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亞哈船長的執念,中(第四天)】

第二十章【亞哈船長的執念,中(第四天)】

「白倌兒?」虎裘客的喊聲在潮濕的過道里激起幾次迴響,不久后,過道的那頭傳來一聲飄渺至極的貓叫,似乎是在意興闌珊地回應他的主人。虎裘客略定了定心神,貓腰鑽過了木板上的大洞,通過後還不忘用扳下來的木片把洞掩上。

過道底部積了半指深的水,虎裘客一踏進裡面,鞋就立刻濕了。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總覺得腳下的水有一種透骨的寒意,三九天的冰水也未必能這樣冷徹肺腑,虎裘客忽然心中一動:也許,與陽光永絕的深海之下,就是這種濕冷冰寒的感覺。

前方又傳來一聲貓叫,好似是在是在催促主人,聲音聽起來離他極近,似乎又極遠。虎裘客深吸一口氣,試著在腥鹹的冰水裡邁步。有一陣子,他覺得整條過道都在旋轉,但是閉上眼睛深呼吸幾次后,他發現那是過道傾斜給他造成的錯覺,這裡的一切都讓虎裘客感覺極不舒服,他真是萬分後悔當初上船為什麼要帶上貓。

獨孤元應的聲音在這裡依然能夠聽見,但是已經變成了「嗡嗡」轟鳴,彷彿隔著一座山谷,不知為何海浪聲卻無比清晰,虎裘客覺得自己彷彿站在了一塊礁石上。也許某一天,花花世界歸於寂滅,宇宙間只剩下這亘古不變的浪濤依然在兀自沖刷著海岸。

虎裘客循著飄忽的貓叫繼續往前走,現在他已經有些適應這條過道了,以至於當他看到一具嚴重膨脹的船員屍體泡在水中時,他都沒有太過驚慌。之後的路程上虎裘客又看到了一個死水手,但他不能肯定,因為這個水手已經爛得不剩什麼了,冰水中只辨認得出一團皺褶的布料。

「死人也不清理,水也不排乾淨,船票還賣這麼貴……」虎裘客咕噥著,終於抵達了通道盡頭,前面的木板因為常年的浸泡已經扭曲變形,空出了一條縫隙,縫隙對於一般人來說也許太窄了,但對精通鎖骨的虎裘客而言,鑽到對面卻綽綽有餘。

木板後面是另一個艙房,「白倌兒」虎裘客重新接回四肢關節后又喊了一聲,這次,沒有任何東西回答,獨自佇立在這個陰濕的房間中,虎裘客心裡爬上了一股強烈的不祥感。

過道的水聲與浪濤聲早就聽不見了,獨孤元應的講話變得愈加清晰,卻是從另一個方向傳來。虎裘客把「墨舟」的結構在心裡過了一遍,立刻意識到他現在身處的房間位於獨孤元應艙房的對面,如果魚一貫在他身邊,還會告訴他,他在一個絕對禁止外人進入的封閉艙房內。

這裡並不是漆黑一片,些許朦朧的青光從天花板的縫隙中漏下來,四周的牆壁上倒映著粼粼水紋,虎裘客不知道這些色彩詭異的光是從哪兒來的,反正不會是來自太陽。艙房看上去比過道更加破爛,簡直就像是在海里泡了十幾年剛撈出來。這裡的水幾乎過膝,虎裘客也說不清跟過道相比,水究竟是暖了還是涼了,因為他的雙腳已經凍麻。此外,虎裘客終於想起來他扳下木板時撲鼻而來的是什麼氣味了,這裡的焦糊味比其他地方濃烈四五倍,熏得他腦仁發疼。

但是這裡顯然不久前還有人待過,藤壺密布的桌上放著打開的海圖,桌邊凳子上還卷著一捆東西,赫然是趙登兒處罰船員的鞭子,虎裘客隨即恍然大悟,之前混戰時,趙登兒和獨孤元應一定是藏在此處。他彎下腰正要去拿鞭子,冷不防足踝被一隻焦黑的鬼爪叼住。

虎裘客嚇得立刻跳起來,但那隻血肉模糊的鬼爪牢牢扣在他腳腕上,讓他掙脫不得。接著,黑漆漆的水下浮現出一張稀爛的人臉。

外面,獨孤元應的演講已經到達了高潮:「前進!前進!誰都不能阻止我們到達博山!大海不能!鬼神不能!命運也不能!碾碎大海,撕爛大海,無所畏懼地前進!」

「阻止他……」那張人臉吃力地吐出幾個字。

「誰?阻止誰啊?」虎裘客已經面無血色,徒勞地想擺脫鬼手,這種情況下他還能說話簡直可算是奇迹。

「他在帶著你們去送死……他根本沒打算帶你們去博山……他瘋了……你們的綱首瘋了!他根本不在乎你們的死活,他只想報仇!看看他把我們變成了什麼樣子!」

虎裘客終於從怪手裡抽出了腳,但是緊接著他一個不穩摔進了水裡,慌忙中還推翻了椅子,落水之前他絕望地聽到桌椅倒翻發出的震天巨響,即使用再樂觀的心態去看,聲音也絕不比獨孤元應的嗓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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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登兒轉過頭,他確信自己聽到了那個房間有動靜。作為親信,事頭和火長是僅有的兩個綱首講話不用轉身的人,他的老大顯然不願意因為一點小事打斷自己激昂慷慨的演說,所以趙登兒最好自己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艙門並沒有鎖,甚至還留了一條縫,看來獨孤元應走得大意了,也許他認為不會有人膽子大到想要打開這扇門,絕大部分時候,這種想法也沒有錯。「蠢貨!」趙登兒喃喃罵著,謹慎地緩緩把門縫推大,這破敗的空間逐漸一覽無遺,他看見了倒在水中的桌椅,以及整個空空如也的艙房。

在趙登兒開門之前,虎裘客已經深吸一口氣潛入了及膝的水裡,冰寒的海水刺得他每一根骨頭都在疼,虎裘客心中默禱事頭可以掃兩眼就離開,但同時他也很清楚,自己乞求的事絕不會發生。

趙登兒伸腳邁入水中,眼睛不打算放過艙房裡的任何細節,而他腳下的虎裘客已經快要憋不住了,他不知道眼前那些燒焦的斷肢殘骸究竟真實存在還是缺氧造成的錯覺。

就在這時……

「喵——」趙登兒抬起頭,看見正蹲在一個架子上舔毛的白狸子,他整個人終於放鬆了下來。

「你怎麼進來了?」他咕噥道。

狸子並沒有回應,它踩著水中的幾片浮木飛快竄出了門。趙登兒看著白影消失在過道里,無奈地搖搖頭。船艙外,綱首的演講終於結束,已經被徹底煽動起來的船員們發出震耳欲聾的呼喊:「嘿!吼!吼!」趙登兒回過頭,露出在獨孤元應身前絕不會露出的冷漠面容:「呸!淹死鬼!」他吐了口口水,然後走出艙房,仔細鎖上了門。他並不知道,他剛才的那份輕蔑,已經被虎裘客全然看在眼裡了。

等到事頭的腳步聲完全聽不見之後,虎裘客才慢慢從水中坐起身子,他已經徹底被凍僵了,更糟的是,他現在全身也沾上了焦糊味。他的左手執著一個朽壞的燭台,這是他撲入水中時無意中抓進手裡的。虎裘客把燭台湊近眼前仔細端詳,銹跡斑斑的台身上勉強可以辨認出「墨舟」兩個字。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天寶三載甲申月南海」。虎裘客的頭頂上傳來微弱的聲響,像是無數人的呻吟哭喊混雜在一起,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抬頭望了一眼,只看見朽爛的天花板懸在他上方,他幾乎立刻意識到,自己上方正是那間被徹底封死的佛龕。

「佛祖是不是對自己的艙房意見很大。」他自言自語著露出苦笑。接著,他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燭台,「天寶三載甲申月南海……」,天寶三載,那是七年之前。虎裘客忍不住冷哼一聲,「我們都被騙了!這根本不是什麼新造的船,這就是獨孤元應沉了的那艘『墨舟』。」

哥舒雅說,獨孤元應出海兩年後駕著這艘新船回港,他沒有對任何人提及這艘船的來歷,他可真聰明。

虎裘客站起來,踉踉蹌蹌沿原路返回,現在他已然意識到這艘船就是一座移動的大墳墓。「沉船賣新船的票價,獨孤元應良心被狗吃了。」他咬著牙道,臉上卻帶著一種發現寶藏的興奮。

當虎裘客從破洞回到乾燥的底倉,像是變戲法一樣,他臉上又一次浮現出不可侵犯的威嚴。眼下還有另一件更要緊的事必須立刻著手去做——這塊隔絕了底倉與漏水過道的木板,最好趕緊想個辦法把上面的破洞掩飾起來。

另一個正在逃命的是白倌兒,我們不知道它是不是正在得意,它又救了那個自以為是的兩足笨蛋一次。反正有一點是肯定的,從頭到尾,它都是船上最驕傲的一位。

然而即使是聰明如白倌兒,也有大意燒須的時候,轉過一個拐角時它不小心被木板間的縫隙扯下了一大撮白毛,狸子懊惱地回頭望了一眼,甚至沒停下自己奔跑的腳步,至少目前來看,這個就是它今天唯一的損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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