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6章 籌碼
明夷沒料到，清河觀尚在，清行已不再。
半山亭中，成言自斟自飲，面色蒼白，越發憔悴。看明夷來訪，如釋重負。
「他呢？」明夷問道。
不必言明，二人都瞭然於胸。
「公主給他置了別院，說方便他為聖上煉丹。」成言仰頭飲盡杯中酒，目光迷離，挑眉對明夷說，「娘子也飲一杯？」
明夷心頭有些酸楚。雖看多了生死苦楚，並無多少菩薩心腸，但成言有些不同。他原本的樣子實在珍貴，是灰濛濛的世界裏，一道金黃色的陽光，坦蕩，快樂。這世道，不缺豪俠與名士，不缺醉生夢死的放歌，缺的卻是這種近乎天真的，尚對明日充滿希望的心性。這讓明夷想起自己並未經歷過，實則離這個時代並不遙遠的盛唐。
可那個珍貴的成言，再也回不來了。
「師娘……」成言迷濛着眼，聲音亦虛浮，「雖然失禮，可我真的想再這麼喚一次。當時，那麼好。」
明夷並不願意去想起那時候，可她也無法否認，曾經是美好的。成言總是充滿活力，帶着爽朗的笑。邢卿那時似乎也被感染得明亮了些。胤娘乖巧，學東西很快。時之初……她仍有怨憤，但當時，也是極好的。
「有沒有想過離開？」明夷仍有一絲希冀，如果成言可以離開這個漩渦，時間總會讓他忘卻許多，縱使回不去無憂無慮的過去，也能獨善其身，恣意江湖。
成言慢慢轉動手中的杯盞，看渾濁的酒液在杯中漾開，神態格外沉靜：「已經無此可能了。」
明夷未覺意外。邢卿，清行，已經鐵了心去行事，回不了頭。成言也放不下。何況，清行與明夷之間的聯絡，都要靠成言這舉世無雙的輕功。還有什麼比他需要他，更加讓人難以割捨。
「知道了。」明夷不再多言，毫無意義，「他還有什麼話留下？」
成言搖了搖頭：「只讓我在此等候娘子，約定以後如何聯絡。」
二人思謀一會兒，決定以西市的容異坊為接頭處。成言如今已無必要住在觀中，不如以客商身份，住在西市胡人旅舍之中。若明夷有事尋他，便在容異坊后馬槽拴馬樁上系一紅繩，成言見到，當晚可去明夷住處相見。若成言有急事要見，則直接可去明夷處，反正她離了伍府，無人約束。
雖知成言輕身功夫了得，明夷仍有所擔心，囑咐他小心行事，在西市切勿以真面目示人。哪怕面對上官幫派的人，也不得暴露。
她不想冒險。成言的身份必須隱形，萬一清行的計劃失敗，身份暴露，也不可牽扯到其他人。
孤身行在長安街頭，暑氣逼人，明夷抬頭看了下灼目的艷陽，一陣暈厥，連忙歪斜著扶住牆頭，否則怕是跌了下去。
路邊店鋪中的婦人遲疑了下，看她臉色慘白，入裏頭端了碗水出來：「娘子定是受不得暑氣，喝些水歇會兒。」
明夷謝過，承了好意。心頭越發沉重。以往事情繁雜，她一來身體強健，二來靠着伍謙平善於綢繆，從未覺得如此疲憊。現在身子朝不保夕，心上那當作依傍的人又將隻身赴險地，禍不單行，長安的局面更加紛繁難解，她覺得自己不知何時，便會突然倒下，再也無力面對。
清行入了公主帳，長安六美同時被韋澳和宦官們盯上，魏府或有用毒高手，對她這條命很感興趣，天一幫的人入京城勢在必行，令狐湜……一個她不得不用，也不得不防的人。
坐在檐下，明夷盤算起自己手中可用之棋，最靠得住是和洪奕已密不可分與自己也有過命交情的馮桓，他會重振上官幫派成為自己的臂膀。綾羅與六美她也信得過。與申屠、天一、桃七幫的新的平衡正在建立，上官幫派已經穩住陣腳，暫不用過於操心。清行心思深沉行事小心，與她目的並無相左，也可互助。麗競門，因為四君子的關係，倒是和自己越發緊密起來，加上父女二十餘載的感情，只要不危及聖上，凌占筠都會是她的助力。
她深深吸了口氣，沒想到自己看似在絕境，實際上手上籌碼並不少。
最緊要，她和伍謙平都要好好活着，其它，總有解決的辦法。
回到新昌坊新豐宅，她靜靜等待劉恩朝的到來。明夷很慶幸自己幫了劉恩朝一把，也幫了自己。把他安插到工部，成為伍謙平的臂膀，在眼下她表面已與伍謙平決裂的情況下，搭了一座最靠得住的橋。劉恩朝也總算不枉她的助力，在工部做得有聲有色，假以時日，前途光明。
拾靨坊此刻應當還在繁忙，只是已經沒有了當年的連山與胤娘。承未閣正是高朋滿座時，夜了或許他們棲在那邊，也有時會來新豐宅住。自從明夷搬回來，四君子與殷媽媽大多時候都會回來陪她，省得宅子裏太過冷清。
承未閣如今她不太擔心了，凌占筠自會護他們周全。相應的，承未閣的情報作用實際上納入了麗競門。只是除了門主與木兮娘子，誰也不知。
明夷換了男裝，將被喂得滾肥的無暇牽了出來，它還有些不樂意，哼了好一會兒。
劉恩朝匆匆趕來，日頭已落，餘下幾抹殘霞，映在天邊，有些肅殺之氣，倒不像是盛夏景象。她看了看天，半邊黑雲走得極快，看來，風雨欲來。
明夷苦笑了下，要不要這般煽情，今夜是她夜會伍謙平，送他去往險地的離別之夜，如此應景，居然有雨。
劉恩朝已到面前，下了馬，不解地問：「雨快落了，娘子有何要交託，我立馬取了回衙門。」
明夷料到如此，仍是問了句：「他還在衙門？」
劉恩朝存了心要為伍謙平說項，也知道明夷脾氣，不好硬勸：「伍大人這幾日常忙到子時之後，我看他又瘦了幾分。」
明夷心裏微微揪著疼，眼裏恨不得落下淚來，也得撐著，牽住無暇：「走吧。」
劉恩朝遲疑。
「我去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