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二)

第六十六章(二)

鄭溪正在倉庫里清點貨品數目的時候,自己住處那邊隱隱傳來一陣猛烈的敲門聲,一開始,他沒當一回事,但那敲門聲經久不息,他放下筆記本,走到門口,疑惑地朝外看去。

只見程晏一隻手捏著手腕,不停抽噎著,拚命砸著自己家的門。

鄭溪急忙快步走過去,一眼就看見那已經濕了半個袖口的血跡,那血還在源源不斷的朝下流著,程晏臉色蒼白,哭的喘不過氣來,慌亂的透過淚光看著他。

「怎麼了?怎麼了?怎麼出血了?」鄭溪也慌亂起來,他抓住程晏的手腕,哄著孩子鬆開右手,在陽光下仔細觀察了一下,只見那傷口深可見骨,十分恐怖。他急忙在口袋裡翻找著,拿出一疊紙按在傷口上,焦急說道,「你按著,不要再讓血流出來。」

程晏此時已經慌了神,只聽著鄭溪的話行事。她跟著鄭溪跑到停車場,上了車,往醫院奔去。好在沒有割破血管,只割傷了筋脈,需要做個小小的手術縫合一下。鄭溪這才放下心來,在程晏對面坐下來,擔心的問道:「怎麼了?你跟叔叔說說,怎麼會傷成這樣?」

程晏垂著頭,她此時已經平靜了下來,聽見這句問話,她抬頭看了鄭溪一眼,目光里幽深的看不出任何情緒。她搖了搖頭,又垂下了頭,不肯說一句話。

鄭溪嘆了口氣,拿出手機準備給合荼打電話,卻被程晏眼疾手快阻攔住了,她有些慌亂,搖著頭說道:「不要跟我媽說。」

「為什麼?」

「她會打死我的。」程晏說著,又無力地垂下頭去。

鄭溪看了她幾秒,把手機放回了口袋,勸道:「沒事,醫生說不礙事,做個小手術就行了,疼嗎?」

「不疼。」程晏倔強的說道,從那語氣中,鄭溪竟聽出了一絲合荼的影子,曾幾何時,合荼也是這般獨自承受著,一個苦字也不願意跟他說。

然而,就算程晏怎麼害怕,合荼總歸是要知道的。把孩子送進手術室的時候,合荼驚慌失措的趕來了,她捋了捋額邊的碎發,急的快哭出來,「怎麼了怎麼了?」

「沒事。」鄭溪把醫生的話重複了一遍,安慰著她。合荼鬆了口氣,無力地在椅子上坐下來,喃喃說道:「我就只是罵了她幾句,怎麼她這點承受力都沒有,還要去尋死?」

鄭溪看著她的後腦勺,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不停的撫慰著她的背,想讓她平靜下來。

「等孩子從手術室里出來再說吧。」鄭溪略微停頓了一下,「可能是學習壓力太大了。」

「壓力太大?」合荼瞪大眼睛看了鄭溪一眼,「學習能壓力多大,她現在能念到這個程度,已經很幸福了,像我小時候,想念書還念不成呢!」

鄭溪無言,合荼總是這樣,能把不相關的話題轉到自己身上。

兩個人在手術室外等了一會兒,程晏就被推出來了,她還在麻醉中,閉著眼睛陷入睡眠。合荼一把抓住手推車,擔心的看著女兒,嘴裡不停叫喊著。護士不耐煩的說道:「麻醉還沒過呢,你叫她也聽不見。」

鄭溪拉住合荼的手,抱歉的對著護士笑了笑,低聲說道:「沒事,已經好了,你別擔心了。」

程晏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母親那張帶著驚慌擔心又故作鎮靜的臉,她的反應有點遲鈍,還以為自己在家裡睡覺,但是看到那潔白的牆壁的時候,她才想起來之前發生的事。平靜的心裡霎時湧起一陣驚懼,她小心翼翼地看了母親一眼,見母親沒有責備她,這才暗暗放下心來。

合荼一句話也沒說,她向來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情緒,尤其是表達愛,她只是忙前忙后,甚至就連掖被角這種小動作也翻來覆去做了很多次,似乎想用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感情。其實,在程晏看不到的時候,她問了醫生很多遍,就怕會留下什麼後遺症,醫生跟她保證了,不會有什麼問題,她才漸漸放下了心。這件事肯定要跟程加樺說的,但是程加樺到了,鄭溪就得走了,合荼突然感到有些脆弱,她不捨得的看著鄭溪,嘴張了張,卻沒說什麼。

程晏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就出院回家了。她的左手腕上包著略有些泛黃的紗布,藏在袖子里,試圖作出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但是那些鄰居,不管好事的還是不好事的,都已經知道了,擠在她旁邊好奇又疑惑地看著她,跟程加樺和合荼不停打問著。程加樺緊抿著嘴,一句話也不說,合荼緊皺著眉,只是不耐煩的應答了一兩聲,一家三口好不容易進了門,周圍這才安靜下來。

「這就是你做下的事!」合荼的暴脾氣又被點燃了,沖著沒精打採的程晏斥道,「死也沒死成,還讓外面的人這麼說,丟不丟臉!」

程晏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氣。

程加樺陰沉著臉坐到沙發上,雖然沒說話,但是他的神情依舊錶現出了對程晏的責備。

「之前我忍著沒說,是看你還沒恢復過來。你現在生活有什麼不滿意的?我連飯都不讓你做,你每天只要念好書就行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你還要去尋死,既然尋死了,你一個勁死掉好了,你咋還活著?你做這件事表現給誰看呢?」合荼越說越氣,唾沫星子隔著一米都快噴到了程晏的臉上。程晏緊緊地握住拳頭,拚命忍耐著,才沒讓眼淚掉下來。

「媽!」程霖喊了一聲,站到了程晏的前面,擋住了合荼凌空飛來的唾沫星子,「別說了,都已經發生了,你現在罵我姐有什麼用?」

「你看看那個死樣子!」合荼用食指指著縮在程霖身後的程晏,「跟你爸一模一樣!好的沒學來,壞的全學了個遍!」

這句話彷彿一根點燃的火柴引爆了充滿煤氣的空氣似的,再次引起了合荼跟程加樺的爭吵。程加樺雖然不會吵架,話也沒有合荼罵的多,但偶爾說出嘴的話又毒又刺人心,惹的合荼叉著腰快要氣的爆炸開來。在這個時候,程霖跟程晏彷彿變成了一個人似的,兩個孩子默契的交換了眼神,溜出了門,留給了父母爭吵的空間。

「真的煩!」程霖在台階上坐下來,望著天空重重的吐了口氣。

程晏在他旁邊坐下來,沒說話,只是獃獃地看著自己的左手腕。

「還疼嗎?」沉默了幾秒,程霖突然問道。他有些不好意思,但仍舊有些擔心的望著程晏。

「不疼。」程晏有些受寵若驚,她垂下頭,輕輕地搖了搖頭。

「你同意爸媽離婚嗎?」程霖又問道,他的話題轉的十分生硬,生硬的自己都覺得尷尬,「如果爸媽離婚了,你打算跟著誰?」

「我誰也不跟。」程晏說著,聲音雖輕,但表達出來的東西卻很堅定,「我自己能照顧好我自己。」

「我也是這麼想的。」程霖嘆了口氣,把目光重新轉移到藍藍的天空上,發起呆來。

程晏做出來的事跟她的外表表現出來的十分不符,在高考結束準備填寫大學志願的時候,她毅然決然的填了離家最遠的一個城市的大學。她也不管大學好不好,也不管專業選的好不好,她唯一在乎的,是離家越遠越好。父母當然是不同意的,但是表格已經提交了,沒辦法修改,他們只能軟磨硬泡,逼著程晏重新復讀,好讓她上離家最近的大學。程晏死活不同意,她雖然哭、雖然鬧,但是意志從來沒有改變過,不管父母是罵她、還是求她。

「你看,你跑那麼遠,萬一生個病什麼的,爸媽都照顧不到你,你不是讓我們兩個老人隔著這麼遠白擔心嗎?」程加樺愁眉苦臉的勸著,「你在家裡,家裡也熱鬧一些,我回來還有個笑臉人,還能有人稍微照顧一下我這個半老頭子,你看看你媽,現在恨不得跟我離得越遠越好,你捨得讓你爸孤苦伶仃的,在這個家裡過活下去嗎?」

程晏垂著頭,不看父親,內心卻一片漠然。

「你要走,你現在長大了翅膀硬了,就想著離我們越來越遠了?我不要命的把你生下來,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拉扯大,吃的穿的都給你最好的,你現在就是這麼孝順我的?你還選了那麼遠的一個大學?我供你上這幾年學,你就學了個這出來?你看看你劉嬸家的那個閨女,哪也不去,就守在父母身邊,我咋那麼羨慕人家呢?生了個這麼好的閨女!再看看你,一個女孩子你跑那麼遠幹什麼!你有想過你媽嗎?想過你弟嗎?想過我們這一家人嗎?」合荼是這麼「勸說」程晏的。

「女孩子怎麼了!」程晏忍不住了,反駁道,「女孩子就不能自己出去闖出一片天來嗎!」

合荼冷笑一聲,說道:「女孩子,你一個女孩子你還想闖出一片天?你看看你小姨,出去闖了個啥回來?連你姥姥姥爺都差點不認她了!還有你姑,你姑是念書念的挺好,但還不是三十好幾了一個對象都沒找著?還不是聽你爺爺奶奶的話辭了工作乖乖回來相親結婚?」

「你聽你媽的!」在這個問題上,程加樺跟合荼結成了短暫的同盟,「這都是前人走過的路,沒什麼好結果的,你書念的再好,你工作找的再好,還不如乖乖呆我們身邊,等到了年紀,爸媽給你找個好人家,以後的日子過的舒坦著呢!何必跑那麼遠,吃那些苦,讓我們白擔心!」

「找個好人家?」程晏氣的臉色通紅,倔強的說道,「我不結婚!誰愛結誰結!我覺得挺好的,我就要去那裡上學,你們別勸了,我不會聽的!」

「你看,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閨女!」合荼氣的臉發白,對著程加樺罵道,「這個野性子,我也不知道跟了誰的!你想去你去好了,我一分錢都不給你,我看你能念出來個什麼!」

「我可以去助學貸款!」程晏喊道,她做好了一切準備,也打聽好了一切,她自己的選擇,不論產生什麼後果都自己願意承擔。

這句話堵的兩個人一時都無話可說,程晏眼含著淚水,轉身跑出去了。她站在太陽底下,深呼吸了幾口氣,安慰自己道:「沒事,你可以做到的。」

但她忽略了一點,就算是助學貸款,也是需要父母簽字的,這個辦法,憑她一個人根本無法做到。她愁了半個月,眼瞧著離開學的日子越來越近,然而父母仍舊倔強的不同意她去那裡念書,甚至策動了全家族的人來說服她,連爺爺奶奶都上陣了。程晏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這麼大的重要性,竟惹的全家人來勸說她不要去念書,去復讀,奶奶甚至還說,一個女孩子,念到高中就算了,還念什麼大學,不如現在早早的嫁人,看她還這麼倔不。這話當然不是當面對她說的,但當她從程思溫的嘴裡聽到的時候,依舊氣了個半死,從此對爺爺奶奶的印象一落到底,再也不肯去爺爺奶奶家了。然而這家人,她唯一覺得有希望支持自己的,就是小叔跟姑姑,他們都是愛念書的人,肯定會理解自己的。可是小叔已經好幾年沒回家了,想找到他的人都難,那剩下的就只有姑姑了。程晏抱著這一絲微弱的希望,打算哪天去找姑姑,讓姑姑勸說父親同意她念書,然而這個希望,也在八月中旬的某天被終止了。

在她策動姑姑之前,姑姑就已經被父親策動了。

那天下午,程晏正躲在院子里看書,加紀叔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加意姑姑,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到她跟前的時候,還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程晏抬起頭,警惕的看著他們,心裡微有些失望,不過她一聲不吭,等著他們先說話。

「小晏——」加紀清了清嗓子,開始說了起來,仍舊是那一套老話,無非是父母把她帶大是多麼的難,讓她不要在這個問題上讓程加樺跟合荼為難。程晏冷笑一聲,突然打斷他的話,說道:「你不是我,你不懂的,你別勸我了,我不會聽的。」

加意見程晏如此倔強,狠了狠心,把自己拿出來做了個典型的反面例子,開始勸說起程晏來。程晏聽了一半,站了起來,和上手裡的書,冷冷說道:「姑姑,我本來挺羨慕你的,但是現在,我一點也不羨慕了。」她越過兩個人,朝院子外面走去。程加紀跟程加意愣在原地,好半天,兩個人才皺眉說道:「也不知道大哥怎麼教的,教出了這麼一個野性子!」

程晏的希望落空,目前唯一的辦法,就是找鄭溪,讓鄭溪說服母親,好讓自己有一個能支持的人。一想起鄭溪,程晏的心裡就感到有了點依靠,這個鄭叔叔一向對她還是挺好的,上學念書的時候,他也曾來看過自己好幾回,帶了好些好吃的好用的,竟比親生的父親對她還要好。再加上母親那麼愛鄭叔叔,一定會聽鄭叔叔的話來支持自己的。一想到這裡,程晏的心裡稍微有了個底,趁著全家人吃午飯的時候,她一面表達著自己絕食明志的決心,一面抱著書偷偷溜到了鄭溪的住處門前,敲響了門。

鄭溪還不知道這件事,自從程加樺回來以後,他跟合荼也沒見過面,這時聽程晏說了,他思考了一下,臉上露出為難的神情,說道:「小晏,不是叔叔不支持你,叔叔是覺得,你媽說的也挺有道理的。你看你媽,身上病又多,人又愛多想,你在家裡的時候,她還有個倚靠,你走了,她想靠也沒人靠,那你想想,你媽得多難過。」

「她還有你。」程晏說道,在心裡又默默地接了一句,然而我只有我自己。

「我的地位能跟你比嗎?你是你媽的親骨肉,我只是一個外人,在她心裡,你永遠都比我重要。」鄭溪勸著,眼瞧著程晏的臉色由紅潤變得鐵青,自己的一番話還沒說完,程晏就唰的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她冷冷說道:「鄭叔叔,我以為你會跟別人不一樣,結果你還是跟他們一樣的。」她失望的看著他,咬了咬嘴唇,轉身離開了這間狹窄的屋子。重新站在陽光下面,她感到心裡泛起一陣絕望,那絕望彷彿湧來的潮水,漸漸將她淹沒,讓她覺得渾身不停冒著寒氣。

不想回家,但也不知道去哪裡。程晏抱著書,緩緩地朝前面走去,越過自家的門庭,走上那石子鋪的路,她看著身邊廣袤的一切,天地之大,竟無自己容身之處。

程晏嘆了口氣,在路邊蹲了下來。她把頭埋在書本上,聞著那淺淺的墨香,心裡不由得越發難過了。正在自嘆自憐,頭頂上忽的傳來聲音,有人在她面前停了下來,彎腰問道:「小姑娘,你知道合荼家是哪一家嗎?」

「嗯?」程晏疑惑地抬起頭,面對著陽光,她並不能看清眼前的人的模樣,只覺得那人沐浴在陽光里,彷彿神一般的散發著光芒。程晏獃獃地看著她,緩緩地站起身,這才發現那人比她要高出一個頭,身材修長,皮膚白皙,鼻樑上架著碩大的一個墨鏡,頭上還包圍著一塊紫色的紗巾。

「你是?」她問道,疑惑地看著那人。

那人笑了笑,說道:「我是合荼的朋友,你知道她家是哪一家嗎?」

「合荼是我媽,你到底是誰?」母親的朋友自己大多數都見過,但眼前的人氣質非凡,一看就覺得跟母親不是一路人,母親哪裡來的這麼一個朋友,自己竟不知道?

「你是合荼的女兒?你是程晏?」那人驚喜的看著她,摘下墨鏡,微眯著眼睛看著她。

程晏被眼前的人的外貌頓時吸引住了,在這小小的縣城裡,她從來沒見過長得這麼好看的人,雖然那張臉上已經有了些許歲月的痕迹,但依舊顯得活力十足、美艷動人。程晏獃獃地點了點頭,目光一刻也不得離開那張臉。

「我是秀寒,我是你媽的朋友。」秀寒笑了起來,她抬手摸了摸程晏的腦袋,開心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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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靡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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