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生涯之寫作(18)

文字生涯之寫作(18)

幾個星期之後,五年級A甲班發生了一件奇特的事情。我們正在上拉丁文課,門突然打開,貝納爾在門房的陪同下進來向我們的老師迪里先生致敬,然後坐下聽課。從他的鐵架眼鏡和圍巾,從他略鈎的鼻子和小雞似的怕冷的樣子,我們大家斷定他是貝納爾。我心想,莫非上帝把他還給了我們不成?迪里先生好像跟我們一樣,不勝詫異。他停止講課,喘著氣問:「你的姓名?身份?父母職業?」他回答道,包飯生,工程師的兒子,姓尼贊,名保爾—伊夫。我最為吃驚。課間休息時,我主動接近他,他也作了反應,從此我們結下友情。一個細節使我感到這個人不是貝納爾本人,他比貝納爾醜陋:尼贊患斜視症。但注意到這一點為時已晚,我已經喜愛上尼贊的外貌所體現的善良,以致喜愛上他本人了。我上了圈套,崇尚美德的習性導致我喜愛醜八怪。說真的,假貝納爾並不壞呀;他代替真貝納爾活着;所有真貝納爾的長處他都有,不過已衰退。貝納爾的矜持,到他身上變成掩飾。當他被強烈而消極的衝動壓倒時,他不喊叫,只是氣得臉色煞白,結結巴巴語不成章。這不,我們視為溫存的情感只是暫時的麻醉。他嘴裏吐出的不是真知灼見,而是憤世的、輕率的客觀言論。我們聽起來不順耳,因為我們很不習慣。他跟我們一樣,自然敬重他的父母,但惟有他,談起父母時帶諷刺的口吻。在課堂上,他不如貝納爾那樣才智橫溢,但讀過許多書,並渴望寫作。總之,這是一個全面發展的人,在我看來,把他跟貝納爾相提並論不足為怪。尼贊跟貝納爾的酷似使我着迷,我弄不清是應該讚揚他提供了美德的外表,還是責備他只有美德的外表。我總是要麼盲目地信任,要麼莫名地懷疑。我和尼贊成為真正的好朋友只是後來的事,中間相隔了很長的時間。

這兩年發生的事情和結識的新交中斷了我的苦思冥想,但沒有根除。其實在骨子裏沒有起任何變化。成人在我身上所寄託的重任,我雖不去想它了,但繼續存在,並侵蝕了我的身心。九歲那年,哪怕在最放縱胡鬧的時候,我還能自我檢點。十歲上,我已經忘形了。我跟布蘭跑跑跳跳,跟貝科、尼贊促膝談心,在這種時刻我的假想使命自流了,自成一體躲到我的陰面,不讓我看見,卻操縱着我,對一切的一切施加影響,越過我,使樹木低頭,使牆壁讓路,使天空彎腰。我視自己為大王,竟瘋狂地信以為真。我的一個分析學家朋友說,這是性格性神經症。他說得對,一九一四年夏至一九一六年秋,我的使命左右了我的性格,我的妄想離開了我的大腦,注入了我的骨髓。

在我身上沒有發生任何新的變化。我發現我原先扮演的和預言的原封不動地保留了下來。惟一的區別是我不知不覺地、不聲不響地盲目行事。先前,我通過形象想像一生,從死亡看到我的出生,我的出生把我推向死亡,自從拋棄生死轉化的看法后,我自身成了生死交替的實體,在兩極之間顛簸,每一次心臟跳動就是一次死亡和再生。我未來的永存變成我具體的未來,每個瞬間跟永存相比都顯得微不足道,因此在我最專心致志的時候,對永恆的想念使我分心,使充實變得空虛,使現實變得輕浮。永存從遙遠的將來驅散我嘴中的甜膩,消除我心頭的憂和樂,但挽救了最無所作為的時刻,因為這個時刻來得最晚,使我進一步接近永存。永存給我賴以生活的耐心,我再也不想一下子跨過二十年,然後草草越過第二個二十年,再也不設想我遙遠的登峰造極的日子,我等待着。我一分鐘一分鐘地等待,因為每一分鐘引來另一個一分鐘。我泰然自若地生活在刻不容緩的時間列車上,時間推我一直向前,把我整個幾捲走,勢如破竹,銳不可當。真是如釋重負!以前我的日子天天一個樣,有時不禁生疑,我是否註定要過千篇一律的倒退日子。現在,日子本身沒有起多大的變化,還是照舊哆哆嗦嗦地消逝。但是我,日子在我身上的反映起了變化,不再是時間朝我靜止的童年倒流,而是我,好似奉命射出的箭,穿破時間,直飛目的。

一九四八年在烏特勒支,馮·列納教授讓我做投射測驗。一張圖引起了我的注意,上面畫着一匹平治的馬,一個行走的人,一隻高飛的鷹,一艘前進的艇;受測驗者應指出哪個畫面給予他最強烈的快速感。我說:「小艇。」然後,我好奇地觀察這個我突然選中的畫:小艇彷彿騰空而起,霎時間凌駕在停滯的湖水之上。我很快明白了這個選擇的理由:十歲的時候,我好像感到自己如艏柱似的衝破現時的束縛,騰空而起,從此我開始奔跑,現在仍在奔跑。在我看來,決定速度快慢的不是在一定時間內跑過的路程,而是起跑突破的力量。

二十多年前的一個晚上,吉亞科梅蒂穿過意大利廣場時,被一輛汽車撞倒。他受了傷。他腿被撞傷摔倒時,腦子還清醒,首先感受到的是某種喜悅:「我終於出了點事兒!」我深知他的激進主義:他已做好最壞的準備。他愛他的生活,以致沒有別的嚮往。這種生活很可能為偶然發生的、荒唐的事故所衝擊,甚至被斷送。他心想:「因此,我不是天生的雕刻家,甚至不是生來就該活着的。我生下來時什麼都不是。」使他興奮的是危險的因素突然被揭示出來,遭難時嚇得發獃的目光茫然望着城市的燈火、來往的行人和他自己落在污泥里的軀體。而對於一個雕塑家來說,無生命的礦物界本來就與他朝夕相處。我欣賞這種順應不測的意志。如果人們愛好意想不到的事情,那麼就應該愛好到這樣的程度,甚至歡迎這類迅如閃電的意外,因為這類事故向他們揭示,地球並非為了他們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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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薩特誕辰一百周年:薩特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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