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春天的時候,翠影去村裡托媒人給合馨找婆家。合馨已經是一個十七歲的大丫頭了,面上看著羞羞怯怯的,行事卻十分沉穩,又特別聽家裡人的話,整個人幾乎都沒什麼脾氣。上門來提親的倒也有幾個,但是翠影都看不上,不是人長得有點磕磣,就是家底不怎麼好。媒人在村子里轉了一圈,自己覺得差不多的給翠影推薦了去,她卻都看不上。於是這事就漸漸耽誤了下來,眼看著合馨的年紀越來越大,周母開始抱怨翠影,說只是差不多就行了,沒必要那麼挑。可是翠影依舊堅持著自己的決定,她想給合馨這個孝順的女兒找個好婆家,這樣以後她和孩子在那家裡也會過的舒坦點。家福知道翠影心裡在想些什麼,他贊同的很,卻也不說出來,任由著翠影一個人打點處理。

過了兩周,翠影在給村子另一頭的親戚送菜回來的路上,瞧見一個五官端正,衣衫整齊的小夥子經過她的身邊。她在這個村子里住了十幾年了,人臉差不多都認全了,這個小夥子倒是個生面,從來沒見過。又見他的行事動作都是城裡的氣派,跟鄉下的耿頭耿腦的小夥子一點都不一樣,頓時心裡起了好奇,拉住前面的一個大嬸問道:「那小夥子是誰?我咋從來沒見過?」

「那是老劉家的孫子,今年十九了,好像叫什麼劉季。」

「哎,這個我知道,但我咋從來沒在村子里見過啊?」

「你不知道,這娃早年就跟著城裡的親戚出去了,好像在城裡念書,現在在城裡上班呢。」那位大嬸手裡抓著一把瓜子,一邊津津有味的八卦,「咋,你看上了?」

「我家大女兒到年紀了,我這不在給她尋摸婆家嗎?」翠影說著,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轉身就走,也不告個別。那個嬸子在後面叫了兩聲就沒叫了,覺得十分無趣,一甩頭進屋去了。

翠影回到家,合馨跟合荼正在鍋灶上忙活著。她放下手裡的罐子,走到院子里做木工的家福跟前問道:「你知道老劉家的孫子嗎?」

「知道啊,咋了?」家福頭也不抬,低著頭只是忙手上的活。

「我看他從城裡回來了,哎喲那個氣派,看起來挺端正的一個孩子。」翠影不禁大驚小怪的說道,「我看啊這小夥子還不錯,跟咱家合馨挺配的。」

「你覺得配,那你就去弄么。」家福抬起頭,擦了一把臉上的汗,「這都交給你,我不懂得搞這些。」

「我知道,你就懂得搞這些!」翠影伸出食指指了指那塊被磨削的光滑的木頭,轉身進了屋。她從柜子里找出一件新布衫穿在身上,把腳上的舊布鞋也換了下來,對著鏡子開始梳起頭髮來。她把左邊吊垂下來的碎發沾點水,再用梳子小心翼翼地梳到腦後,使頭髮顯得十分光滑服帖,這才慢悠悠的出了門,順著村道一直走到老劉家的門口,抬手敲響了那扇木頭門。

「誰呀?」門裡傳來一個年輕的充滿朝氣的聲音。

「我!你周家嬸子。」翠影聽出來這是老劉孫子的聲音,急忙說道。接著便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打開了門,正是那個穿著打扮十分整齊的小夥子。他笑著請她進屋,翠影也就沒客氣,進了屋直奔著老劉家的正房去了。

「最近忙啥呢?」翠影一踏進門檻就問。老劉正坐在對著門的椅子上抽旱煙,看見她進來了,忙笑著站了起來。兩個人面對面坐下聊著家常話,小夥子就坐在老劉旁邊的小凳子上,看見他們茶杯里的茶水沒了,就趕緊起身為他們滿上。

聊了一會兒,翠影的目光移向了小夥子,半帶著好奇問道:「這是你家孫子嗎?」

「是啊。」老劉拿起蓋碗茶杯喝了一口茶,「從小就跟著他爸媽去城裡了,這不工作了,回來看看我。」他憐惜的瞧著孫子,「我就這麼一個孫子,每年回來一段時間陪我我還不覺得無聊。」

「娃在城裡做啥工作呢?」

「聽說是給zhengfu做事呢,我老頭子我也不懂。」老劉憨憨的笑了。翠影笑著再次瞄了小夥子一眼,問小夥子道:「你叫啥呀?」

「嬸兒,我叫劉季。」

翠影暗暗稱讚的點了點頭,就站起來笑道:「不早啦,我回去給家裡做飯啦。老劉你沒事也到我家來坐坐,老是不來,還得我來請你啊?」

老劉仰頭笑了幾聲,起身說道:「去,肯定去,你來請我就算了,我可受不起哈哈。」

翠影出了門,就直奔著媒人的家裡去了,拖著捎著一定要媒人第二天就去上門說親。那老婆子早就被翠影的挑三揀四感到了厭煩,這次好不容易她遇上個對眼的,自己的積極性也就上來,第二天早上簡單收拾了下就奔著老劉家去了。翠影在家裡等著,一直等到下午媒婆子才到自己家來,坐下就連著喝了好幾口茶,才喘吁吁的說道:「老劉家孫子不肯。」

「啥?」翠影驚的差點從凳子上跳起來。她拉過站在自己身邊伺候倒茶的合馨,不可置信的說道,「你看看我家姑娘,長相、素養哪裡配不上他啦?他咋還不肯呢?」

「不是說你家姑娘配不上他,再說人家孩子也還沒見過你家姑娘不是。」媒婆又喝了兩口茶,「他是這樣說的,覺得自己年紀還小,想先奮鬥出一番事業再考慮娶妻生子的事。」

「屁。」翠影急的啐了一口,「成家立業,成家立業,成家才立業,小夥子滿腦袋想啥呢。」她轉了轉眼珠子,急忙對著媒婆說道,「這樣,你明天請老劉和他家孫子來我家吃飯,讓兩個年輕人見見面,說不定就看對眼了。」

媒婆搖了搖腦袋,說道:「哎喲,現在這世道,以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輪得到娃子們說話喲。」

「對了,老劉咋反應?」翠影又問道。

「老劉高興的不行,可我看他也太溺愛孫子了,孫子一說不同意,他也就不說話了。」說著媒婆站了起來往外走,「你準備準備收拾收拾,我去給他們下請帖去。」

合馨站在母親的身邊把兩個人的對話聽的一清二楚,不由得臉大紅。她羞羞怯怯的跟在母親的身後送媒婆出了門,嘴裡什麼話也沒說,又回裡屋做針線去了。翠影瞧著自己女兒的身影,心裡便下定了決心,不管怎麼樣也得把老劉家孫子的心掰過來,讓她經手操作的第一個喜事得勝而歸。

第二天上午十點鐘,老劉帶著劉季背著手晃悠晃悠的來了。合馨合荼正跟著翠影在灶上忙活著,見老劉一腳踏了進來,忙梗著脖子叫在裡屋看合複寫作業的家福。家福聞聲出來,急忙把老劉和劉季請到了正屋,拿出平日里捨不得喝的茶葉來招待他們。翠影把飯菜都端上桌之後,才請他們爺幾個過來,大家笑著談著,雖然句句沒在親事上,又卻都能聽得出來他們在說這件事。劉季和合馨面對面坐著,都低著頭不說話。合馨早就知道母親打的是什麼主意,這會兒臉紅的跟成熟的紅蘋果似的,低垂著頭不敢看劉季。劉季本來不想這麼早成家,但是當他看見合馨的時候,心裡莫名的動了一下,尤其她那雙丹鳳眼,偶爾朝他瞥過來的時候,那目光彷彿在他們之間構造出了一座無形的橋。他有點後悔拒絕媒婆了,也許先成家再立業也沒什麼。他自顧自的想著,目光放肆的在合馨身上打量著,心裡感到一陣一陣悸動。

「怎麼樣,我說的有道理吧?」翠影得意地笑著,拉著身邊合馨的手,「我閨女我知道啥性子,你老劉還挑三揀四啥呢?」

「我可沒挑啊。」老劉憨厚的笑著,用胳膊肘子戳了戳身邊發著呆的劉季,「你覺得咋樣?」

劉季先抬頭看了一眼合馨,她窈窕的身段、白皙的皮膚和黑亮的粗辮子深深地印在自己的腦海里,便低著聲音說道:「看您的。」

「這可是答應了不是。」媒婆拍著手笑道,她可開心了,畢竟又有酬金給自己,又能吃上酒席,多好的一件事。

日子很快就被定了下來,在農曆十一月初八,是一個宜婚嫁搬遷的好日子。因著農村重要日子裡宰殺牲畜鮮肉沒辦法存放,只能等到天氣冷下來再舉辦大事。在中間準備的這段日子裡,合馨照常跟著家裡人下地幹活,等到秋收完了,天氣漸漸涼爽下來的時候,翠影就不讓她手上沾活計了,讓快要出嫁的女兒在家裡享享福。於是合馨每日里坐在炕上,不是監督著合複寫作業,就是幫家裡人做做鞋子,縫縫破了的衣服。家裡幾乎所有的活計都壓在了合荼身上,但是她也從來沒抱怨過,覺得這是自己該做的。而且她心裡也捨不得姐姐,畢竟嫁出去了,姐姐就跟著劉季去城裡了,一年見不見得上還不一定。她越想越難過,幾乎不想讓姐姐出嫁了。可是當她把這句話說給翠影聽的時候,翠影卻笑著用手指戳了下她的額頭,說道:「小丫頭,你將來也有這麼一天呢,有什麼好捨不得的。」

「我才不想出嫁,我要一輩子呆在家裡。」合荼大聲說道,聲音裡面充滿了天真和稚氣。

「哪有女兒長大了還一直呆在娘家的,讓別人聽到了笑話。」

「幹嘛要那麼在乎別人是怎麼想的呢?」合荼癟著嘴,聲音變得沒底氣起來。

「你學學你姐姐,聽大人的話,哪來的那麼多問題。」翠影說著站起來,掀開帘子出去了。合荼呆坐著,想起秀寒對她說過的那些話,心裡開始矛盾起來,到底父母說的是對的呢,還是秀寒說的是對的呢?

冬天很快就到來了,月份一踏進十二月,合荼家裡就忙了起來。合荼不懂婚事的流程,只是跟在翠影的屁股後面聽著她的使喚跑來跑去。合馨盤腿坐在溫暖的炕上,手裡拿著糾纏著舊毛線的毛線針在織毛衣,合弈合復去學校了,整間屋子裡缺了他們,顯得有點空蕩蕩的,院子里倒是很熱鬧。忙完活計,合荼踢踢踏踏的跑了進來,把自己一雙凍得發硬的手塞進了被窩裡面,抖抖索索的說道:「好冷好冷。」

「快點上來暖暖。」合馨急忙說道。

「不了,還有菜沒洗完呢,媽說今天就要全壓到缸里去。」合荼說著,把手抽出來又跑出去了。合馨看著心裡不是滋味,便下床穿鞋準備也去幫忙,剛一出門就被翠影趕了回來,嘴裡還說道:「你回去坐著,等到了婆家有的你忙呢,現在你閑著,以後想起我們的時候,起碼心裡還會記著。」

「就算是忙,我也會記著啊。」合馨心裡偷偷說道,嘴上卻沒反應,只好掀帘子進屋,往爐子裡面添炭。

很快就到了翠影嘴裡說的好日子,那天合馨端坐在卧房裡的桌子旁,桌子上擺著一面鏡子,翠影正在給她梳頭髮,往臉上抹各種東西。她拿起一片紅色的紙放在合馨的嘴唇中間,讓合馨抿了抿,嘴唇上就變得紅彤彤的。她又把合馨的粗辮子在後腦勺上盤出一個精緻的髮髻,粗糙的手指靈活的在頭髮中間穿來插去。等頭臉的妝容弄完,翠影轉身從炕上抖開了她縫製出來的嫁衣,那是一套大紅色的綢緞棉襖,衣領邊袖子邊和褲腿邊縫製著細密的金線。她讓合馨換上這套衣服,又往合馨頭上罩了一面綉著一對鴛鴦的蓋頭,讓合馨坐在炕邊上,等著姑爺家來接。

「媽,我有點緊張。」合馨在蓋頭底下悶悶的說道,她覺得自己幾乎都在發抖。

翠影蹲下身,把一雙繡花精美的婚鞋套在合馨的腳上面,悶聲說道:「有啥好緊張的,媽當初也是這麼過來的。」

「媽,我是不是嫁過去了,就不能在咱家呆了?」合馨又問道,她努力地想讓身體平靜下來,便借著問問題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翠影直起身子,嘴裡呼出一大口氣,坐在了合馨的身邊,「你過去了一定要聽話,不要做不好的事,規規矩矩的,媽就放心了。」

「知道了。」合馨感到喉嚨里有一股堵塞的感覺,鼻頭酸酸的。

「別哭。」翠影聽到女兒哽咽的聲音,「大喜的日子,哭了不吉利。」可是她的眼角卻濕潤了,伸手緊緊抓住合馨的胳膊,心裡的不舍比合馨心裡的不舍重千倍百倍。

合荼掀開帘子跑了進來,翠影急忙擦掉眼角的淚,問道:「來了嗎?」

「來了來了。」合荼激動地喊道,轉身又跑了出去。站在門口的幾個女親戚也變得激動起來,抬桌子的抬桌子,搬凳子的搬凳子,把門堵的嚴嚴實實的,堅決不讓新郎輕易進來。院子里漸漸熱鬧起來了,人聲鼎沸,似乎有幾百號人在院子里鬧騰似的。合馨被她們的熱情感染到了,喉頭的梗塞感退去,身體也不發抖了,豎起耳朵聽著院子里的動靜,心裡感到既期待又好奇。

人們簇擁著新郎到門口,新郎手裡攥著好幾個紅色的紙包,他彎下腰往門縫裡塞,央求著裡面的女人們開門。女人們嬉鬧著,紅包全都塞進來了也不開,最後翠影實在看不下去了,才笑著推著玩的興起的女人們,讓她們把堵在門口的桌子板凳都拿開,新郎和外面的男人們如潮水般一齊涌了進來。

「我可把女兒託付給你了。」翠影抓住新郎的胳膊,語氣意味深長。劉季重重的點了點頭,越過翠影的肩膀,他看見坐在炕邊上的合馨,頭上蓋著紅蓋頭,綢緞棉襖勾勒出的姣好的身材,不禁令他心旌蕩漾。他牽起合馨的手,帶著她出門往自家走去。一大群人跟在他們後面,家福和翠影走在最後面,合荼第一次參加這種場景,拉著弟弟妹妹的手興奮地往前跑,在人群里鑽來鑽去。合芮則板著面孔走在父母身邊,手裡攥著好幾個新姑爺剛剛塞進門的紅包。

老劉家院子里人更多,幾乎摩肩接踵。劉季領著合馨給家裡的長輩們拜茶,拜到家福跟翠影跟前的時候,合馨的頭比拜其他長輩時更低,幾乎磕在了軟墊上。家福和翠影趕緊將他們攙起來,劉季便領著合馨去拜別的長輩去了,一一介紹著,合馨便矜持的一一回叫過去。

新人拜完長輩,院子里的人都圍著大圓桌坐了下來。這樣的大圓桌在院子里擺了六張,就這樣有些人還都坐不下。桌子上擺著牛肉羊肉,還有各種冷盤和乾果,都是平日里吃不到的東西,人們都很高興,一筷子接著一筷子,努力地想要把它們掃蕩乾淨。新人的直系親友被請進了屋子裡面,圍著炕上的長桌坐了下來。合荼合芮合弈和合復坐在家福和翠影旁邊,三個女孩子不好意思夾遠處的菜,只吃著跟前的菜,只有合復吵著鬧著,不是要這個就是要那個。家福寵溺的笑著,不時地直起腰幫他拿他想吃的東西。宴席一直持續到下午六點鐘,眼看著天色漸漸暗下來了,新人們便退回到新房裡面,一些年輕的男子們搓著手蠢蠢欲動,想著要怎麼鬧房才開心。蠟燭的光把屋子裡的人影投射在窗戶上,動來動去的彷彿在演皮影戲似的。合荼和合弈在院子里站著好奇地圍觀著,家福翠影領著合復走了過來,讓她們不要去看,領著幾個孩子同親家一起坐了一會兒,便要告辭了。

「放心吧,合馨這孩子我們一定會待她好的。」親家母拉著翠影的手不停地說著,翠影面上帶著難過,又帶著喜悅,連連的點著頭。一家六口退出老劉家的院子,在黯夜中朝著自己家裡走去。

合荼覺得心裡空蕩蕩的,一想起家裡沒有人搶著幫她幹活了,她就覺得心裡難受。可是看看爸爸媽媽和弟弟妹妹,她們似乎都不覺得難過似的,反而很開心,她的心裡就更加難過了。她哪裡知道父母的心呢?大人們都把難過藏在心裡,從不輕易表現出來,如果像小孩子似的逢哭就哭,遇笑就笑,反而會被人嘲諷是瘋子。打開院門,院子的地面上還鋪蓋著鞭炮的碎屑。家福要拿著掃帚去掃,翠影說道:「明天掃吧,天這麼黑了,孩子都困了,收拾收拾我們睡覺。」

家福不聽她的,自己在黑暗裡把院子里掃了個乾乾淨淨,這才洗手洗臉躺上炕。為了節省蠟燭,一家人早早地就睡了。屋子裡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和寂靜,彷彿裡面根本沒有人住似的。

合荼躺在炕邊,弟弟妹妹睡在裡面。以前總是合馨睡在最外面,合荼就覺得心裡很有安全感,就算是妖怪來了也不怕。可是現在輪到自己睡在最外面了,她的心裡便覺得五味雜陳,既有著姐姐不在的失落感,又有著第一次擔負起照顧弟弟妹妹的責任感。這兩種感覺在她的心裡相互交織著,當星光漸漸變得稀疏的時候,她才緩緩地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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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靡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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