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道阻且長

第一百八十二章 道阻且長

張惟昭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我平時就是這麼一副樣子嗎?」

「當然不。你的樣子比我好看多了。」陳祐琮摩挲著張惟昭的一隻手說:「我的皇後殿下,你到底為什麼不開心?說出來讓微臣給你解憂?」陳祐琮經常用尊稱來稱呼張惟昭,而假裝自己是她裙下之臣,當然是在旁人都不在的時候。

張惟昭笑著嘆了口氣:「讓我想想該怎麼說。」

陳祐琮輕輕搖著她的手:「你不是說過,最實用的溝通方法就是說大實話嗎?」

這確實也是張惟昭說過的話,現在陳祐琮完全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好吧,你說的對。」張惟昭點頭:「我的煩惱就是,太皇太后和謝大人都傳話給我,建議我不要再繼續陪著你上朝。而我……」張惟昭說到這裡不知道該怎麼接續下去。

「而你不知道該怎麼做是嗎?」陳祐琮接續道。

張惟昭用抱歉的眼神看著他,彷彿在為自己搖擺不定的立場抱歉。

「其實這件事情很簡單。」陳祐琮看著張惟昭的眼睛說:「你只要問問自己,你究竟想怎麼做。」

「我究竟想怎麼做?」張惟昭沉吟道:「我認為,太皇太后和謝大人的擔憂有他們的道理。但是,你的……」

「不!不對!」陳祐琮微皺了眉頭:「你認為太皇太后和謝太傅有他們的道理,是你站在一個皇后的立場去判斷,又認為我的要求也是合理的,是你站在醫心師的角度去判斷,你試圖比較兩種立場,找到一個更正確的答案。但是我現在不要你判斷,我只問,你,張惟昭這個人,你想怎麼做?你想和我一起去上朝,等著我一起下朝嗎?還是你想留在逸仙殿或者坤寧宮?是你心裡真正想做的事,不要去分對和錯。」

說著這些話的時候,陳祐琮執著地看著張惟昭的眼睛。

張惟昭覺得這種視線太熱烈了,她轉過身,避開陳祐琮的視線。只有這樣,她才能靜下心思考。

什麼是她真正想做的事?

她心裡真正想做的,就是不受旁人影響地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處理自己和陳祐琮關係。

也就是說,她既不想被太皇太后和謝遷干涉,也不想以不停地陪伴在陳祐琮身邊以減少他的不安這樣的方式來療愈他。

她會更直接地和他討論他的問題,兩個人一起尋找解決的方案。

其實一句話就是:她想按照二十一世的方式工作、戀愛、生活,以及處理和旁人的關係。

但是,她知道,要實現這些卻幾乎不可能。

所以當陳祐琮問她,在要不要和他一起去上朝的問題上,她「想」怎麼做的時候,她居然沒有辦法很好地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陪不陪陳祐琮上朝,都不是她的選擇。

這個問題對她來說,只是盡到皇后的職責讓太皇太后和謝大人安心,還是盡到好伴侶的職責去滿足陳祐琮的人格發展需求而已。她自己的需求,並不能從這兩個選項當中的任何一個呈現出來。

太皇太后和陳祐琮,從一方面來說是她的合作者和支持者,但按照大炎的規則,從另一方面來說,卻是她的主人和上司。他們有權力掌握她的前途、命運和生死。

謝遷雖然不是她的上司,卻能夠影響朝政和輿論,也是張惟昭必須要顧忌的。

她並不是不愛陳祐琮,也不是不喜歡太皇太后。只是這愛與喜歡是真實存在的,他們對她擁有巨大權力,也是真實存在的。

張惟昭希望自己與陳祐琮的相遇,是兩個對等的靈魂的相遇,這種期望是真實的。而他是帝王,她是皇后;他是乾,她是坤;他是君,她是臣,這也是真實的。

這是兩個不同層面的真實:心靈層面的真實和現實層面的真實。

所以在心靈層面,她努力保持著自己的獨立和尊嚴;而在現實層面,她把一部分真實的自我隱藏了起來,盡量去做一個讓他們滿意的皇后和妻子。

而她也會得到一些報償,這種報償不是積累財富,光耀家族,而是有資源和平台去做她認為有價值的事情。這些事情,說白了就是,改變這個時代落後的現狀。而她改變這個時代的目的是什麼?因為她懷念自己的過去,但她回不去,所以她盡量想讓這個時空和她所懷念的時空看起來更像一點。

這是深藏在她內心的一個巨大的執念。

儘管她在大炎已經生活了有七年之久,但她的一部分魂魄似乎仍然停留在過去,和她身處的時空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張惟昭陷入了長長的靜默。陳祐琮並不催促她,而是安靜地等在一旁。

如果說最簡單的解決問題的方法就是面對真實,而這一次,張惟昭卻無法講述自己真實的感受。她不覺得大炎的任何一個本土居民,能夠理解她的感受,包括陳祐琮。

她沒有辦法回答,陳祐琮好像並沒有覺得奇怪。等到張惟昭不再僵坐在那裡一動不動,而是抬起了頭,似乎在極力搜尋著合適的言辭來回答他的時候,陳祐琮開口道:「如果你現在還沒有答案,那你就先聽我說吧,我為什麼一直要你和我一起上朝。」

張惟昭點點頭。

「就像我們之前講過的,一方面是因為我內心的不安。實際上我可以把這些不安藏在心底,做一個中規中矩,合乎旁人期待的君主。但我現在卻不想這樣做。而我也不期望你這樣做。這只是一個開頭,今後我們會做更多不符合眾人期待的事情。比如不要妃嬪成群,也不要多子多福。我只想我和你在一起,有兩三個孩子,好好把他們養大。混亂的宮闈帶來的痛苦,我自己已經受夠了,不希望你和孩子們再承受。」

張惟昭內心有深摯的感動,沉默著點頭。

「另一方面的原因卻是,」陳祐琮接續了下去:「我覺得你很不安。」

張惟昭很詫異:「我並沒有任何不安。」張惟昭覺得鎮定是自己一貫以來的風格。孤魂野鬼一樣來到這個異世,如果不是一直能夠保持鎮定,就不可能在這個完全陌生的時空中存活下來。

「我覺得你很不安,並不是因為你做事情不夠冷靜,而是因為你從來沒有完全信任過誰,包括我。」陳祐琮聲音低沉地說出這段話。

張惟昭心神巨震,抬起眼睛看著陳祐琮。她發現,她竟然沒有辦法否認這一點。

「你不斷在助人,別人可以信任你,從你這裡獲得幫助,卻沒有辦法走近你。你總是沉浸在你要做的事情當中,似乎並不需要任何人。可我不是別人,我想和你離得近一些,再近一些,這樣,就能夠消除你我之間的隔閡。」

陳祐琮用熱烈的眼神望著張惟昭,張惟昭卻迴避開陳祐琮的眼睛。

關於陳祐琮為什麼會堅持讓自己和他形影不離,連上朝都要陪著他去,張惟昭想了很多,也自以為做了很深刻的分析。但是,她沒有想到的是,在自己分析著陳祐琮的時候,陳祐琮也在分析著自己。而且,陳祐琮的分析是對的。張惟昭只覺得自己無言以答。

面對張惟昭的沉默,陳祐琮卻沒有氣餒,他尋找著張惟昭的眼睛,與她對視:「現在你告訴我,乳酪是什麼?」

「乳酪是什麼?」張惟昭驚訝地反問,詫異陳祐琮為什麼突然把話題跳轉到這裡。

「對!我想知道乳酪到底是什麼,你那天沒有跟我說實話,或者沒有完全說實話!」

張惟昭沒有想到,時隔多天,他仍然記得乳酪的事情。但是,要從何說起呢?乳酪並不僅僅意味著一種食物,而牽繫著張惟昭最隱秘的往事。是否披露這段往事,不僅會影響到張惟昭和陳祐琮從今往後的關係,還關乎到張惟昭的生死。

而陳祐琮似乎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會突然在這個時候問到乳酪。

停了半晌,張惟昭才一字一句艱難地說:「你給我一段時間想一想。」

陳祐琮難掩臉上的失望之情,但他不忍心逼迫張惟昭,停了一息道:「好!你想一想。」

張惟昭推開陳祐琮握住她胳膊的手,站了起來往外走。

陳祐琮在後面問道:「你到哪裡去?」

張惟昭回過頭:「你方才不是問我自己心裡到底想要什麼嗎?我想自己呆一會兒。」

陳祐琮胸膛起伏,最後還是道:「好!」

張惟昭轉身出去,帶著人回坤寧宮去了。

陳祐琮離開逸仙殿,回到的懋勤殿。

他覺得自己似乎一下子被打回了原形。在認識張惟昭之前,他的生活是異常孤獨的。雖然有皇祖母的疼愛,但是他卻無法把自己的痛苦呈現在皇祖母面前,只能讓她看到,自己很好,一切都很好。

從張惟昭進宮陪伴他修行開始,他才意識到被人真正看見和理解,是什麼樣的感覺。他覺得自己真正活了過來。他不斷想和張惟昭靠得近些,再近些。而張惟昭卻總是在他無法企及的地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求而不得的感覺,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開始的時候,他確實以為這是道路險阻的緣故。他以為只要他跨越這些障礙,兩個人就能夠心有靈犀,再無隔閡。

可是,現在她已經是他的妻子,他的皇后了,為什麼他卻仍然覺得,那種求之不得的痛苦還是那麼強烈?

張惟昭在坤寧宮,他在乾清宮,這不足一里的距離,卻讓陳祐琮覺得如此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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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心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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