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十五丈朝上(第四天)】

第二十三章【十五丈朝上(第四天)】

剛坐上桅杆頂端的那段時間是很讓人興奮的,但是興奮勁頭過去之後就開始無聊了。唐棄不知道那些瞭望夫是怎麼熬過這段時間的,尤其在是正午驕陽之下。現在縱然日頭已經偏西了,還是晃得他兩眼發花。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終於可以逃開下面的焦糊味了,唐棄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次有了雲淡風輕之感。

薛團給的鏡筒原本被唐棄寄予厚望,之前在火長房間里他沒有機會仔細擺弄這個寶貝,如今真用起來效果卻掃興至極,遠處的海平麵糊天糊地,像是揉進了一團面醬里[1]。

放棄鏡筒後有那麼一陣子,唐棄總覺得在海平面附近看見了什麼東西,剛出海的人都會出現這種情況,要麼接受這空乏到讓人絕望的汪洋澤國,要麼被自己的胡思亂想搞成神經衰弱。最後,唐棄只能承認自己其實什麼都沒看到,長達一個時辰的時間裡,映入他雙眼的只有淺色的天空,深色的海水,以及他們之間一條該死的橫線。

有時候唐棄不得不低頭看一眼腳下的「墨舟」,從他的角度看下去那艘船實在太小了,就像是漂在桶中的一隻草鞋,掬一捧水就能淋翻它,三三兩兩的小人在甲板上忙前忙后,在船艙中的時候他絕對想象不到,讓一艘船前進需要那麼忙碌。唐棄開始算時間,等到哺食前後他就可以下去了,原本在甲板上時,唐棄還以為看到船舷外茫茫然的大海已經是一種折磨了,等爬上桅杆,他才知道守著更大一片水面,是更深重的折磨,處在上不接天下不接水的半空,那種無力真不是腳踏實地的人能夠體會的。唐棄轉而抬眼向船后望去,如果他的眼力夠好,也許可以在天海交接處看到那團海霧,雖然最後什麼也沒看到,但他就是有一種感覺,那團霧還跟著他們。

唐棄腳下忽然傳來微弱的喊聲,他低下頭,兩個螞蟻似的人正抬頭看著他,其中一個身形較矮的一看便知是薛團,另一個人看不真切,也許是木芳吧。薛團的背上綁著一個兩臂寬的架子,唐棄依稀看得出,這正是之前在艙室里看到的「皮鳶」,現在看起來,和風箏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木芳與薛團又比劃了一下什麼,後者似乎點了點頭,然後也不知他拉下了背上什麼機關,「皮鳶」猛地張開雙翼,較之方才足足大了三倍有餘,接著只見薛團身形一展,整個人竟如鴻鵠拔地而起,呼嘯間直竄得比桅杆還高處五六丈,唐棄正吃驚之際,薛團已然駕著風飄飄呼呼落回到桅杆頂上。

早先在北邙山下,唐棄也見識過天策府的飛鳶,那是蘇軍師用竹絹浸泡秘葯所制,亦可載人滑翔,但眼前這東西,比東都飛鳶小巧許多,卻又靈活百倍,只是不知剛才那招「扶搖直上」是這矮子練成了什麼獨門輕功,還是「皮鳶」本身就能平地彈起。

薛團落到唐棄邊上,俏皮地朝他吐了吐舌頭。「薛先生好輕功啊。」唐棄試探地問道,薛團卻只是不置可否地嬉笑,同時伸手指了指前者腰際的鏡筒。唐棄一臉無奈地抽出鏡筒交還原主:「不是好很用。」薛團略顯意外地把鏡筒湊到眼前,須臾之後,他皺起眉頭,厚嘴唇吧唧個不停,像是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失敗,如果這矮子能出聲說話,估計就要罵街了吧。

薛團收起鏡筒,朝唐棄聳聳肩。兩個人就這樣在桅杆上沉默了一會兒,黑矮個子忽然拍拍唐棄肩頭,從懷中掏出一把似乎是用深海魚骨雕成的怪異短笛,迎著海風吹奏起來。

骨笛發出的聲音沒有曲調可言,更像是鯨魚深邃的吟唱,唐棄唐棄並不排斥它,相反,那聲音讓他想到悠遠的過去,比前世還要古老的歲月,不知為何他有了一個古怪的念頭,也許在人類誕生之前,深海中到處都回蕩著這種聲音。

一股解不開的惆悵在唐棄心中鬱結,他彷彿在笛聲中看了億萬年的潮漲潮落,那裡,生命以原本最空靈的樣子在他面前翩翩起舞。然後,陸地從海洋中升起,那沉重頑笨的岩石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陸地張牙舞爪地撕開了海洋,生命在它的詛咒下扭曲變形,遵循著瘋狂的意念爬上海岸,用醜陋的的對足遲鈍地行走。然後一切都顛倒了,陸地寓意著腳踏實地的安全,而海洋反而成了無數怪誕潛伏的恐怖世界。唐棄遙望海平面,他多想隨著笛聲飛回到某個海洋淹沒一切的遠古,與最初的生命交談歌唱。

綿延不絕的哀婉泣訴中,唐棄低下頭若有所思,但是下一剎那,他忽然睜大了眼睛,幾乎失聲叫起來。從桅杆上往下看,一個比「墨舟」大上不止十倍的黑影正從船底經過,那黑影的前部忽然翻開,露出了下面一個直徑五六丈的白球,白球中央還有一個青球,正木訥地朝向天空,唐棄幾乎立刻意識到那是一顆碩大無朋的眼珠,而那眼珠似乎也注意到了別人的目光,黑色的瞳仁忽而轉向唐棄,就在他們倆即將對視的一剎那,唐棄的雙眼忽然被一雙手蒙住。

「別看!」是高鎮的聲音,「也別想,快忘掉它!」

「我看到的是……」

「你什麼都沒看到!」

當遮在眼前的手拿開后,海面下已經恢復如常。名捕站在自己身後,神色嚴峻,另一邊的火長抱著桅杆已經抖成一團。

「勾人魂的無常蛟,相傳是從地府里游出來的。你若剛才與它直視,怕是已經落下桅杆了。」

「高捕頭怎麼知道它的來歷?」

「我父親也是個水手,跟很多水手一樣最後被大海逼瘋了,有天半夜他拋妻棄子駕著一艘小舢板出海,留下的信上說他要去博山。家父……他比一般水手還更加迷信,每天他都向我灌輸這些垃圾,在我十歲之前,我都相信自己是從海里來的。」

說到這兒,捕頭慘然一笑,他幼年那些虛無縹緲的恐怖故事一定無時無刻不縈繞在他身邊,才讓他養成現在這種極端冷酷與刻板的性格,以及對大海天生的排斥。

「多謝捕頭救命之恩。」

「不提這個了,我上來是特地跟你說一件事。」高鎮說到這回頭看了一眼薛團,後者識趣地朝甲板爬去,顯然,「皮鳶」還是不能來去自如。

等火長走遠后,唐棄轉頭看高鎮:「怎麼了?」

「今天獨孤元應回艙后我立刻動身去找『血軒轅』,結果被他身邊抬輦子的下人攔在艙門外,於是我稍微敲打了他們一下,看他的反應,『血軒轅』很可能失蹤了。」

唐棄愣了半晌,之前他幾乎要把這個怪物給忘了:「那麼臭一個人,如果在船上絕對藏不住。」

「我可不這麼想,現在船上的焦糊味兒時輕時重,大家的鼻子都麻木了,」說到這兒,不良人鐵板似的臉也因厭惡而扭曲,「這艘船讓我噁心。」

「是海洋讓你噁心吧,高捕頭。」唐棄揶揄了一句,這不合時宜的玩笑很快讓他後悔了,高鎮鐵鉗似的手忽然死死箍住唐棄手腕,後者抬起頭,發現捕頭的雙眼眯成了一條線,就像是隨時準備對鼠兒下口的老貓:「我是不是對你臉色太好了,你當我跟其他人一樣了?」桅杆頂上寂靜一片,只有海風吹拂過兩人身側,唐棄向下看了一眼,他不知道下面的人有沒有意識到自己正被威脅,也許就是仗著此地不會隔牆有耳,高鎮才有恃無恐地展現自己的殘酷,「你給我聽著,這艘船上正在發生什麼令人作嘔的事我並不想知道,我的處世之道很簡單,誰犯法,我抓誰,明白了嗎?」

注[1]:薛團把焦距搞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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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鶴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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