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1節

第471節

霍布斯帶着通譯走到會場中央,努力鎮定一下,然後像大學授課一樣緩緩講道:

宇宙源於自然,一切皆有形存在並不斷重複機械運動,所謂無形的東西不可能存在,不過是虛幻的想像,所以人類才能夠認知宇宙。人也是自然的產物,平等地享有對一切事物的權利,但也同時擁有自然的本性,如趨利避害、無休止追逐利益、權力等,人類不可能擺脫貪婪、暴力,因此始終處於危險之中,如果沒有一個共同的主權者,則人類的自然狀態就是一種戰爭狀態。為了和平與自衛的目的,人們出於理性相互間同意訂立契約,自願放棄對一切事物的權利,包括管理自己的權利,而把所有的權力和力量託付給某一個人或一個能把大家意志化為一個意志的集體,這個人或集體就是主權者,它能夠按照它認為有利於和平與共同防衛的方式運用全體的力量和手段,因此主權者強大無比猶如《聖經》裏的巨獸——利維坦。主權者具有無限的權威,人民必須絕對服從,而它也必須遵守與人民達成的契約履行義務,包括抵抗外來侵略、維護國家秩序,以及保障國民通過合法勞動致富……,組織、管理國家毫無疑問是屬於主權者的世俗權力,羅馬教皇無權干涉,教會也應該臣服於世俗權力,按照亞里士多德的學說,君主制是最好的國家制度,臣民只有依靠絕對權威的君主才能獲得文明與安全,所以君主就是最好的主權者,也是最偉大的利維坦。

霍布斯平靜地注視着眾人,這套學說向來毀譽參半,他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果然有人高喊道:「你說宇宙的一切皆有形存在,那麼世上就根本沒有上帝,教會也根本不該存在,是這樣嗎?」

「至少我們從來沒有感知到上帝的存在,而羅馬教廷與教會的種種惡行證明他們沒有資格支配世人。」霍布斯看了一眼自己的同胞——英格蘭通商大使肯特說道。

「胡說八道,上帝無所不在、無所不能,霍布斯先生,你等著下地獄吧!」肯特吼道。

「沒有感知到上帝是因為人類認知宇宙的能力不夠,並不能證明上帝不存在,霍布斯先生,您是無神論者,不明白神有多麼重要,我們曾經非常艱難,不斷被飢荒、瘟疫、戰亂奪去同胞的生命,在絕望中唯有向神禱告才能獲得勇氣活下去,所以堅信神不僅存在,而且就與我們在一起。」那木兒是虔誠的基督徒,也站出來反駁霍布斯。

霍布斯急忙擺手道:「我不是無神論者,而且始終認為英格蘭國教能夠挽救世人的靈魂,但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在世俗社會裏教皇、教會必須服從世俗權力。」

「但您的學說否定了神的存在,這會帶來可怕的後果,人天生具有造神慾望,否定已有的神,他們會自發再造出神,」那木兒搖搖頭,指著黃道周一伙江南士人說道,「他們就造出神,也就是你說的利維坦——大明皇帝,但臣民不僅沒有獲得文明與安全,反而陷入更深重的苦難。」

「豈有此理,君子敬鬼神而遠之,爾等的亂神與大明皇帝何干……」黃道周跳起來又要發作,卻被劉宗周一把摁住——黃道周等人與洪承疇鬧翻臉,也跟着他到了大同,但這夥人無知無畏信口開河,不得不管着點。

最高法院大斷事劉天任對王瑛耳語幾句,站起來說道:「霍布斯先生,我們曾經探討過一切律法皆源於自然法的觀點,事實上大同聯邦實行斷例決案正是為了維護各地長期習慣的善良風俗,其中最主要的是人民的自由權利,但是在利維坦式的君主統治下,這一權利如何維護?」

「自然法靠自身不能實現任何目的,除非有外力強制人們服從,我必須承認,在利維坦統治下,臣民的自由極為有限,僅在主權者加以規定的事物中才存在,如買賣或其他契約行為,但是如果沒有利維坦的武力強制,契約便是一紙空文。」霍布斯答道。

王瑛笑起來:「如果利維坦不履行義務,而是對人民採取暴政,那麼應該契約無效還是人民繼續忍受暴政?」

霍布斯有些尷尬,想了一會兒答道:「應該是契約無效,不過契約並不能當然解除,我們必須明白失去利維坦意味着人類重回野蠻狀態,那將是最可怕的事,劉先生、王先生,我知道你們會說什麼,我翻譯過《伯羅奔尼撒戰爭史》,雅典聯邦的覆滅證明民主國家非常脆弱,大同聯邦能持續多久很值得考慮!」

王瑛搖搖頭:「你錯了,大同不同於雅典,公民手中的選票不過是根打狗棒,用以制約政府為所欲為,並不表明普通公民有資格參與國政,我們的聯邦議員是通過縣、府兩級議會打拚出來的地方精英,他們與聯邦的利益相關,儘管會在議院對抗,但絕不會毀掉自己的國家,所以大同聯邦是主權在民的代議制制衡政體而不是亞里士多德所說的希臘式民主政體,這是一種美好的制度,無須利維坦也能長久持續,對不起,你的學說讓我感覺英格蘭落後了。」

霍布斯剛要反駁,他的同胞戈登卻喊道:「霍布斯先生,英格蘭人民反對暴政,而你卻為國王大唱讚歌,你真該感到羞恥!」

「我忠於國王,但寧願為自由戰死也絕不接受利維坦!」肯特揮拳大喊。

霍布斯愣了一會兒,搖搖頭說「你們可以反對我,但利維坦還是會出現」,然後低頭走回原座。

「我支持霍布斯先生,」前清國通商大使馬國柱突然站出來,這傢伙在大同與清國開戰期間謊稱被扣留,實際躲在大同書館天天看書,戰後希福、祁充格、羅綉錦等人也到大同,四個人便以大同大學為據點一邊研究學問,一邊等待機會做官。

馬國柱繼續說道,「我大同族群眾多,全靠總統的威德才結為一體,可是議院卻千方百計限制總統的大權,連以往『總統萬世一系』的條款也不肯寫進《憲律》,請問,如果總統權威不在,聯邦統一如何維持?」

「我們滿人只服晉親王,除了李家人誰當總統也不認!」希福也叫道。

馮銓趕忙跳出來表態:「朱明已滅,清室當立,而大清又歸順大同,天下正統轉為李氏,吾等當獻表勸總統登基稱帝。」

「馮銓,你先附逆黨,再降滿清,如今又獻媚於李氏,好不要臉!」萬元吉怒吼道。

顧絳衝到會場中央大聲說道:「吾考究天下積弊已極,原因便是其專在上,故人君『獨治』絕不可行,而當以天下之權寄之於天下之人實行『眾治』,士紳者,『眾治』之根本也,卻遭大同屠戮驅逐,可見其殘忍暴虐,且南方尚有我大明朝廷,李氏何德何能登基稱帝?」

大同不辨是非,認為保民即為保國,馮銓一夥北黨因為協助清廷安撫地方百姓、罷黜苛捐雜稅、打擊貪官污吏,不僅無罪反而有功,以後還有機會出仕為官,從內心裏感謝李榆,為士紳叫屈不過是兔死狐悲罷了,當然不容北黨借題發揮,李若琳激動地揮拳叫道:「我呸,前明餘孽頑固不化活該被屠戮驅逐,我們北方人就是要奉李氏為帝,你們不服就滾回老家去!」

「打死這幫叛逆!」有人大喊一聲,南方士人怒吼著衝出去,北黨分子也不示弱,捲起袖子準備迎戰。

「巡檢,誰鬧就抓起來抽鞭子!」那木兒大喝一聲鎮住兩伙人,冷笑地嘲諷道,「皇帝很了不起嗎,我大同就有四個皇帝——定王、福王、魯王和清國小皇帝,教皇還上趕着封總統為神聖東羅馬帝國皇帝呢!」

大同人見慣了滿街亂跑的帝王,並不把皇帝當回事,但白撿的便宜肯定要,聽說總統又有了新頭銜馬上興奮地議論起聯邦能得到多少好處,回教學者甚至叫囂出兵攻打奧斯曼土耳其帝國,以便疏通朝聖的道路。

「好啊,難怪你們修《蒙古汗國史》,原來早就想化中華為夷狄,」黃道周氣得渾身發抖,指著人群中的外邦人喊道,「李漢民利欲熏心甘心與夷狄為伍,無恥之極也,你們大同人也甘心隨他做蠻夷嗎?」

「我們是自由的公民,你們才是未開化的蠻夷,滾回去繼續做皇帝的奴才吧。」李正義怒吼道。

「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我們寧受漢人皇帝的奴役,也絕不要大同的自由。」南方士人義正辭嚴回答。

大同人哄然大笑,荷蘭通商大使卡隆不禁搖搖頭:「真是一群不可思議的瘋子,自由才是最寶貴的,誰做國家的統治者並不重要,奧蘭治親王是德意志人,但我們就非常信任他,還推舉奧蘭治家族世代為荷蘭共和國執政。」

「修訂史書不過是檢討以往警示後人罷了,何必以華夷之辯而論之,我再說一遍,《蒙古汗國史》是我私人所著,與聯邦政府無關,你們也可以修《明史》嘛,大同絕不禁人之言,你們回自己國家去吧,免得留着這兒胡思亂想。」鄂爾泰又好氣又好笑地對南方士人說。

萬元吉嘿嘿一笑:「我是江西人,正經的聯邦公民,就是要留在大同和你們斗到底。」

「我們也不走,你敢以言論罪嗎?」黃道周也答道,江南士人都笑起來,他們迂腐但不傻,回到江南肯定要遭洪承疇暗算,留在大同反而最安全。

「這次會議開得毫無意義,散會!」鄂爾泰氣得一轉身走了。

李富貴急忙說道:「諸君,中國帝制兩千年積弊至深,已完全喪失內部革新的動力,皇權大一統,人民受奴役,治亂循環始終不斷,再過五百年也未必有所改變。大同聯邦試圖走出一條新路,這條路一旦走通乃中國之大幸也,諸君心繫天下,當知以民為本的道理,絕不可重蹈歷代王朝的覆轍,我們不妨做個約定,各自保留觀點但不爭論、不拆台,為國為民多做實事,二十年後重來此地相聚,那時誰是誰非不辯可知。」

北黨一伙人絕不想與大同翻臉,馮銓搶先說道:「青山先生說的對,要為百姓多做實事,切勿空談誤國,我們一直就是這樣做的。」

「我同意,民生是根本,為百姓多做實事才最要緊。」劉宗周終於開口了,黃道周一伙人對天下大事一無所知,卻自以為是信口開河,讓他也覺得臉紅,很長時間沒說話。

蔡懋德也笑道:「二十年後我們中許多人恐怕不在人世了,不過這樣也好,有些事就交給年青一代吧。」

「我不同意,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不辯出個結果怎麼行!」黃道周叫道,不過劉宗周、蔡懋德等人不理他就走了。

參會人員很快散去,剩下一幫江南士人面面相覷,顧絳小心說道:「聽說大同有不少人示威遊行,要不要去看看?」

「回大同!」黃道周一揮手,帶領南方士人出發了。

大同,百姓似乎養成習慣,凡議院開會必到自由女神廣場湊熱鬧,其實對會議內容並不關心——大同這些年輕賦薄稅、藏富於民,老百姓想務農有田種,想掙錢去打工,想發財做生意,想當官考吏員,負擔輕微自由發展,日子越過越紅火,好不容易打場大仗,還沒感覺到痛清國就慫了,形勢一片大好,大家對議院、政府還是很信任的,鬧得起勁反而是最支持聯邦政府的商人,但矛頭指向商會和自由黨的頭目,理由是這些鉅賈妨礙他們發財。

黃道周等人竄進廣場,總統受封東羅馬帝國皇帝的消息立刻傳開,不過大同人沒有覺悟,他們的挑撥毫無作用,人們反而歡聲雷動、喜笑顏開——總統的履歷誰都清楚,受封蒙古大濟農,拿到了蒙古大汗的權威,受封清國晉親王,吞併了大清國,受封明國晉國公,把明國擠到長江以南,這回受封東羅馬帝國皇帝,歐羅巴也許……,管他的呢,大家能沾光就是好事。

不過,有人打抱不平,總統功高蓋世、覆育萬民,連萬里之外的教皇都認賬,咱們日子過好了更不能忘本,也得給總統加一個大大的封號——這個提議得到一致贊成,老百姓絞盡腦汁商量好一陣,然後推舉代表攜請願書前往議院。

議院大廳,參眾兩院陣營分明,民選議員絕不允許中樞插手地方,對分稅議案一概反對,還以不得加重民間負擔為由拒絕加稅,總統府指定的議員倒是給政府面子,支持中樞改革稅制,但他們只有三分之一的議席,無力對抗民選議員——這時候,黨派不重要了,議員屁股坐哪頭就為哪頭說話,周愕、李建極暗中向自由黨、公民黨頭目打招呼也沒用。

王繼謨回老家府谷養老,喀爾喀富商德格接任了眾議院議長,苦笑着對李建極說:「爾增,眾議院同意將原屬中樞劃撥的教諭費改由地方州府承擔,這是最大讓步了,好歹也為總理府省了四五百萬,別再鬧了,回去想其他辦法吧。」

「我沒辦法呀,債票將近三千萬,不敢再發了,銀鈔印多了也無處消化,聯邦一年稅收不到兩千萬,這麼大的家讓我如何當,你們乾脆重新選總理,我不幹了!」李建極後悔呀,吳牲當總理時他沒少說風涼話,現在嘗到厲害了。

大同聯邦長期入不敷出,全靠借債、印鈔應付巨大的開支,發債票是寅吃卯糧,加印的銀鈔則悄悄輸入明國、清國,實際上是掠奪人家的財物,但現在情況變了,債票發得太多導致兌付困難,而以往的冤大頭明國、清國一個成了窮光蛋、一個成了自己人,加印銀鈔這一招也不靈了。

王登道干過前明兵部太僕寺主管馬政的主事,剛剛調任度支部長,腦子一轉想出辦法:「管子曰,稅賦當『取之於無形,而使民不怒』,也許將鹽、鐵、酒、醋、茶、布等改為官營可解燃眉之急。」

銀鈔總局局長黃達立刻反駁:「胡說,大老王,你的老毛病犯了,許官府經商乃飲鴆止渴,不出三年就會官商與民爭利、貪賄盛行於道、市井百業蕭條,百姓無以聊生,聯邦反而背上更重的包袱,那時後悔也晚了。」

「可是歷朝歷代都這樣做,確實很管用呀!」大老王不服氣。

「那是漢人王朝,他們向來魚肉百姓,我大同乃以民為本的新國家,豈能學他們!」參議院副議長圖魯拜琥擺手道。

大老王有點發火:「站着說話不腰疼,你們倒是拿出個主意呀!」

議事大廳又陷入沉默,過了一會兒,周愕站起來說道:「在豐州時,議事院曾通過決議,凡年收入超過五千兩的私人及商社繳納一成所得稅,大家可還記得?」

好像是有這麼回事,不過這種稅徵收太困難,執行不到半年就不了了之,大家都快想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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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之朔風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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