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二)

第六十五章(二)

過了這個寒假,她就要上高二了,功課很緊,寒假作業也不少。前半個假期光顧著玩了,一個字都沒動,這幾天要加緊補作業了。她寫作業的時候,程霖就在她身邊玩,或者看她寫作業,或者跟她聊天,但程晏總是分不出心來回答,導致這場聊天有一搭沒一搭的,乏味極了。

「姐,你說念書好嗎?」程霖突然問道,他毫無形象的癱倒在床上,扭頭看著程晏。他一年前就不願意讀書了,不管父母老師怎麼勸,依舊決然地從學校退了學,如今正在跟著父親學手藝。

程晏正在算一道數學題,沒聽清楚他在問什麼,只含糊應了一聲,「挺好的。」

程霖的臉驀的沉了下來,他陰沉的看了一眼程晏,嘴裡罵道:「有什麼得意的?你念個書就連話都不願意跟我正經說了?看把你牛氣的。」

程霖總是這樣,他的脾氣跟母親的脾氣如出一轍,總是莫名其妙就開始生起氣來。程晏這幾年為了不跟他們發生爭執,做什麼事說什麼話都盡量小心翼翼,但也總有她小心不到的地方。聽見弟弟這麼說,她不由得愣了一愣,從作業上抬起頭來,不解的看著他。

程霖這時更加生氣了,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讓他這麼生氣,也許他想起了自己還在學校里的時光,心裡頗為懷念,但他不肯承認,只覺得是姐姐讓他生了這場氣,他也不分青紅皂白,嘴裡胡亂罵了一通,瞅著程晏的臉漲得通紅,眼圈也紅紅的,嘴張了幾次,卻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他心裡不由得生出一股子得意,上前一把抓過程晏手裡的筆,嘴裡說道:「不就是作業嗎?誰還不會做?你有什麼好鄙視我的?你看我給你做一道題看看!」說著,他在程晏的作業本上亂畫一通,接著扔下手裡的筆,抱著胳膊挑釁的看著她。

程晏氣極了,她哭喊著,心疼的望著作業本。她想像小時候一樣跟程霖打上一架,但她小時候都打不過他,更不要說現在了,雖然程霖比她還小上兩歲,但身高已然超過她了,打起來,自己估計只有被扔到一邊的份。這麼一想,她不由得更加委屈起來,哭的更加厲害了。

「哭啥!」門口突然傳來聲音,程晏抬頭一看,見父親站在門口,皺著眉頭望著他們。程晏含含糊糊的說著,想跟父親告狀,但不敵程霖告狀的速度,添油加醋的說了她一番。程加樺聽了,臉色不由得更加陰沉,對著程晏斥責道:「你一個當姐姐的,還念了這麼多書,跟你弟爭什麼爭?你念個書就要上天了?我看你能念出個啥玩意兒?」似乎程霖添油加醋說的話也刺痛了他的心似的,借著由頭把程晏罵了一頓,爺倆個這才轉身出去了。

程晏又是委屈又是難過,作業也寫不下去了。她扔下筆,哭著朝外面跑去,天色已暗,她不知道該去哪裡,只好在自家牆根縮著坐了下來,抽抽搭搭的哭著,不停地抹著眼淚。

「早點開學,早點開學,我就能離開這兒了。」她心裡想著,緊咬著嘴唇。

正哭著,眼前突然伸過來一隻手,手裡捏著一團紙巾。程晏疑惑地抬頭看了一眼,見是鄭溪,心裡頓時不舒服起來。她不想讓外人看見自己這個樣子,就算是長輩也不願意。

程晏猛地站起來,轉身要往回走。

「小晏!」鄭溪叫到,又生怕被別人聽到,扭頭朝周圍看了幾眼,壓低聲音問道,「你媽回來了沒有?」

程晏站住,回頭看著他,黑暗中並不能很清楚的看到他臉上是什麼神情,她垂下腦袋,搖了搖頭。

「咋了?誰欺負你了?」鄭溪見程晏站定,又搖了搖頭,不由得問道。

程晏似乎感受到了他的關懷,心裡感到一陣凄涼,在這個時候,一個外人竟然都比自家親人更關心自己,她不由得覺得更加委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含糊應了一聲,轉身就跑了。

鄭溪疑惑地看著小姑娘的背影,皺著眉頭嘆了口氣,把手裡捏著的紙巾塞回口袋。此時此刻他的心情並不比程晏的心情好多少,幾乎彷彿是一塊大石頭重重的壓在心頭上,讓他喘不過氣來。前幾天,因著合荼回老家去了,他便也回了趟家,不曾想,父母竟用下跪來逼他娶董家的那姑娘。這樁親事父母說了好幾年了,因著合荼,鄭溪死撐著不答應,可是當父母涕泗橫流的在他面前做出要跪下來的姿態,他強硬的態度動搖了,他是個很孝順的人,如果父母打他罵他他還能忍著承受,但是當父母在他跟前示弱,他是一絲一毫也承受不起。望著父母親那兩張已經蒼老了的臉,他彷彿能深刻體會到他們是多麼希望自己早點娶老婆,好生個孫子給他們帶。雖然沒有明確的表示自己的態度,但這幾天鄭溪也一直在思考著這個問題,他如同一個無助的孩童一樣,對這條分叉路口感到迷茫無奈。他愛合荼,除了合荼,他不想娶任何人,但是現實不是那麼簡單,合荼有家室、有孩子,他也不能自私的為了自己,就讓合荼離婚,背上一個出軌的罵名。

今天,他好不容易瞧見程加樺帶著兩個孩子回來了,他以為合荼也跟著回來了,欣喜不已,竟自動忽略了程加樺,想馬上見到合荼,跟她訴說,聽取她的意見。想到這裡,鄭溪又嘆了口氣,他扭頭看了一眼那熟悉的幾進房,轉身緩緩地朝自己的住處走去。

合荼回來已經是兩天後的事了,她剛回來,程加樺就催她收拾行李,讓她跟著自己去店裡。合荼不耐煩的答應了,又拚命拖延著,想在家裡多呆上幾天,她借口程晏馬上就要開學了,等把孩子送學校去了,自己再跟著去。程加樺還要說什麼,但仔細一想,道理也是這麼個道理,他總不能為了看著合荼而忽略了閨女。猶豫了一晚上,他終於吞吞吐吐的答應了,說等把程晏一送走,自己馬上就來接合荼。經過這麼一段時間,合荼對程加樺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卻也只能忍著。沒理占的一方是她,這件事不論說給誰聽,她總是不被支持的那一面,除了忍,她還能做什麼呢?

店裡催的急,程加樺匆忙收拾了就帶著程霖離開了。兩人一離開,屋子裡頓時靜了不少,剩下的兩個人心頭同時都鬆了一口氣。合荼等都等不了,待程加樺一離開,就馬上要出門去找鄭溪。兩個人一見面,自然「小別勝新婚」,先膩歪了一番,才漸漸平靜下來,鄭溪猶豫著、思考著,要怎麼組織詞句跟合荼說這件事,他的神情為難,表現的十分明顯。

合荼當然馬上就察覺了,她從鄭溪的懷裡抬起頭,望著他緊皺著的眉頭,問道:「咋了?」

鄭溪的嘴張開,又合上,好半天,他才為難說道:「我跟你說了,你別激動。」他了解合荼的脾氣,生怕自己一說她就瞬間爆炸了。

合荼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她從鄭溪的懷裡脫出身來,坐直了,面無表情的看著他,說道:「你說吧。」

鄭溪深嘆了口氣,望著合荼的眉眼,緩緩說道:「我要結婚了。」

合荼不知道那一瞬間自己心裡是什麼感受,她突然覺得眼前暗了,那個她深愛的人霎時變得一片朦朧,怎麼也看不清。一陣陣雷鳴在她的耳邊炸響,幾乎不能讓她好好思考,她花了好半天力氣,才明白了鄭溪的這句話,馬上,她的心就狠狠地痛了起來,不可置信的反問道:「你要結婚了?」

「對。」鄭溪咬了咬牙,說道。他看到合荼的臉色立刻變得蒼白,著急的伸出手,卻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手兀自在空中懸了半天,無力地垂了下去。

合荼大口的喘著氣,怎麼也不肯相信鄭溪的這句話,在她的心底,不管是有意識還是潛意識,她都覺得鄭溪是自己的,也只能是自己的,不可能屬於別人,不論現在還是將來,然而,他說他要結婚了,他即將跟另一個女人組成家庭,他將要跟另一個女人擁抱親吻,做她跟他做過的一切事。她不能接受,她也無法接受,她伸出細瘦的手緊緊地抓住鄭溪,似乎這樣抓著,他就不能跟另一個女人結婚了似的。

「合荼?合荼?」鄭溪見她彷彿要暈過去了似的,急忙扶住她,輕聲喊道。

「不行,不行......」合荼虛弱的哭喊道,「我現在就去離婚,我現在就去跟程加樺離婚,我們結婚好不好?現在就去民政局領結婚證!」

「合荼!」鄭溪提高了音量,他擔心的望著她,卻比合荼鎮靜的多,「你知道不可能的,就算你願意,程加樺也不會那麼輕易答應的,而且——」他停頓了一下,「我不能讓你這樣,你的名聲會壞掉的。」

「我不在乎!」合荼淚眼朦朧的看著他,「你在乎嗎?那點子名聲,吃又不能吃,用又不能用,管他們怎麼說,我不在乎!」

「我在乎。」鄭溪顫抖著聲音,他緊緊地把合荼摟在懷裡,心疼的撫摸著她的頭髮,「我不願意讓你受這樣的委屈,也不願意別人那樣欺負你。」

合荼無力地把頭埋在鄭溪的懷裡,哭泣著,哽咽著,她的心痛的快要碎了,然而她卻毫無辦法。

「我也不想這樣。」鄭溪緩緩說道,他深呼吸了一口氣,把眼淚咽了回去,「可是我爸媽——我爸媽跪下來求我,我不得不答應他們。」

「那我呢?那我呢?」

「在我心裡最重要的就是你,就算我娶了別的女人,你也是我心裡最重要的。」

「就算我是你心裡最重要的,可是你還是娶了別的女人。」合荼絕望的哭喊道。

鄭溪的心被合荼的哭聲揉搓的快要碎了,他抱著合荼的胳膊越來越緊,兩個人彷彿末日里即將要分離的人一樣,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緊緊地抓著對方,那是他們唯一生活下去的希望,誰也不肯鬆手。

母親回來的時候,程晏被母親臉上的神情嚇了一大跳,只見她神情麻木,眼睛紅腫,彷彿已經死了的人一樣。程晏看著她獃獃地走進門,連門帘子也忘了掀,就那樣挪進去了。程晏待要問話,話到嘴邊又被她咽了下去,嘆了口氣,低頭繼續寫起作業來。

去學校前的那段時間,程晏很明顯的感覺到母親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她再也不像平常那樣麻利的幹活了,也不像以前那樣遇見一件小事就對程晏發起脾氣,她似乎失去了靈魂,只是麻木的熬著日子。程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明白,只好努力讓自己變得安靜點,再安靜點,房子里雖然住著兩個人,卻好像一個人都沒有似的。好不容易熬到了要開學的時間,程晏彷彿解脫似的收拾著行李,想快點逃離這個讓人感到窒息的牢籠。

去車站的時候,是母親送她去的。母親依舊是那副麻木的、憂愁的面容,話也不肯多說一句,送程晏到車站,連一句道別的話也不說,轉身就走了。程晏望著母親的背影,深深嘆了口氣,心裡感到有些凄涼,她看著周圍來送別的同學的父母,感到羨慕,手裡的行李箱沉重的彷彿一塊石頭似的。她轉身朝檢票口走去,難過的上了車,獃獃地望著窗外的景色。

那個時候,她還不能理解母親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直到四個月之後放假回來,她再次看到母親的那張臉,心裡彷彿照射進了一絲光亮,好像隱約有些明白了。

那時節,她16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她偷偷地喜歡上了班裡的一個男生,那個男生高高瘦瘦的,眉目十分清秀,卻不多話。程晏性子膽怯,喜歡也只是偷偷喜歡,連好朋友也不敢說,彷彿說出來就好像犯了天大的錯似的。這樣的暗戀本來是十分單純美好的,甚至每天枯燥的上課也因為那個男生而變得新奇有趣了起來,直到那天周末放學的時候,她看到那個男生背著書包走出教室門,門口站著一個長發女生,溫柔的朝他笑著。那個男生也對她笑了,他們對視的目光以及笑容,是程晏從來沒見過的,那是一種寵溺的、甜蜜的笑容。那一瞬間,程晏的心彷彿被誰狠狠地揪了一下,她幾乎抱不住懷裡的書,只是獃獃地望著他們的背影,眼淚毫不提防的從臉上一顆接一顆掉了下來。

從此,她心裡的那棵青澀的小豆芽枯萎了,凋謝了,路過男生的書桌時,也不再低頭羞澀的笑了。她總是匆匆地路過,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把頭埋進厚厚的書堆里,即使看不進去一個字。那段時間,她的成績一落千丈,排名幾乎到了班裡墊底。

有了這樣的經歷,放假回家后,聽著母親對自己訴說那些故事跟感情時,她突然就明白了。原來這就是喜歡的滋味,也是失去的滋味。

驀的,她那顆總是逃避著、害怕著母親的心裡,生出了一絲對母親的同情與對生活的感喟。但她不敢說出來,只是默默地聽著母親訴說,不停地點著頭。

也是在那段時間裡,鄭溪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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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靡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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