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三)

第五十九章(三)

鄭溪也驚了一跳,他看了合荼一眼,急忙對著程霖笑道:「回來了?」

程霖回頭瞪了他一眼,沒說話。

「怎麼這麼晚回來?」鄭溪裝作沒看到,依舊討好似的笑著。合荼呼了一口氣,想讓自己冷靜一點,故作嘲諷道:「不知道出去哪裡鬼混去了么。」

程霖把書包往椅子上一扔,扭頭又狠狠地瞪了合荼一眼。

「孩子嘛,就喜歡玩。」鄭溪笑著,從口袋裡拿出一疊錢來,對著程霖招呼道,「來,叔叔給你錢,以後出去玩也好買點好吃的好玩的,跟同學們好好分享下。」

程霖看到錢,眼睛亮了一下,但馬上就黯淡了下去,他一聲不吭的接過錢,轉身朝父母的卧房裡走去。

「你給他錢幹嘛!」合荼不滿的說道。

「孩子么,哄一哄,萬一——」剩下的話鄭溪沒說出口來,但他覺得合荼已經聽懂了,因為她閉上了嘴,沒再反駁自己,而是朝外面看了一眼,嘴裡嘟囔道:「臭丫頭片子,不知道跑哪裡去了。」

外面夜色已經濃黑,能清楚地看到窗戶玻璃上倒映出來的人影。合荼站了起來,掀開帘子朝外面看了看,外面很安靜,一點人聲都不聞。

「程霖!程霖!」她扭頭朝卧室喊了兩聲,「看見你姐了沒?」

「沒有!」程霖回了一聲,帶著不耐煩。

合荼剛要說什麼,鄭溪急忙站了起來,說道:「要不我去找找吧,這麼晚了,一個小女孩子在外面也挺不安全的。」

「找什麼,她想跑,就讓她跑去好了,我看她還能跑到哪裡去。」合荼抱怨著,嘴上雖這麼說,卻作出要出門的姿勢,「脾氣這麼大,我也伺候不來。」

「你別去了,我去就行了。」鄭溪又說道。

「她連我話都不聽,還聽你的?」合荼嗔怒著睃了他一眼,笑道,「一起去吧。」

程晏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裡,她並沒有走多遠,但左繞右繞,把自己給繞迷糊了,加上沒吃飯,肚子也餓的不行,放慢了步伐,在一堵圍牆旁邊停了下來。她抬手擦了擦眼淚,又揉了揉肚子,覺得身體難受的很,卻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想起剛剛的情景來,心裡還有些氣賭。但她天生心大的很,這件事、那些話翻來覆去的想上好幾遍,卻也覺得無所謂了,反正話已經從母親嘴裡說了出來,也被那個姓鄭的叔叔聽了去了,自己還能做些什麼呢?只好忍著罷了。這麼想著,她吸了吸鼻子,覺著心裡的委屈憤懣釋然了一些,又覺得小腹墜墜的,越發的難受了。

蹲坐了不知道多久,周圍的夜色越來越濃重,她卻還沒起身要回去的意思。她不知道回去該怎麼面對母親,也不知道她會對自己說些什麼,做些什麼。照母親的脾氣,鐵定是先要罵上自己一頓的,她想起母親平日里罵自己的那些話來,心不由得一抖,畏怯便生了三分,更加不願意回去了。

幸好是夏夜,不怎麼冷,可是她覺得身下越來越不舒服,竟像陷在沼澤里一般。不能再坐著了,她便站了起來,舒展了一下手腳,驀的瞧見遠處有燈光行來,是一輛車,緩緩地開著,她急忙把身體往裡面縮了縮,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這副狼狽樣子。

可是那堵牆沒有縫隙再容她縮進去了,那輛車在她面前停了下來,兩個人一前一後的從車裡走了下來,她還沒來得及看清眼前的人是誰,迎面就傳來一陣喊罵:「你膽子大了是吧!這麼晚還不回家,等著你老娘出來找你?誰慣你的毛病,說你兩句就跑,你脾氣咋這麼大呢!」

那是母親的聲音,尖利的彷彿一把刀子。程晏嚇得渾身一抖索,不敢抬頭看她。合荼大踏步走到她跟前,一把扯過她的胳膊,拉著她朝車上走去。及至到車前,要推著她上車時,合荼瞧見她褲子上大灘的血跡,不由得冷笑了一聲,「丟臉的玩意兒,你看看你的褲子!」

程晏滿臉通紅,偷眼看了一眼鄭溪的神色,見他裝作沒看見也沒聽見的樣子。然而她心裡難堪極了,想馬上在地上找個縫隙藏起來。

上了車,她也不敢踏踏實實坐著,扭著身子彆扭了一路,終於到了家,還沒等母親說話,她就溜下車跑進了廁所。

隔了沒多久,門口突然有人塞進來一個紙包,外面響起了母親冷冷的聲音:「趕緊換了!」

程晏忙應了一聲,吸了吸鼻涕,擦掉臉上的淚,這才著手換了起來。晚上睡覺的時候,她怎麼躺都覺得不舒服,快到凌晨的時候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沒睡多久,突然渾身打了一個激靈,整個人跳了起來,掀開被子,往被窩裡面仔細看了一眼,只見潔白的床單上一小灘的血跡,紅艷艷的彷彿在嘲笑著她似的。

程晏害怕的癱坐了下來,朝睡在旁邊還未醒的母親看了一眼。母親向來都有潔癖,而且十分嚴重,她還依稀記得自己小時候尿床,被母親拿著床帚打了一頓的事情。這麼一想,她心裡更加感到害怕起來,忙輕手輕腳的溜下床,找了一塊帕子,沾濕了,想擦掉那塊血跡,不曾想越擦那塊血跡就暈染的越厲害,到後來竟成了一大片。

合荼被她的動靜吵醒了,迷濛著眼睛看了她一眼,見她半跪在床上狠命的擦著什麼東西。再仔細一看,見昨天才剛換的床單上又是一灘臟乎乎的血跡,不由得心頭火氣,一把扯開程晏的胳膊,罵道:「我昨天才換的床單!你屁股是裝了漏斗嗎!一點都兜不住嗎!你看床單弄成這樣,洗不洗的下來還是一回事!你一個女孩子能不能懂點羞恥,把床單染的紅艷艷的給誰看呢!」

程晏縮到一邊,小心翼翼地看著母親的臉色,動也不敢動。合荼的眉毛幾乎擰成一條,臉色難看到彷彿要吃了她似的,一邊大力的拆弄著床單,一邊又狠狠地用眼白剜了程晏幾眼,嘴裡不停罵著。程晏不禁覺得委屈,這件事自己也不曾料到,也不是她願意看到的。看到母親拆下床單扔到一邊,她急忙爬下床,抱著床單往外面走去。

「你幹嘛去!」

身後又傳了一聲怒吼。

程晏不由得站住了,扭身怯怯說道:「我去把床單洗了。」

合荼斜坐在床上,瞪著程晏,在程晏那小小的身形跟臉上,她似乎看到了程加樺的影子。現在的程加樺在她面前,不就是這副樣子嗎,永遠都是唯唯諾諾,心不在焉,說的話左耳進右耳出,只敷衍著答應她幾句,即便她冤枉了他,也不申辯。她討厭極了他的那副樣子,像一隻小綿羊,一點都沒有大男子漢的氣概。不知怎的,她心裡又想起了鄭溪,鄭溪身材高大,雖然性格溫和,但那溫和里藏著一股子倔強,從來都不會像程加樺那般只要日子能湊合著過下去他就不會有什麼大志向一樣。在合荼心裡,程加樺是沒出息的,是懦弱的,是很容易被拿捏住的,但鄭溪就不一樣,鄭溪有自己的事業,有自己對未來的規劃,這才是令人欣賞的人,這才是能帶給人好的影響的人。

她天馬行空的想著,竟暫時忘掉了眼前發生的事。程晏見她沒說話,急忙轉身往外面走,自己兌了熱水,蹲在院子里費勁的搓洗著,不知道放了多少洗衣粉,好不容易才將那塊臟跡清洗乾淨了,又把床單費力地撈出來,放在一邊,半彎著身子去撐著盆子倒水。

她才多大,力氣遠遠不夠撐起那一大盆水。正拚命用力著,旁邊突然有人推開了她,程晏扭頭一看,見母親端起了盆子,朝旁邊的荒草空地里潑去。

程晏垂著一雙濕漉漉的手,手無阻錯的看著母親。

「看你那副沒出息的樣,簡直跟你爸一模一樣。」合荼皺著眉說道,又重新往盆子里倒了水,指了指床單,「洗乾淨點。」

程晏不說話,急忙坐在小板凳上清洗起來。合荼轉身進屋去做早飯了,不久廚房屋頂的煙囪里就冒出了炊煙。假期的第一天,就這麼不愉快的過去了。

程晏想著,雖然母親總是莫名其妙發脾氣,說些挫人志氣、傷人心肺的話,但她總是愛自己的。程晏身體弱,老是發燒感冒,要麼就是到處發炎,臉頰和眼瞼腫的高高的,十分駭人。父親不在,從來都是母親帶著她上醫院,求醫問葯,把她身上各種的小毛病給治好來。後來,臉頰跟眼瞼不再發炎了,卻又經常發起燒來,去了醫院幾次,醫生只是說免疫力太低了,要多吃些有營養的東西,天氣冷熱交替的時候注意不要著涼了。那時母親不知道從哪裡聽說來的,程晏發燒了之後,也不再帶她去醫院,而是給她蓋上厚厚的兩床被子,睡一個下午,出一身的汗,燒居然就退下去了。不管是炎熱的夏日午後或者是寒冷的冬日,她發燒了,母親總會買些好吃的來哄她。這是多難得的事啊,母親從來一毛錢都不捨得亂花的。在這些小事里,程晏讓自己感動著,起碼母親是真的愛自己的,不然不會對自己這樣的,只是她脾氣太壞了一些,或者不知道從哪裡受了委屈,要發泄在自己身上罷了。

但是到後來,這種事情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合荼罵的話越來越過分難聽的時候,程晏再也沒辦法用這種理由來勸說自己了。她年紀也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母親罵自己倒也無所謂,她忍著聽著就是了。但是自己沒做錯什麼事,母親卻來辱罵自己的時候,她就再也忍不住了,開始反駁,開始爭吵,開始跟母親對罵。這樣的次數多了,程霖也被影響了,只要自己心情不好,就開始在程晏身上找茬,激怒程晏,學著母親的樣子辱罵她。程晏這時候是委屈的不行的,她感到自己成了全家的出氣筒,除了父親,其他人只要一心情不好,就拿她來開刀,什麼難聽的話都能罵的出來。她變得越加的內向了,在家裡的時候幾乎不說話,要麼就是拿著書躲在園子里看書,要麼就是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做作業。然而即便這樣,他們也依然覺得自己是沒錯的。合荼心想,你始終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罵你幾句怎麼了。程霖心想,只要我心情不好,看你就是不順眼,罵你幾句怎麼了?沒有一個人替程晏想過,她在經歷這些的時候想些什麼。日子久了,她的態度變得消極起來,遇到事開始習慣性躲避,只要能找到借口出門,就算撒謊也要出去,只有在外面,在母親跟弟弟不在的時候,她才能呼吸到一口新鮮的空氣,讓心稍微變得放鬆一些。

好在,她在學校里交到了一些好朋友,這些好朋友雖然不能實質性幫助她些什麼,但是只要跟她們玩鬧嬉笑,程晏就覺得很開心,很滿足了。

程晏升上初中,第一個學期即將結束的時候,合荼對程晏攤牌了。

那時候程加樺剛離開家不久,不知道是外面伙食太好,或者是在外面沒人管了,他的身形急劇膨脹起來,開始橫向發展,整個人彷彿一隻圓滾滾的皮球,那張總是掛著笑容的臉也變得越來越圓了,一笑,整個人彷彿一隻糯米丸子,讓人覺得親切的不行。可是對著這樣一張總是掛著親切笑容的臉,合荼卻整整板了一周的臉,還動不動要發點脾氣給這張臉看看。遇到合荼發脾氣的時候,程加樺總是對著兩個孩子做個鬼臉,低聲偷笑到:「你媽又發脾氣了,你們瞧瞧。」程晏跟程霖總是被父親臉上的調皮表情逗笑,卻又不敢大笑,生怕被合荼聽見了責罵一頓。父親回來的時候,是程晏感到最開心的時候,因為那一周,母親不再對自己發脾氣了,弟弟程霖也不會對自己藉由發火了,父親還會買好吃的好玩的帶給他們,即使總是蹭著弟弟的玩具玩,她也覺得非常高興。

父親要走的那一天,正是期末考的時候。臨出發前,程晏對父親說道:「爸,你等我回來了再走。」程加樺笑著答應了,然而等她考完了,背著書包奔回家的時候,那屋子裡冷冷清清的,父親的行李衣服也不見了,慣常響起的電視播放聲也消失了。程晏在每個屋子裡都轉了一圈,沒看見父親的身影,她便知道,父親已經離開了。

她正是失落的時候,合荼的聲音突然從裡屋里傳了出來。屋裡沒開燈,暗摸摸的,只從窗外透出些微弱的光進來。合荼抱著膝蓋坐在窗前,獃獃地望著窗外的樹影,臉上掛滿了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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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靡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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