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淪陷

第八十八章 淪陷

?11月12日,上海淪陷。

一寸山河一寸血,中國軍隊守衛上海足足三個月,終於還是撤向江陰地區。上海淪陷後日軍迅速佔領了南市,蓬萊市場被日本人用以泄憤一把火點燃,燒了整整三天三夜,如今放眼看去,只剩一片焦土。放眼望去滿目瘡痍,遍地坍圮。

家已無家,國已無國,這就是沈一弓站在法租界內遠眺那篇坍圮時唯一的想法,蒼涼又悲愴。這三個月來他們盡自己所能了,八月開戰後,沈一弓與過去和霍左合作的胡總編胡旭錫共同在南市這邊向市民們發放抗日救亡日報。九月底,胡旭錫同志被日方間諜捕獲,再也沒出現過。同日晚間編輯部遭人放火,所有一切都付之一炬。

報紙停刊。

十月中旬,沈一弓帶人走水路將負傷戰士運出作戰區域,遇襲,老盧為掩護他們留了下來,犧牲,沈一弓肩部中彈,至今未好。

十月下旬,尤一曼派人來找梁清文。她帶來口信,清苑小館已向所有難民開放,每日提供兩餐,讓他們如有需要隨時聯絡。梁清文當日離開南部,向沈一弓作別,選擇去虹口區見自己的妻子。

他說至少,在最後關頭,他能見她一面。

沈一弓讓他去了,沒攔。戰爭開始以後大批難民湧入公共租界和法租界,許多原來的娛樂場所也改為了難民收容所,包括馬維三的大世界。沈一弓自己家中也收容了大量在戰亂里與父母走散的孩子,沈強像是一夜間成長了起來,父親不在的時候,就是他和趙媽一塊陪伴這群孩子。

他們每夜都伴隨著槍炮聲入眠。戰爭就在他們的耳邊,如此之近又如此之遠。太多亡魂在這三個月內飄蕩,硝煙混雜著血腥味籠罩著整座城市。只要踏出租界,目之所及之處,只有灰白與鮮紅。

淪陷后,沈一弓選了一個勉強算晴朗的午後走回了蓬萊市場。灰濛濛的天,路上不見一個行人,南市自被占之後就沒多少人在了,畢竟在這片城市荒漠怎麼活下去都是個問題。他穿黑色的長衫夾襖如參加葬禮那般靜默地站在只剩三分之一鐵架地蓬萊市場大門前,揚起頭朝上看去,整個商場標牌都被火焰熏黑,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他一步步像爬小山坡那樣踩著焦土而上,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蓬萊市場變成這個模樣,上一次是十幾年前,那時這兒還是農貿市場,可那個時候他心中仍留存希望知道終有一日他還有機會重建,他也做到了。如今他望著遍地漆黑的焦土,卻深感無力。還有許多人仰仗著他,可他又能怎麼辦呢?

沈一弓背手低垂著肩膀朝四周望去,他一身黑衣站在廢墟上,風卷過來,拍打在他臉上。隔著不算太遠的距離,他在廢墟下方看見一位故人。

故人抬了抬手裡的煙問:「帶火了嗎。」

他答望著他的眼,答:「帶了。」

沈一弓從廢墟上下來,從口袋裡掏出火柴遞給他。霍左咬著煙低下頭去,抬起手擋住了風。他點燃了煙后抬目望向這片昔日熱鬧的市場,緩慢吐出一口白霧。他也許是最清楚蓬萊市場在沈一弓心裡分量的人,因此再看見這一切時,一樣也不好受。但他們兩個對這場大火都絕口不提,誰也沒說。

沈一弓只是和身邊的人淡淡道:「你沒事,這很好。」

「你沒事,也很好。」霍左回復他。

「老胡犧牲了。」

「我知道。因為《上海報》。」霍左站在他身旁,眼望前方,「我有想派人去救他的,可惜去的太遲了。」

「他們說,你沒有回青龍會。你去了哪兒?」

「我去找二叔了。程長宇說我死了,有的人就跟了他,但也有人走了。之前我就是把這群人又召集了回來。」霍左這麼說著,像想起什麼把煙咬在嘴裡,手伸進口袋去掏出個黑色的絨布袋子來,丟給沈一弓,「喏,看看是什麼。」

沈一弓疑惑地抽開袋子上的繩子,裡頭是些鐵片,他把裡面的東西倒在掌心上,定睛一看登時愣住了:「資歷章!」

「日本士官的資歷章。」霍左咧嘴一笑,舔著嘴唇,眼神卻陰鷙著,「我之前一段時間就是去做這個的。」

「你暗殺他們?」

「巷戰的時候幫了幫退下來的士兵。說暗殺也對,我們撤得很快。」

「那你怎麼拿到這些的?士官的屍體不可能一直留在那裡。」

霍左看沈一弓把袋子重新裝好,伸手接了回來:「如果你在虹口就不一定了,總能在些尋歡作樂的地方看見他們。」

沈一弓就那麼望著他,忽然間他也笑了:「你還是這個脾氣,錙銖必較。不過這次我得說一句:幹得漂亮。那麼程長宇呢?你還沒沖他下手?我以為你趁亂暗殺了那麼多士官,他應該逃不掉了。」

霍左塞好那個袋子聳了聳肩,他把煙遞給沈一弓,對方順手接過含入嘴裡。風把煙霧吹散在半空里,也一點點驅散了塵灰,讓午後的光稍稍灑在這片土地上。

「這傢伙一直都不肯露面,之前戰局未定,他也不敢大張旗鼓把青龍會攬到日本那邊。現在不一樣了。我預測他很快就會召集青龍會的一些高層見面——包括尤一曼。」

「包括尤一曼。」沈一弓重複了他最後這句話,「她收留了很多難民,日本軍隊允許嗎?」

「她大開了法租界的門店。另外你知道的,日本政【和諧】府佔領上海以後不會希望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就這麼失去生命力。他還想榨乾最後一點經濟價值——既然如此,他依然會保留租界,讓人們能正常生活下去。」

「還說什麼『寧做戰死鬼,不做亡國奴』……」沈一弓苦笑。霍左卻看得很透:「有的人活下去就夠艱難了,還能多要求什麼呢?對他們來說,怎麼活著都是活,我早就說過,這大上海到處是狼是狗,遍地的畜生,就是沒有人。」

「可我們得戰鬥。」

「我們得戰鬥。」

「總得有人活下去,畢竟只有活著血脈才不會斷,只有活著,歷史才能被書寫成為歷史。」沈一弓撣落了煙灰,「而我們是戰士。」

他們又隨口聊了兩句,沈一弓陪霍左往回走,進法租界時看道路兩旁都是面容疲憊地流亡難民。霍左說這一個月來他和一曼想了不少辦法,已經儘力去調配糧食,但開戰以後,常熟米運不過來,眼下用的都是之前倉存陳米,還能供給災民多久都是個問題。他又提到接下來對政權佔領的猜測,估計日軍應該會考慮難民安置問題,他們如果想加強對上海的通知,這是過不了的坎。

將分別前,沈一弓停住了腳步,說:「你記不記得曾說,想去看海?」

天色已暗,路燈未亮,兩個人肩並著肩站在小巷黑暗裡,也看不清對方臉上的神情。霍左似是微微怔愣了一下,繼而反應過來:「是。因為上海黃浦江里的水太渾了。」

「你說海是藍色的,不該是那個樣子。」

「我說過。」

「如果……」沈一弓低著頭,下意識搓揉的掌心,「如果有機會,等著一切結束……」

他抬起頭來,朝前又踏近一步,稍一低頭正好能與對方鼻尖相對。細微的鼻息交纏在了一起,喃喃低語也不知是不是沒有結果的保證。沈一弓低沉著聲音,把話說完整:「等著一切結束,我們盡了該盡的職責,去看海如何?」

霍左的手隱沒在這黑暗裡輕撫上男人粗糙的面龐,還有他滿臉的鬍子。沈一弓聽他呼吸有了細微的變化,而後聽他回答。

「你知道嗎,你留鬍子的樣子顯得好老氣。」他一邊輕笑著,一邊在這片陰影里快速親吻過他的嘴角,在他們兩個人同樣粗糙乾澀的嘴唇短暫觸碰而過時,他又說了一聲,「好。」

就像那一天,他們一起躺在床上,明明身上的傷痛仍隱隱發作,可那個吻與孩子般的呢喃卻停留在他們心頭。

重新來過嗎?

如若可以的話……

又何樂而不為呢?

只是還要跨過死亡,跨過戰爭。只是還要先盡應盡的職責,將迷路的孩子送回他們該去的地方。只是他們還需作為戰士面對眼前的戰爭,粉碎那些意圖侵佔他們家園的敵人。他們在黑暗裡分享了一個隱秘又有力的擁抱,雙方都感覺到了對方那雙粗糙有有力的大手搭在肩頭。

事情就是這樣——多少年來,他們達成了共識,這次不再是誰與誰妥協,卻也不再有少年時的無所畏懼與隨心所欲。

這段關係終回最初最純粹的模樣。可卻又與當年截然不同。戀人——卻也可以使同盟、兄弟、戰友……

路燈亮起來前他們結束了這個擁抱,分開時,霍左望著對方在街燈下被拖長的陰影,看他轉過身要走:「沈一弓。」

他側過頭。

霍左含在嘴裡的詞經猶豫后,還是另選了一句話說給他:「……等我。」

沈一弓眼神認真地和他點了點頭,嘴角帶笑轉過了身去朝公共租界的方向那兒走去。

未來再有什麼也沒什麼好怕的了。

未來還能有什麼呢?他們——他們從來都不是怕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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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開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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