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愛恨兩難

第七十八章 愛恨兩難

「娘幼年時候也是大家千金,後來敗落了,可她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不願吃苦,便隨了爹成了個姨娘,孟驚鸞在家中排行十九,便成了孟驚鸞的名字。何其諷刺啊,我要時刻記著,這是我舉無輕重的出身。」

孟驚鸞一時無言以對,這話雖說指責韓鳶,真假難辨,可是那一句「不能留在蓬萊」當真觸動了孟驚鸞,曾經是山間少女,幾近碾轉,百般挫折,何曾不是一樣怕被逐下山去呢?

怔忡片刻,這才找回了思緒,低著頭喃喃道,「這話是沒錯,那你,你也不該從了孫善天……」

她突然兩步飛身上前,抬手扣住了孟驚鸞的下巴扳起來,挑眉,死死盯住孟驚鸞的眼睛,那眸子里倏然射來的冷意讓孟驚鸞下意識躲閃著,只聽她恨聲道,「你以為孟驚鸞想嗎,你不齒孟驚鸞的這些,可不都是拜宋紫棠所賜?!

「孟驚鸞啊孟驚鸞,你在清修館,被李掌教捧在手心的時候,你和林昊他們談笑風生的時候,孟驚鸞卻似個妓子承歡那畜牲東西,孟驚鸞也不是不努力啊,孟驚鸞徹夜不眠將所有的經卷倒背如流!可是孟驚鸞們同樣的出身,卻是這般天壤之別!你說……」她的手驀然加重了力道,尖銳指甲掐的孟驚鸞生疼,然而她的面上卻仍是帶著被惱恨逼出的假笑,「你說……孟驚鸞該不該恨你呢?」

孟驚鸞不知該說什麼,被強扳起的下顎,只能勉強與她對視。寸尺之外,面前的少女全無半分靈動,雙眼寒意翻滾,細眉擰著,上了胭脂的朱唇緊抿,是近乎扭曲的妖冶皮囊。

那一瞬間,她的模樣孟驚鸞感到無盡的陌生,彷彿從未認識過這個曾經怯懦文弱的女子。

畫皮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和韓鳶,根本不知曾經宋紫棠是如何為難孟驚鸞的,憑什麼在孟驚鸞反擊的時候站出來自以為仗義!就憑先入為主信了眼中所見么?你們可曾看到過孟驚鸞日夜置身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周全,卻還是身不由己的時候?」

她一句緊跟一句厲喝出聲,孟驚鸞腦海隨之浮現的是曾經竹林相見的一幕,那時孟驚鸞和韓鳶只看到了宋紫棠摒棄驕傲的無助之態,端木十九的步步相逼。

所以孟驚鸞們理所當然地選擇幫助宋紫棠。

可如今想來,究竟孰對孰錯?

孟驚鸞苦笑一聲。

「所以你恨孟驚鸞和韓鳶?」

她搖了搖頭,輕嗤一聲。

「可不止呢。」

「孟驚鸞,你能爬到如今的位置,憑什麼明裡暗裡的門道,終究也是自己本事。知道孟驚鸞最是看不慣什麼?就是你明明擁有那麼多讓人嘆為觀止的東西,還是貪心不足……」她突然捏住孟驚鸞的臉頰收緊,瞪眼微笑,「知道么,孟驚鸞多想親手撕了你這楚楚可憐貌若清純一張皮,讓眾人看清你骨子裡,其實是何其的放蕩!」

孟驚鸞所以一直沒有辯駁端木十九的話,是因為思量去,憑心而論,那些苦楚她受的倒也是真,可她舊事重提,又如英秀真人一般污衊於孟驚鸞,登下想也不想便喝道,「你少信口雌黃!端木十九,回頭看看你的所作所為,你敢說自己問心無愧么?你只告給自己,孟驚鸞可憐,眾人皆對孟驚鸞不起,就能行惡而毫不歉疚嗎?唐月可是你下手的吧,那是活生生一條人命啊!青兒被綁,想來擎龍也是你指使的。有句話孟驚鸞一直不解,如今倒讓你映個分明,可憐之人必有可恨……」

啪。

孟驚鸞話不曾完,端木十九已是怒火叢燒,抬手甩了孟驚鸞一個耳光。

「閉嘴!」

一聲長嘯出口,終於全然將孟驚鸞與她表面薄如蟬翼的平和撕碎,昔日百般仇怨,此刻盡數被從黑暗中掘出,那般不堪。

「告訴你罷孟驚鸞,唐月是孟驚鸞指使的,宋紫棠所以會知道,也是孟驚鸞差人告訴的,唐月一死,孟驚鸞倒要看看宋無嬌會怎麼處置宋紫棠這個帶頭違反教規的侄女兒!可惜啊,唐月被你救了,那你知不知道,青兒其實也是孟驚鸞的人么?孟驚鸞要她接近你,下毒,神不知鬼不覺送你歸西,可這蹄子竟敢反骨,那休怪孟驚鸞出手狠辣了,所有背叛孟驚鸞的,一個字,死!」

天色不知何時徐徐入墨,將最後一縷殘陽吞噬而盡,沉靄暮色之中她的五官晦暗不清,寒風此刻乍起,唯見那紫裙凌舞於空,獵獵生響,她一把扯住孟驚鸞的髮絲,一字一句冷入骨中,「你說孟驚鸞狠毒,只不過你善於為自己辯駁無辜!孟驚鸞這點子算計可上不得檯面,孟驚鸞你可知道,祭台一戰後,蓬萊大損。你的師弟長跪東殿三日請罪,現在還不曾起來,李掌教自那一戰重傷閉關,如今生死未知。禍及同門,你可比孟驚鸞絕的多呢,你不是那妖孽魔障,又是什麼!?」

孟驚鸞猛地搖頭,失聲叫道,「你……胡說!你胡說!」

她細長的五指一點點順著孟驚鸞額角滑下,俯瞰孟驚鸞近乎慌亂地神色,笑的媚意橫生,待笑聲漸止,緩緩開口。

「孟驚鸞記得在太平鎮,那一次當真是險些送命,教人後怕得緊。是一個很好看、很好看的男人救了孟驚鸞們,他是一隻妖,對吧?」

「他如此信任你,若是斷送在你手裡,也不知會如何想呢?」

孟驚鸞怔然瞪著她,似乎逐漸料想到什麼,神色一點點化作驚恐,「端木十九,你……你要做什麼!」

「做什麼?」她哈哈大笑,暢意無比,「孟驚鸞要讓你嘗嘗剜心般的痛楚,是個什麼滋味兒!」

言畢一把扯下孟驚鸞頸間那條細細的紅繩,三兩下纏繞了攥在掌心,猛然用力一握。

咔。

是極細微的斷玉聲響。

她展開掌心,只剩下溫潤一抹碧色的玉的碎片,淺淡光華如同細沙,迅速消逝。

那塊花間政珍重如命的玉,被她生生捏碎了。

啊啊——

孟驚鸞下意識地驚叫出聲,眼前彷彿看到了男子的妖孽容貌一點點崩塌,面若桃花的眉眼緩緩滲出血來,笑容化作痛苦的模樣,在孟驚鸞面前消逝。

昔日笑語逐漸散去,取而代之是一陣一陣哀鳴,尖銳地響徹耳膜。

孟驚鸞……孟驚鸞害死了花間政!

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啊!!

隱忍已久的壓抑感此刻如同倏然迸斷的琴弦,好似一捧清水溶開滴墨,心底被迅速擴散的黑暗所佔據,濃濃恨意幾近沸騰,轉瞬間蔓延開去,吞噬著理智,眼前儘是血淋淋的猙獰景象。

一切的一切都徒剩下憤怒的叫喧。

她該死!

要她死!!

孟驚鸞聽到布帛撕裂的清脆聲響,被這股強大的氣流斷作數截,霎那間掙脫了束縛。

瞳孔中倒影眼前的少女,由獰笑至逐漸收斂,最後化作驚恐,連連後退。

然而,遲了。

力量重歸的剎那,孟驚鸞便飛身而起,直直扣向她的喉間,隨後一個過肩摔撂倒在了地上。聽到那沉重落地的聲響,再看她掙紮起來要跑的樣子,孟驚鸞竟笑出聲來。眼前黑霧濃稠,孟驚鸞飛起一腳,踹在她的胸口,緊接著又一腳,踢在小腹。一下一下,不遺餘力。

那凄厲慘叫聲和迸濺出來的血花,無疑能緩解心頭宛如藤蔓一樣瘋狂生長、交錯、纏繞、收緊的痛苦。

原來,這就是掌控者的感覺啊?

從未有過的快感如飲蠱毒一樣,讓孟驚鸞興奮的幾欲顫抖,看著仇人跪伏在腳下,弱如螻蟻,她的生死,全憑孟驚鸞的選擇。

而孟驚鸞,要她死。

將體內那股瘋狂竄流的力量凝聚於外,化作氣流,愈來愈急促地在掌心盤繞。

殺!

孟驚鸞彷彿看到了瞬殺之下,少女的身體一截兩端,數丈血花飛起,斃命當場。

然而當孟驚鸞真正甩出那記瞬殺凌空而出,那光束幾乎逼到寸尺的時候,卻被一道劍鋒隔絕。

兩力相撞,巨大的氣流轟然作響后,扇面一般四下散開。

孟驚鸞想也不想,一聲嘶吼,帶著掌風旋身便向身後的身影襲去,那人卻巋然不動,只待孟驚鸞逼近到寸尺之外,抬手扣住了孟驚鸞的肩膀,借力一轉,兩人衣袂飛旋,孟驚鸞整個人被抵在院落中央,最粗的那顆槐樹上。

待孟驚鸞平靜下來,腕上力道卻是逐漸加重。孟驚鸞晃了晃頭,逐漸清醒,眼前黑霧消逝,抬頭再看來人,卻在霎那間如墜冰窖。

一襲寬大道袍被風揚起,道髻之下是略顯蒼白的容顏,鳳目灼灼,那清俊眉眼此刻冷凝著,俯瞰孟驚鸞。

「師……師父?」

由適才滿面的狠戾猙獰,逐漸收斂,最終化作不可置信與茫然。

手腕被握緊的力道愈發加重,帶來清楚的痛覺。他那骨節分明的五指泛著青筋,可是面上卻淡然到可怕。

是平素所著那一襲月色廣袖袍,道髻高束,面頰些許蒼白,雙唇亦淺了血色,抿作薄薄一線。狹長鳳目中深蓄著陌生的清冷。

而他的身後,是孟驚鸞熟知的眾人。

韓鳶英氣的面龐此刻泛著三分蒼白,看孟驚鸞的目光驚懼而憂慮,寧薰兒攥緊衣襟,低頭不語。青兒髮絲蓬亂,衣襟不整,滿面俱是淚痕。

孟驚鸞只覺胸口一陣緊似一陣的悶疼,然而思緒卻在這痛楚間,清晰之至。

是了。應該是青兒去請來的師父他們,可偏生看到了孟驚鸞對端木十九下手的一幕。

孟驚鸞一個一個地看過他們,目光終是回到面前的師父身上,努力想從他的神色之中看出什麼,憤怒也好,怨懟也罷,可是卻如何也辨別不出。

他緩緩地後退,在抽出手的剎那,孟驚鸞險些失力,卻還是直直凝望他。

師父並不曾劈頭蓋面厲斥孟驚鸞,他什麼也沒有說,神色依舊平淡如水。只是這般冷漠沉寂的模樣,卻最教孟驚鸞恐懼。

那一瞬的他,竟陌生到彷彿從未相識。

韓鳶皺了皺眉,還是向孟驚鸞走了過來,神色複雜,幾番欲言又止,終是開口道,「驚水,即便端木十九心術不正,你怎麼能……」

孟驚鸞不知該如何回答她,良久微微苦笑,「韓鳶,你相信孟驚鸞嗎?」

——孟驚鸞所做的一切,是被逼到絕處,退無可退的反擊……你相信孟驚鸞嗎?

韓鳶不敢看孟驚鸞灼灼目光,將頭別向一側,孟驚鸞看到師父後退了兩步,轉身行至已然被孟驚鸞痛打到昏迷的端木十九身旁,輕嘆一聲,緩緩抬掌。

他,他要用自身的內力去救端木十九,那個剛剛害死了花間政,心如蛇蠍的女人?

怎麼可以?!

孟驚鸞強按心頭驟然翻滾的酸楚,與韓鳶硬生生擦肩而過,兩步飛奔過去,攔到了師父和端木十九之間,抬眸與他對時,一字一句,厲聲斷喝道,「師父要救她,就先殺了孟驚鸞!」

師父微揚的手一僵,旋而緩緩放下。

「讓開。」

孟驚鸞只覺眼眶發熱,迅速盈起著一層薄薄水氣,搖了搖頭,巋然不動。

「孟驚鸞曾教你,如何待人?」

孟驚鸞狠咬著下唇,只覺胸口因過激的情緒逐漸起伏,雙目卻仍分毫不差地與他對望。

如何待人?

樂善好施是人,罪惡滔天也是人。行善莫非是如此么,如此曲全自身,成就,端木十九的手上還沾染著孟驚鸞視為摯友的血命啊,如何能原諒!?

可是花間政身為妖族,孟驚鸞不知道在師父眼中,他的命是否形如草芥?

「是,弟子有錯。」孟驚鸞笑,低低應了一聲,旋即厲聲吼道,「弟子錯就錯在早該殺了這類渣滓,不該污了師父的眼才是!」

「驚水!」韓鳶和寧薰兒同時的斷喝出聲,卻已經攔不住孟驚鸞脫口而出的話。

已不想辯駁,亦無從辯駁。

「你下山去罷!」師父狠狠別過身,想來那怒氣再也隱忍不住,一聲清喝,「立刻!」

韓鳶周身一顫,猛地跪在了地上,「掌教不可啊!」

寧薰兒小臉嚇的蒼白,亦緊隨著跪下,「求掌教收回承命,求掌教三思!驚水,她……她一定是……」

青兒兩步上前,幾乎是跪伏在地上,雙手抓著師父白紗青衣,此刻的她較孟驚鸞更狼狽三分,髮絲散亂下來,雙目被眼淚染的通紅,淚水不斷流淌到消瘦的下顎,滴落下來。

「掌教,錯原在孟驚鸞,都是孟驚鸞鬼迷心竅,那日驚水去……」

「住口!」

孟驚鸞幾乎下意識一聲斷喝,截住青兒哽咽之言,那陰穢骯髒的一幕,就是腐爛在心永久不散,也不敢讓它昭示於人。

糾錯纏繞的一切彷彿細密一張網,逐漸攬眾人其中,愈是掙脫,纏繞愈緊。

「天啊,你……你們看端木十九!」

率先打破僵局的是薰兒一聲驚呼,孟驚鸞一怔,不知發生了什麼情況,下意識隨著眾人一般轉過身去。

「徒弟?閃開!」

一道紫裙身影飛躍而起,幾乎在那厲喝聲脫口時向孟驚鸞襲來,正是被孟驚鸞先才暴打昏迷的端木十九,只是彼時的她,已全然換了模樣。

雙瞳閃著妖冶碧色,眯成了一條長線,唇瓣嫣紅,幾乎與眉心的硃砂融為一處,分不清究竟是美艷,抑或猙獰。

袖間手腕翻飛,十指根根探出寸長的指甲,森白可怖,此刻形如鷹爪,快在瞬息地帶著一股厲風,直直剜進了孟驚鸞的胸口!

嗤。

被洞穿的皮肉傳來輕微撕裂的聲響。

她的凄厲而尖銳長笑響徹眾人之間,「你們既然,個個這般在意孟驚鸞,那孟驚鸞便要她活生生地死在你們面前!」

隨即掌下用力,那利爪帶著一塊胸口血肉生生剜了下來,孟驚鸞只覺片刻麻木后,霎那間被洶湧的劇痛所淹沒,就連慘叫也難出口,胸口噴出的血流如泉一般,汩汩淌下。

眼前一陣緊似一陣地發黑,孟驚鸞身形搖晃了兩步,倏然倒了下去。

原來,這才是結束。

此後一別,萬事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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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君有三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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