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禹王島,上(第五天)】

第二十六章【禹王島,上(第五天)】

天氣不太好。

不知為什麼,船明明沒有向北走,海上卻似乎冷了許多。北風捲起陰冷的海水,在船周圍打著漩,天空和大海都收起了昨天的湛藍,換上了沒有一絲暖意的灰色。

那個叫做「禹王島」的地方已經可以用肉眼眺望了,島上覆蓋著蒼翠的新綠,但卻無法讓看到的人心生喜悅,它就像是墳頭前新插的柳枝,明堂上供奉的花束,只讓人感到一種近似儀式感的壓抑。唐棄迎著海風扶舷而立,他幾乎幻聽到了從島那邊傳來的微弱哭泣聲。

魚一貫走到唐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比咱們預料的還要快。」唐棄正要問他所言何意,發現老賭鬼正望向船尾,他順著魚一貫的視線遠眺,看到了海平面上的一豆灰白。

「按這個速度,兩天後那團海霧就能趕到我們前面去。」說到這裡,魚一貫忽然湊到唐棄耳旁壓低聲音:「知道嗎,高鎮今天也要上島。」

唐棄愣了一下:「怎麼回事?」

「聽說是他強烈要求的。」

說話間,唐棄看到一個打扮精緻的中年婦人,手捧著個長條形包袱正緩緩向他倆走來。唐棄從未在船上見過此人,但看她笑吟吟地注視自己,竟似與自己熟識。

「龐琴,人們都叫她龐菩薩,」魚一貫小聲道,「獨孤元應的首席貴客。」話音未落,那個婦人已然來到唐棄面前,含笑朝他盈盈一拜,「妾身龐氏,見過鐵鶴道爺。」

寒意無聲地竄上唐棄脊背,不在於對方點破自己的身份,而在於那婦人開口時那種舉重若輕的散淡,唐棄的眼睛上下打量婦人,卻發現在對方的臉上既沒有關切,也沒有厭惡,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如同被她捏在手中的一個蠢頑死物,無論如何掙扎,都逃不出這女人的掌握。

「夫人認錯人了,在下……」

「我們不必浪費彼此的時間,」龐琴悠然切斷唐棄的話頭,「真唐棄早在去年就已經死於一個無名刺客之手。後來的唐棄,都是那名刺客假扮的。道爺,妾身今天找你,是為了交還你兩樣東西。」說罷,她將包袱恭恭敬敬遞到唐棄面前,舉手投足間既不做作亦不粗魯,端莊得無懈可擊。

包袱沒有系實,唐棄接過來手指一挑,包袱皮就解開了,露出裡面一把劍和一本劍譜。這兩樣東西,唐棄實在是太熟悉了,以至於他不用看第二眼就已經認了出來。

「你們在哪兒找到的……」唐棄問完這個問題,有一種衝動想要摸摸下巴,好確定自己的嘴已經合上了。

龐琴淡然道:「隱元會要找的東西,一定能找到。」她沒有流露一絲得意之色,笑容猶如微風拂過大地,柔不見力,卻又不可阻擋,唐棄再次認識到了自己與對方的雲泥之別,他狼狽地道了謝,目送菩薩離開,直到婦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前,他都覺得給人死死攥住一樣的難受。

龐琴走後,薄羅圭與師凝也上了甲板,前者一直試圖跟白衣女子搭話,彷彿看不見後者的白眼。讓唐棄哭笑不得的是,大食人提著一個華麗的大號食盒,還換了新衣服,完全是把上島當做了有錢人家的一次踏青。

接著高鎮也上來了,看他深陷的眼窩就知道他又沒睡好,如果不早點上岸,這位恐海名捕一定會被折磨出病來。走上甲板時,高鎮別有深意地看了唐棄一眼,又摸了摸腰間鐵尺,直把後者看得心裡發毛,不良人未發一言,唐棄卻好似聽見了他陰冷的聲音:「你猜對了,我就是為了你上島的。」

哥舒雅跟在三名三佛齊水手身後,他再三要求加入這次探索,但是被趙事頭一口回絕,理由是「墨舟」一刻也不能離開直庫。

然後趙登兒回頭面向即將上島的諸人:「找到水就立刻回來,沒找到水,天黑前也必須回來。」他說到這兒,意味深長地閉上了嘴。唐棄立刻聽懂了事頭的弦外之音:「墨舟」不會等他們的,天一黑船就會走。

至少從面色上看,即將登島的所有人都很平靜,只有薄羅圭新修的小鬍子微微顫抖了兩下,似乎在表達大食人內心的不滿。「風太大了,我想要一件外袍,」他撅著嘴自言自語,「我開始懷念獵殺美人魚的那段歲月了。」

之後這幾個人就依次登上小艇,薄羅圭和三個外邦水手坐一艘,其他人坐另一艘。三個高句麗人看到三佛齊人下船后,都難掩幸災樂禍之色,然而,後來事情的發展很快會出乎他們的意料。唐棄上艇時看到薛團正拚命向自己揮著小短胳膊,一邊的木芳則只是象徵性揮揮手,然後趁人不注意偷偷拿出葫蘆又猛灌了幾口。唐棄忽然覺得自己開始喜歡上這些人了,「希望我回來的時候,這老東西還沒醉死。」他愉快地心想。

三個東瀛水手也在送行之列,他們唱起家鄉的民謠手舞足蹈,唱完還不忘朝唐棄高喊「勘兵衛」。唐棄有些心生同情,看那幾個人的興奮勁,他們一定不知道自己正身處何處。

所有人登艇后,兩隻小艇便一前一後駛離了「墨舟」,每艘小艇上都帶著兩隻水桶,水桶並不是很大,即使全部裝滿也不能解決「墨舟」的問題,但是只要找到水源,之後再來取水就容易了。

虎裘客遠眺著小艇遠去,冷不防問身邊的東瀛人:「你們所說的那個勘兵衛,究竟是個什麼樣的英雄。」

也許是被虎威所攝,三個東瀛人霎時間張口結舌,過了半晌,其中最伶俐的那個才結結巴巴回話:「他找了,不認識的武士,加上他,七個,七個武士,為一袋米,打敗山賊,二十多個,拯救窮人,大英雄。」虎裘客搖了搖頭,放棄了弄懂這些番人的打算,管他什麼七個八個,跟他又沒關係。

另一個目送眾人遠去的是獨孤元應,他還是留在自己的艙房中,死死盯著漸行漸遠的兩艘小艇。

「把水給我帶回來!」他喉嚨口發出惡毒的「咕嚕」聲,「等我有了水……」綱首轉過身,邁著木腿走到面相船尾的另一扇窗前,眼中射出的目光像是要把海平面處的那團霧扯成碎絮,「等我有了水,咱們就可以好好聊聊了。」

趙登兒回到房間,迫不及待地打開柜子。海圖上越來越清晰的佛像把他樂得暈頭轉向。佛像的身體幾乎已經完全顯現出來,看看這莊嚴寶象,誰還敢說它不是真佛?

遺憾的是,佛的頭部還只有模糊的五官輪廓,所以趙登兒尚不知道它的具體身份,不過雙手部分已經浮現出了八九分,它的左手在胸前打著結印,右手則指向汪洋大海中。如果有人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佛像所指之處就在「墨舟」附近,大約一天半航程。當然了,誰都沒有他趙登兒看得仔細,因為他趙登兒是最虔誠的人。

當初,只有他注意到了佛像右手的不尋常,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只是奪下海圖,偷偷修改了「墨舟」的行進路線,佛祖保佑,即使獨孤元應也被他蒙在鼓裡了。

事頭放下海圖,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臉上露出狂喜之色,他的參拜,很快就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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