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十四 既見君子 雲胡不喜

章八十四 既見君子 雲胡不喜

城牆外地動山搖,喊殺聲一浪高過一浪,鎮子裏的動蕩硝煙卻已漸漸平息。

街巷上紛亂的人潮很快被青椒帶領的兵士整飭為兩支筆挺的隊伍沿着南北兩個方向有序前進,二隊近千名士兵中有不少是修行者,無論是維持隊伍秩序亦或是幫助百姓們收拾些沉重家當,都綽綽有餘。

先前城頭近乎神跡般的金光巨掌照的眾人頭頂一片透亮,青椒知曉葉無天終於還是沒有袖手旁觀。一來葉家世代守衛日暮帝國,保家衛國的精氣神早已融進了骨子裏,二來那位不算嬌生慣養的葉家大少爺,憑藉在家族裏舉足輕重的地位,應該有的是辦法使動這位分量極重的叔祖。

無論如何,勝算總歸是多了一些。想到此處,青椒稍稍安下心來,決定去赤龍樞附近瞅瞅那個鮮有敗績的鐵衣少年如今是死是活。

小鎮一處不算難尋的角落內,長發披散,衣襟破碎,看起來頗為狼狽的葵手指勾動,指尖牽連的絲線另一頭是泣不成聲的若南,滿身傷痕的少女保持着長劍橫在頸間的姿勢一動不動。烽火城池,提劍美人,這幅畫面讓人不忍直視。

與二者相隔不遠,半生半死的永夜口鼻間儘是沉重喘息,肺腑里的熾熱灼烈無時不刻不在折磨著少有情緒波動的少年。

三人已不知在此地僵持了多久。

已是強弩之末的葵對元氣變動的敏銳程度依然遠超常人,他自然能感知到城外發生了何等驚天動地的戰鬥,不過這些距他太過遙遠的震撼場景很難讓他有所神往。葵所需要做的,僅僅是控制好若南這張保命符,不讓她掙脫或是死亡,否則只要其中任一情況發生,氣息暴戾的永夜便會像憤怒的虎豹,馬上將他碎屍萬段。

還是靜觀其變為妙,永夜這般棘手的敵人,等城池攻破,大悟界的暴徒們自有方法應對。

忽然,一樣物事骨碌碌滾落到葵的腳邊,便有藍色罡氣拂掃雪面,籠罩住葵周身方圓十丈。

緊接着一隻穿着厚重皮靴的寬厚腳掌踩在鬆軟的積雪上,印出一個深深的腳印。

那物事是一枚獸骨雕琢而成,摩挲的很是光滑的骰子,朝天一面刻着個「壹」字,而來人立足之地,腳下亮起的圖案則是「捌餠」。

葵看見骰子臉色大變,心神失守,體內湧入一團詭異元氣,順着筋脈直搗肝臟,將肝臟絞的粉碎。

縱使是號稱銅皮鐵骨的洞世境,葵此時也是面如金紙,嘔出一大口烏黑血液,想必已是痛極。

突如其來的襲擊讓葵身負重傷,暫時失去對若南的掌控,若南覺得四肢恢復自由,當下就朝着永夜奔去。葵眼見就要失去這張保命符,強行提起一口元氣,操縱着指尖鋼絲宛若游蛇,沖着若南身後纏去。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火紅身影橫在二者之間,將泛著銀光的細線盡數擋下。那道披着赤色大氅的魁梧軀體用與身材極不相稱的速度閃電般拍出兩掌,打在葵的肋間,正是一式有板有眼的探馬掌。

「來的晚了些,好在人都沒事。」

珊珊趕來的青椒幾步來到若南身前,撿起雪地里的骰子用袖子仔細擦了擦,然後揣入懷中,當他看到已經面目全非,狀若骷髏的永夜時,情不自禁的在先前那句剛剛說完的問候之後加了個輕飄飄的「吧」。

少年殺神的這副尊容,以後娶媳婦怕是難了。

這位心大的二隊隊長這會思緒又拐到了十萬八千裏外。

「求求您,救他......」擺脫險境的若顧不上身上幾道深可見骨的口子帶來的鑽心疼痛,而是一把抓住青椒的鐵石般堅硬的手臂,用近乎哀求的眼神望着從天而降的救星。

「我說姑娘,男女授受不親啊。」青椒常年居於行伍,舉目望去到處都是五大三粗的大老爺們,帳子裏恨不得連蚊子都是公的,還真未見過如此秀麗水靈的姑娘。

但好在青椒一向靈光的腦袋爭了口氣,他一眼就看出永夜和姑娘的關係,對於永夜為何落敗沒能守住赤龍樞的原因,也猜出了一二。

「他娘的,哪裏來的這麼俊俏的小娘子,真是人比人,氣死人。」青椒在肚子裏暗罵一聲,使勁抹了把臉,對着若南說道:「永夜的事情往後稍稍,老子先把那叛逆處理了再說。」

此語一出,若南方才想起那個讓人膽寒的男人還沒有完全死掉,尚存一絲生機。

青椒從氅袍里摸出一桿煙槍,深深吞吐出一口雲霧,似要驅散隆冬的寒意,他居高臨下的俯視着倒地抽搐不止,七竅流血的葵,將手掌按在後者的小腹。

此處位置正是氣海穴,連接人體四肢百骸,對於儲藏天地能量淬鍊己身的修行者們來說更是元氣周轉的樞紐。

雄渾鋒銳的元氣自青椒手掌發散開來,如無數細小刀劍自氣海穴順着葵的周天脈絡遊走,將葵全身上下用來搬運元氣的通道全部斬斷,徹底淪為一個沒有修為的廢人。

「你殺了我啊,廢我一身道行,裝什麼慈悲!」葵以手拄地氣若遊絲,雖然元氣盡失,但洞世境的強悍肉身硬生生吊住他最後一口氣,遲遲沒有咽下。

青椒強忍住想要將眼前之人斃命的衝動,一字一句道:「我不殺你,等戰事結束,自有刑部的人對你進行發落。」

「戰事結束?哈哈哈哈......」葵仰天長笑,「你這莽夫還在妄想取得勝利?若是你登上城頭看看外面那些老妖怪,就不會跟我說這些蠢話了。」

「瘋言瘋語。不管來者何人,從古至今我日暮雄關從未失守,這次也當如此。」青椒不再理會喪失心智的葵,轉而將注意力放在生命體徵逐漸消失的永夜身上。

在青椒眼中,此時的永夜渾身上下都處在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奇異狀態,並非是遭受重創而導致身體機能的喪失,更像是一頭體力不濟的野獸,因為缺乏血肉的滋潤暫時失去了捕獵的能力,如同久旱的枯木需要一場甘霖,才能在這片天地擁有重新紮根的生機。

永夜所需要的,正是一點元氣激活他枯萎血脈的契機。

青椒臉色談不上好看,因為他不知道永夜如今的神志是否清醒,傳輸元氣一般需要肢體接觸,如果永夜將他當成敵人,那此番承受的風險極大,甚至會危機己身生命。

青椒瞅着實在有些猙獰的永夜猶猶豫豫,思前想後,最後好像認命一般,把心中一萬個不願意都被化作了一句髒話。

「干他娘的。」

兩隻肥厚的手掌結成玄奧法印,點在永夜額頭,指尖熒光閃爍,一絲極為精純的元氣被注入永夜的靈台。

永夜如同一尊雕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但此方天地的能量,全部扭轉了起來。

眾人頭頂的元氣被莫名的力量牽引,形成一個小小漩渦,凝聚完成後瘋狂湧入永夜體內。

永夜乾癟枯瘦的身軀在元氣的擴充下逐漸鼓脹圓潤,血肉豐盈,被焚毀的根骨也開始一點點重塑,他的五臟六腑不斷迴響起浪潮拍岸的清亮之音,氣息更是節節攀升,從明道境一路向上,衝破洞世境,最後停留在洞世中境才堪堪停下。

原先體表被熾熱元氣灼燒成焦炭的皮膚一點點脫落,露出裏面光潔如新的肌體。

不愧是以戰入道的修行天才,自鴉雀嶺接受謫仙的點化之後,本就處在洞世下境巔峰的修為終於衝破阻礙,又上一層樓。

這下,目瞪口呆的青椒更沒有把握能在眼前戰意滔天的少年手下討到任何的便宜了,就連過嘴癮的念頭也不復存在。

重新醒來的永夜環顧四周,只渙散了片刻的雙瞳馬上恢復清明,他迅速的掃了一下若南的傷勢,然後對着青椒雙手抱拳道:「赤龍樞失守,我作為主要守將,依日暮律令當斬,不敢勞煩大人動手,便在此地自裁謝罪。」

永夜以掌為刀,其上黑色烈焰熊熊燃燒,向著自己脖子劈去。

「住手!」青椒一把攥住永夜手腕,「如今大敵當前,城外形勢已是不容樂觀,你若一心求死,就等到了沙場再死。」

永夜沉默良久,背起長戟向著城門的方向大步走去。

大風起兮雪飛揚,少年出征兮戰大荒。

「永夜!」

一直在旁直視離去少年的若南忽然聲嘶力竭的喊出這個在心頭縈繞千萬次的名字,她緊緊絞動着自己傷痕纍纍的雙手,哽咽啜泣道:「我知道是我不對,都怪我又給你添麻煩了,你當時如果殺了我,事情就不會......」

若南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連自己都聽不見了,本已走出數十丈開外的永夜不知何時站到了她的面前,二人靠的極近。

若南嗅到永夜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於是把頭埋的更低,她像闖了禍等待父母責罰的孩童,委屈說道:「我知道我不該跟人家打聽你去了哪裏,更不該過來找你,可是我真的很想你啊。父親說女孩子家要矜持內斂,我做的是被天下所不容的事情,可父親又說世間人人皆有追求情愛的自由,我只要能想清楚自己的心意,便只管順着心意去做就是。」

「所以我一直想一直想……覺得哪怕是你不要我……我還是應該來找你......」

「所以你真是個蠢女人。」永夜面色冷峻,哪怕是瞎子也能感受到眉宇間的那股怒火。「很多事都怪你,比如如今還在念叨這些沒用的蠢話,吵的人頭都要炸了。」

「但有些不怪你的事,若是有人亂嚼舌頭,那在我死之前,一定先將他的墳墓築好。」

若南剛剛受到訓斥,心中好生難受,覺得自己又做了件招人討厭的事情,可當她聽到永夜的後半句話,還未會過意來,就被一股柔力拉入了一個堅實寬厚的懷抱之中。

於是若南這一路的勞頓苦痛都煙消雲散,她好似墜入夢境,幸福的不太真實。

書上說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當歷經生死還能見到想見的人,還能與他緊緊相擁,就是天底下最開心的事情。

看着不遠處濃情蜜意的男女,青椒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狠狠揉揉自己短而鋒利的發茬,暗自腹誹,「他娘的,現在的姑娘家都喜歡這種口味?」

時間對有的人來說太過煎熬,對有的人來說又太過短暫,永夜不敢再沉溺於這份溫柔之中,他輕輕拍拍若南的後背,小聲道:「好了。」

若南「哼唧」一聲,好看的臉蛋在永夜的胸膛磨蹭,撒嬌道:「不好。」

「我得走了。」

「再抱一會兒。」

「只准再抱一會兒。」

「嗯。」若南微眯着眼睛,彎彎的像是天上的月牙,舒服的宛若一隻剛剛吃足了小魚乾的貓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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