環境的激動跟興奮里,很快就忘記了那常日沉悶的、又經常爆發爭吵的家。直到第一學期結束的時候,她才接到弟弟的電話,說父母已經離婚了,原本父親是不同意的,但母親願意凈身而出,什麼都不要,父親這才同意了。

「我倆的戶口也都上在爸戶頭上。」程霖又接了這麼一句。

「那媽呢?」程晏急忙問道,她的眉頭緊緊地皺起來,「她什麼都沒有,住哪兒去?」

程霖冷笑一聲,說道:「還有個人,你忘了?」

程晏心裡一震,猛地想起鄭溪來,但鄭溪也已經結婚生子,就算他接納了母親,那這又算是什麼關係啊。

「爸真的什麼都沒給媽嗎?爸那麼狠心嗎?」

「他們吵了這幾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聽的都煩了。簽離婚協議書那天,兩個人就跟仇敵一樣,要不是我拉著,又要打起來。」程霖唏噓著,又問道,「姐,你啥時候回來?我——我想你了。」

程晏又感到一陣驚訝,這個弟弟,平日里跟自己的爭吵最多,突然聽他這樣說,她都覺得有點不正常。

「今年回不去了,我要做兼職,賺下個月的生活費。」程晏說道,雖然她心裡也想念著家裡,但卻並沒有要回去的衝動,再加上父母已經離婚,這個家支離破碎,就算回去了,又能怎樣呢?

「好吧。」程霖失落的應了一聲,沉默了兩秒鐘,他掛掉了電話。

程晏的「不回去」並不只是「今年」,接下來的幾年,不論父母和弟弟怎麼打電話,她竟然都堅持著「不回去」的信念。她的年紀雖輕,但心裡已經有了一番自己的計劃,她幾乎迫不及待的想要甩脫掉自己過去所經歷的一切,想要過上自己想過的生活,然而這過程艱難無比,需要承受很多,但她依然堅持下來了。在她工作第一年之後,父親再婚了,半年之後,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她又有了一個弟弟。至於母親,聯繫卻漸漸越來越少,程晏幾乎不知道母親如今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是不是還在跟鄭溪在一起。母親不肯說,她也不問,便忙活著自己的事,企圖用忙碌來衝散遠離家庭的孤單。

終於那天,在母親聲淚俱下的傾訴中,程晏第一次答應了要回去看看。

她已經很久沒出過遠門,覺得有些膽怯,好在男朋友陪在她身邊,她也不用操心什麼。二十四個小時之後,她到了那個熟悉的小縣城裡,行走在街道上,她的心裡生出了一絲滄海桑田的感覺,不由得苦笑起來。

「你看,這就是我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程晏指著周圍的環境,對男朋友說道。

如今父母離婚,母親已經不在自己小時候生活過的那個院子里了,而程晏也並不想回到那裡。那個大房子里,現今住著一個陌生的女人跟一個陌生的嬰兒,這並不是程晏能淡然接受的。她比照著母親給她的地址,一路尋到了母親的住處。那是一個狹小的小院子,有些逼仄陳舊,門緊緊的扣著,裡面悄無聲息,似乎沒人。

程晏抬手敲響了門,很快,一陣腳步聲迎了出來,門從裡面被打開了。

程晏頓時驚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幕,那個瘦小的、有些佝僂著的身影,那張蒼老的、疲倦的、憂愁的臉,那還是自己的母親嗎?在程晏的印象中,母親從來都是打扮的十分光鮮亮麗的,在人前不管自身多狼狽,都要表現出一副自信的神態來。但是,那張臉上的神情,是那麼的震驚、那麼的小心翼翼,絕對不是她印象中的母親。

「媽?」程晏猶豫了幾秒鐘,叫了一聲。

「小,小晏?」合荼獃獃地看著眼前的女人,女兒現今比她高出了好多,十分靚麗,身上帶著一股子逼人的氣場,這是自己的女兒嗎?她有點不敢相信。

「是,是我。」最初的震驚過後,程晏的鼻頭很快酸澀起來,她眼裡含著淚,心疼的看著母親,說道,「我回來了。」

合荼緊緊地扶住門框,癟著嘴,臉上的皺紋陷的更深了,顫抖著嘴唇說道:「你個沒良心的,你還知道回來.....你,你不知道,媽等你等的好苦。」

母女兩個,在那破舊的小門前,互相擁抱著痛哭起來。她們絕沒想到,只有在分離這麼久、承受了這麼多的時候,她們才願意表露出內心的想法,盡情的傾瀉出對對方的愛。過去的以往中,她們是多麼的「矜持」啊,不僅「矜持」,還要刻意遠離,似乎稍微透露出一點,都要受到天大的懲罰。

哭了好久,在程晏男朋友的勸解下,兩人才漸漸平靜下來。合荼讓著他們進門,殷勤的倒茶,端水果,彷彿他們是什麼無比至上的客人。程晏不願意看母親這麼忙碌,硬拉著母親的手,讓她在自己對面坐下來,關切的問道:「媽,你現在就一個人住在這裡嗎?」

合荼愣了愣,嘆了口氣,低下頭去,好半天不說一句話。

「鄭叔叔呢?」程晏扭頭,朝周圍看了一眼。這間屋子很小,卻被收拾的很乾凈整潔,是母親一貫的風格,但在這整潔的小屋中,她並沒有發現任何成年男子的日常用品。

「他回去了。」合荼悶悶的說道,勉強擠出了一絲笑,「他有家呢。」

「你們——」程晏不用再問,光看著母親臉上的表情,她就猜到了一切。重重的嘆了口氣,她勸道,「沒事,也不是沒有男人了,我們就生活不下去了。」

站在一邊的男朋友不滿的撇了撇嘴,戳了一下程晏。

合荼看了一眼那年輕的男子,微微笑了笑,說道:「女兒長大了,也找對象了。」

程晏羞澀的一笑,跟男朋友對望了一眼,眼裡滿是幸福跟滿足。

合荼望見眼前的這一幕,心裡卻沒有一絲高興,她心裡彷彿積了厚厚的一層塵土,如今女兒的幸福又往上面壓了好幾層,讓她的生命頓時變得更加晦暗無光。掙扎了這麼多年,她始終什麼也沒得到,年輕人說的什麼友誼、什麼愛情,於她來說,彷彿都只是一場笑話。看著兩個年輕人臉上因為愛而散發出的光芒,合荼覺得心裡更加苦澀了,她借口去做飯,起身逃了出去,在廚房裡捂住臉,低低的哭了出來。

這就是她的一生,她原以為靠著自己的努力,總能在那厚厚的牆壁上鑽出一個孔,看見些許的光芒,可是那堵牆太厚了,她賭上了自己一生的時間跟精力,也沒能在上面劃出一道口子。或許命運於她來說,就是一個不能挑戰的神物,她太渺小了,也太無力了,她反抗不過壓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而那一切又太沉重了。

合荼吸了吸鼻子,抬起臉來,在她的腦海中,又閃過了年輕時的一幕幕,她覺得眼前的路十分無望,那過去的回憶又給那條路蒙上了一層層的霧,讓她越發看不清了。可能人生就是這樣,不管經歷的是苦還是喜,總歸是一場修行。人心吶,是複雜的,是多欲的,也許一開始不要求那麼多,後來的人生就不會那麼沉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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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靡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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