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番外之遙知不是雪(二)

第四十七章 番外之遙知不是雪(二)

清河王府,雪狸抱着剛出世的小世子一臉笑意,他素來不喜龍袍明皇之色,常穿着一身素潔雪袍淡然悠居,此刻站在明燈下抱着個嬰孩,那份氣質比之前更是暖化了許多。

清河王沒想到他聽到消息會連夜出宮來府,道:「區區幼子怎能得皇上如此用心,夜已深了,皇上您實在不該……」

雪狸擺了擺手,拍著小世子的襁褓道:「朕乃堂堂一國之君,普天下都是朕的疆土,要去哪裏誰人有權置喙?倒是皇叔可給皇弟取名字了?」

清河王笑說沒有,他這時正晚雪狸一步進門來,雪狸看了看他笑道:「那不如朕給皇弟取個名字,皇叔,燎原,你們以為如何?」

「燎原?」清河王眉頭微皺,看了看他。

「是啊,這是朕給連大總管取的表字。」雪狸似乎沒有看見清河王的目光,抱着小世子走到了窗前商那明月清風,「曉看春池水,夜倚明月風……我們就叫他倚風!怎麼樣?」

清河王轉怔為笑,替兒子謝了恩。

他沒有說話,唇邊默默呢喃了一聲,看着那個皺巴巴的小嬰兒不自覺地笑了笑。

回宮時已是天色將明,雪狸的心情很好,一路上一直在和他說說笑笑。

走至龍彰殿前,守門的侍衛一臉惶恐來迎接,他容色一冷,感覺到雪狸的情緒這時也有了變化,二人一前一後進了殿門。

高顯姿半靠在椅背上,上挑的妖嬈眉眼微微迷起,氣定神閑里流露出一股慵懶嫵媚之態,她扶了扶高聳的髮髻上那八寶鎏金琅環九鳳釵,漫不經心道:「皇兒,清河王縱為你的嫡親叔父,但到底君臣有別,區區世子何勞你深夜出宮相顧?傳出去豈不失了體統?」

雪狸坐在下首望着窗外月光,聲音毫無起伏道:「先帝膝下凋零,只留了兒臣一人,今日得一手足當是欣喜。何謂區區世子?在原氏真要論起血統身份,倚風只怕比兒臣還要高貴些!」

「你……」高顯姿聞言色變,她怒視着這個與他漸行漸遠的兒子,當年她辛辛苦苦扶他上位,為的就是不讓他們母子在這個嫡庶尊卑病態極致的原氏屈居人下,她為他爭取來的身份他卻不屑一顧,好好好,她真是生了個好兒子!

「太后息怒!」趕在高顯姿發火前,他站了出來,「皇上長居深宮,難免常覺無趣,得空總想着要出去走走今兒適逢世子出誕,臣便借故請皇上去了,是臣思慮不周,還請太后恕罪!」

高顯姿嘆了口氣,「你素來辦事妥帖,這幾年也沒助為哀家和皇兒成事,有你在他身邊,哀家很是放心。以後可當多與勸諫,不能再事事任他由著性子胡來!」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脖頸處不小心露出了兩瓣櫻紅,他沉下了雙眼,高顯姿正想再與雪狸多說幾句,雪狸卻側開了臉,似憎惡她的碰觸般彈開了衣袖,她的臉色瞬間更加難看起來,甩袖離開了龍彰殿。

「燎原,為什麼,為什麼我要被困在這深宮裏?你又為什麼也要進來?」

出殿時,他聽見雪狸在他背後哽咽,他沒有回頭輕輕一笑,「或許臣註定要陪皇上一起困在這裏!」

結廬松竹之間,閑雲封戶;徙倚青林之下,花瓣沾衣。

他一直知道這才是雪狸一直追求的生活。

而他呢?

他所追求的是什麼?

江山天下曾是他的責任,血海深仇現為他的枷鎖。

從出生到現在,從來就沒有機會讓他能自由地選擇自己該過什麼樣的人生。

天之賦命實同,人之自取則異……他以前無比自負地認同這句話,現在只覺得可笑。

人和人的命怎麼會一樣?

不同的境況下又怎會做出不身不由己的選擇?

這個不見天日的四面圍城,終究要將他們的一生困住,所以他不顧一切地想要將它毀滅,或許只有到了那天,他和雪狸才是自由的。

到那時,看孤帆落照,目征鴻回渚,雪狸可以盡情地去過他想要的逍遙人生,他也能帶着小雨去過他們自己的生活。

然而,雪狸終究沒有等到那一天。

高顯姿派他去江北督建河道的時候,他早就看出她是想要把他支走,他以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內,然而他卻算錯了人心。

或者說,有些心是稱不上人心的!

「燎原,你去,我在上京等着你,等你回來,我的病差不多就好了,到那時我們再明燈手談,分個高低……燎原,其實一切我都是知道的……」

餘生的很多年裏,他都記得那夜雪狸貓眼石般的雙目中流出的晶瑩淚滴,記得他那夜的欲言又止。

等他讀懂他的眼神,讀懂那一園白梅傲雪,他才深深了解到了他的苦心,待他風塵趕回上京,卻只聽到了舉國震響的喪龍鐘聲。

他還是那樣乾淨,那樣素白,靜靜地躺在那裏就像睡著了一般。

如那傲雪白梅,開時似雪,謝時似雪,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徹。

「你執意舍紅梅而送我一園白梅,是想讓我明心凈潔,不做鬼蜮之手,我讀懂了你的苦心,可你為什麼就不能等着我早些歸來了呢?還是你不只是想讓我看着那一樹白梅凈心,更是想讓我來以此懷念你……雪狸,你是早就算到了這一天,早就知道可能見不到我最後一面了嗎?你知不知道這樣我便更加地放不下了?」

「你早就猜到我是誰,或者說在那年深秋落葉拂靴的時候你就已經認出了我是誰,你把我留在身邊,是想保護着我,你喚我燎原這個名字,是因為你早就猜到了我的目的……你還是那麼聰明,那麼心地洞明,可我卻一直在隱瞞着你,隱藏着自己的初衷……我不是不相信你,不是恨你,我實在是怕自己會因為藏不住對你的感情而讓自己已經硬起來的心再軟下去……為了對得起那些已經死去的人,所以哥哥只能選擇對不起你,好好去,傷害你的人,我會讓他們血債血償!」

那是武元八年的雪夜后,他第一次哭。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五王的亂軍衝破宮城前,他端著一壺鴆酒走向了永樂宮。

路過永樂宮門前那一樹紅梅時,他信手摺了一枝。

凌亂殿宇,高顯姿髮髻散亂一身狼狽被綁縛在鐵鏈上,見他進門不禁狂笑:「連燼,哀家真是小看了你,你弄個冒牌貨這幾日在前朝替哀家發號施令,挾制着小皇帝處處聽你調配,卻把哀家這個正經的太皇太后關在這不見天日的冷宮,你一介內侍,難道還妄想篡權奪位?真是白日做夢!」注意到他身旁的酒壺,她眼神一凝,「你要做什麼?」

他笑了笑,背着月光臉上有一片蔭翳,「我要做什麼?難道盈妃娘娘看不出來嗎?」

「你……你敢殺我,哀家是母儀天下的太后,你一介內侍難道不想活了?」

「母儀天下的太后?」他冷笑,「這幾個字你配嗎?這二十多年來有多少人命無辜死在你的手上,你把控朝政暗害先帝,**後宮厚顏無恥,哪裏配得上母儀天下這四個字?還是你忘了自己原本的身份,真的自以為在害死納蘭皇后滿門后,自己就名正言順的母儀天下了?」

「你……」高顯姿一臉心虛,才想起他方才稱她為「盈妃娘娘」,「你……你是誰?你是護國公府的人……你……」

他斟滿一杯酒水,「我是誰?難道盈妃娘娘認不出來嗎?」

高顯姿步步後退,指着他大叫:「你……是你,你沒死,你真的沒死……你居然……居然還回來了……」她忽然大笑,笑中有恐懼,「你居然回來做了個內侍,就為了報仇,就為了不讓我懷疑你的存在?原承嗣,你可當真是狠!我真是沒想到,萬萬沒想到……初見你時我還有懷疑,怎麼會有人有原承嗣身上的影子,若非你是個內侍,我早就殺了你以絕後患了,你這一計算的極好,極妙!不止把我算計了進去,還把這整個原氏天下都算計了進去,讓我猜猜,五王的兵馬是不是馬上就要殺進上京了?你們原氏的人一個個狼子野心,就讓他們殺!等他們殺完,這個原氏天下就真的如你所願地完了……」

他不想再看她的瘋癲模樣,揮揮手命沈頤強行給她灌下了毒酒,看她漸漸沒了聲息,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他轉身走出了那間宮殿。

苦心謀划,身心作殘,才讓這多年大仇得報,他的內心此刻卻沒有一絲欣喜。

空無一人的長長甬道里,只有他一個人的身影凄涼行走。

他又回到了存雪閣。

這一夜白梅盡放,雪海洇香,披月華兮傾流光,染星輝兮滿園芳。

亂兵的廝殺、五王的爭軋……一切的一切,屬於這個亂世的喧囂永遠的被阻隔在存雪閣的門外,他的眼中從此只有那落梅成舞。

以後的日子裏,一年又一年,他都在這裏望着那梅開梅落,視那落英簌簌如白雪紛飛。

儘管他知道,那不是他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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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入懷多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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