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色漸濃的時候，這場宴席終於告一段落。

韓煜終於從Code和SE雙方隊員們的毒手中掙扎出來，倉皇地打開門，想要直奔洗漱間清醒一下。誰料包廂的門才開，他眼神尖，立即就看見了顧月白正倚在五六步遠的欄杆上吞雲吐霧，那精緻的側顏被模糊地辨不出輪廓，卻又露出點漫不經心的神色。

「玩開心了？」顧月白聽到聲音，回頭見是韓煜，便將嘴邊的細長香煙取下，順手給掐滅了。她塗著硃紅色的唇彩，伴著言語，有白霧騰出齒頰，端的是攝人魂魄。

顧月白就是那種不經意間便能站到你人生中央的存在。

她的瞳中呈現出因燈光效果而產生的極淺的一圈綠色，隨著光線的流動而潛藏回原有的棕灰色背後，那微捲曲的長發籠罩住了雙肩，直延伸到細狹腰間。陰影雕刻出她有如萊茵河般的輪廓，在月光輕撫下，她渾身散發出一種教堂壁畫里才能瞧見的聖潔光輝。

可惜，顧老闆的那些溫婉輕柔，都不過是裝出來的一層面具，偶爾接觸倒還不怎麼看得出來，若是真的長久相處下來，只怕要不了幾天就得被她軀殼裡真實的那位顧月白給嚇到。

「啊……是的。」韓煜站在沒有開燈的走廊里，只覺得月色偏頗，萬千人里唯獨將顧月白映照得如此雋永清麗。

儘管距離那些被玻璃穹頂籠罩的社交盛宴不過幾十米的距離，但韓煜明白，自己與顧月白之間就像醉意朦朧時仰望天際的星星那樣，那點閃耀顏色，彷彿伸手便能觸及，實際上耗費一生都可能無法相聚。

「接下來還有一場發布會，九點。」顧月白將手機解鎖，打開了預設的日程表，「還有一個半小時的時間，記得通知白址他們早點散席，準備造型。妝發已經在等人了，最好能提前準備一下冠軍發言，不能臨場發揮，太倉促。」

韓煜點頭記下。

「這次要在發言裡帶上鵬程鍵鼠和另外三家企業的廣告，只要提及就行，贊助商那兒有個交代。我已經發到交流群了，顧遠道會負責。」顧月白將手機在掌心一轉，那光亮就消弭在其間，「楊教練已經去應付採訪了，發布會要由你來帶隊，可以吧？」

「好的。」韓煜沒有推辭，儘管顯得有點為難。

顧月白很是讚賞地點頭：「等發布會後，讓他們先去賓館休息，韓煜，這邊還有關於你個人的訪談節目，剛才我和楊哥商量過了，今天你也累了，我就陪你一起去參與，不要有心裡負擔。」

韓煜有點小驚訝：「訪談？」

「過去也有不少邀請，不過都替你拒絕了而已。」顧月白挑眉，「怎麼，現在當了冠軍隊長，沒想到要接這麼多商業活動吧。」

她也就這麼隨口一問，沒想到韓隊長居然陷入了沉思，旋即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

一向能與各路人士打交道的顧大老闆也難得地沉默幾秒，安慰到：「要習慣。現在的粉絲已經不滿足於比賽成績了，你得把自己當做個小明星——必要的活動還是得參加的。從前是怕隊里其他人覺得我們偏頗，所以從來不安排，可現在，你是Code的隊長，這些節目想逃都沒法逃啦。」

她並不負責這些採訪類活動的接洽，只是從前隱約聽說過，韓煜不怎麼願意被記者們圍談，似乎是因為個性問題，便特地趕來勸慰他兩句。

奈何這位韓煜隊長，在待人處事方面真是可以被稱得上外強中乾，永遠只會腆著一張臉微笑。

顧月白見他還是滿臉不願意，可卻委委屈屈低下頭來，幾縷髮絲越過那俊美飄逸的臉頰，在光線不足的情況下，那側顏的輪廓便輕易被勾勒出來，黯淡色彩里，平生出光怪陸離的迷醉倒影，叫人不由得便被勾去神魂。

算了，傻就傻點吧，藏在基地里養著也不讓人見，誰會看得出他的真面目，顧月白無奈地想到，也幸虧這孩子沒那麼多心機，否則遲早得拿著這幅麵皮恃美行兇。

「還想呢？」顧月白一拍他的肩膀，「好了，去通知吧，待會見。」

韓煜咬著牙根，下顎綿延出幾道波濤。他不喜歡燈光，那些探究的、捉摸不透的目光會順著光線落到他身上，以各種臆想來揣測他其實極其單薄的生活。實際上，比賽就是他的唯一，如果不打遊戲，韓煜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

可他還是得接受安排，走進聚光燈中央，極力掩蓋自己的種種不安。

他又不是個真正的演員。

但是韓煜說：「好。」

……

有金屬摩擦過衣料的聲音順風而來，然後是五六個人輕輕跳下。韓煜翻過面前的石頭，飛速轉動的腦子算出先一步達成目的的那個人會是他，更何況現在連氣流都是向著他的——他能從每一個細微的聲響裡面推斷出那個小隊里每個成員挪動的路線。他們抬槍，排成一隊緩緩推進，逆風的站位使得韓煜可以更加大步的奔跑，而那些敵人聽不到。

所有事情都向好的那方面發展，讓他都忘記追究自己之前到底在思索什麼。總之求生本能勝過一切，他超常發揮地移動過每個掩體，甚至不再抱怨濺起地泥漿有多麼噁心。

最終他確如同預先計算的那樣到達目的地，火焰曾經跳躍過的地方如今四處漆黑，韓煜再也聽不到來自身後的聲響。

這是一段網路上知名的，關於韓煜在隊內訓練時的一段視頻。他的即時反應力、槍法和對地圖的熟悉程度，都讓玩家們嘆服，也就是在那以後，槍王這個稱呼就安排到了韓隊長身上。

「所以，韓煜隊長以後有考慮開設直播間嗎？」專欄記者問道，她穿著一身糖果印花外套，顯得極其年輕俏皮。儘管在針對電競遊戲上的問題提問中，可以看得出來，她其實不過是個速成的門外漢。

已經是凌晨四點半了，屋外漸起鳥雀啼鳴，隔著不太厚的窗帘，幾縷陽光溜進這賓館小單間，帶來新一天的生機。

韓煜覺得自己的眼皮有些沉，濃茶能灌得他一時清醒，卻無法讓一個作息規律、幾乎不熬夜的年輕人忽然開啟通宵技能。如果不是顧月白及時拍了他一把，或許韓隊長就能表演出原地入睡這樣高技術難度的動作。

「啊……是，其實……」韓煜迷濛地睜大眼睛，眨巴了幾下，終於緩過神來，「沒有。」

記者可不打算這麼快放過他：「為什麼呢？韓隊長在圈內的人氣、實力都不容小覷，開通直播的話，更容易吸引粉絲的吧？」

韓煜：「唔……」

他看上去在思考著些什麼，眉頭緊蹙，嘴唇也被抿成一條細線。可愛系記者倒不覺得睏倦，見他擺出這幅架勢，趕忙坐直身體，準備記錄下有意義的回答。

只有邊上的顧月白暗中扶額——她知道，這是韓煜已經困到放空自我了。

「就，沒有打算。」沉思半天，韓大隊長終於又擠出了一句話。

記者：「啊？」她也算是有一些訪談經驗的人了，卻幾乎沒遇見過這麼不會說話的另一方，別說是採訪有意思的料了，只怕這些記錄抖出來，都不夠湊字數的。

「是這樣，我們Code很尊重選手的個人選擇。」顧月白趕忙出來救場，「而韓煜選手是我們戰隊的隊長，平時的訓練負擔就極重，還得兼顧戰隊各種事務，休息時間已經很少了。儘管直播可以帶來相應的戰隊收益與名氣提升，但我們不希望以犧牲韓煜選手身體健康為代價，來換取這樣的關注度。」

小記者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知道自己的這個直播被安排到了凌晨時，小記者沒覺得如何，畢竟她也算隸屬於娛樂記者這一板塊的，受訪一方把採訪安排在什麼時間、地點都不足為奇。但方才進門時，她看著韓煜背後居然還跟著個據說是Code戰隊老闆的人物，下意識以為是老闆擔心韓煜亂說話，特地來盯著這位搖錢樹，還腹誹了好幾句。

現在看來，這位顧老闆簡直是來當救星的。

和Code戰隊成員一樣，顧月白也是清晨便起床工作——她雖然不負責上場對抗，贏得冠軍，卻在場下打了一場硬仗，為戰隊拉到了下個季度的足額贊助資金。其中艱辛，沒有親歷過的人是難以體會的。

但比起韓煜要睡不睡的模樣，顧月白反倒是精氣神滿滿，根本沒有半點被通宵糟蹋過的跡象，儼然是還能上得酒桌吹瓶、下得基地巡查的模樣。

小記者覺得，自己下次要是被安排來，不如直接申明了採訪這位顧老闆。反正顧月白懂得接梗拋梗，受訪經驗豐富，也更了解Code戰隊的現況。

而這位銀樣蠟槍頭的韓煜隊長，只可隔著選手席遠觀，接觸以後卻是全然不見那一身雷霆萬鈞的「動」的氣魄，還是個吐不出話的小白兔。

反差萌雖好，卻對職業女性造成了降維打擊啊！小記者內心流淚，默默拋出了最後一個問題，只盼著這期訪談還能拎得出點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