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靜默的海流(第四天)】

第十四章【靜默的海流(第四天)】

看到有人落水翟東焦也亂了方寸,他著急忙慌地指揮手下往海里扔繩子,甲板上大呼小叫,頓時亂作一團。唐棄伸頭朝水面看了一眼,那個落水的夥計顯然是被嚇懵了,正在水裡發瘋一樣胡亂撲騰,丟人得像是一隻旱鴨子。

「糟了,要溺水。」木芳喃喃說,但神色卻一點都不見驚慌,那一瞬間,唐棄彷彿在二副舵眼中看到了一種讓人膽寒的冷漠。

這時,趙登兒帶著兩個泉州水手分開人群,他看也不看邊上的翟東焦,只是朝身後一人使了個眼色,那人二話不說便翻過船舷跳了下去。

「岑大。這個人是整艘船上水性最好的。」木芳低聲向正要開口發問的唐棄解釋道,「也是趙爺的絕對心腹。」

說話間,岑大已把溺水的夥計帶回到船上,兩名水手扛起溺水者,讓他趴在他們肩上嘔海水,翟東焦則站在一邊,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趙登兒過來的時候,他應該立刻把木棍藏起來的,現在顯然已經來不及了,手持木棍的他站在人群中間,表情尷尬得猶如赤身裸體。

「好點了沒有。」趙登兒故意無視窘迫的部領,輕撫著溺水夥計溫言道。那個夥計此刻已經被放回甲板上,吐出幾口海水后,他氣息如今緩上來許多,但臉色依舊煞白如紙,口眼也因為灌進鹽水,脹起了一圈紫黑色的水腫。

「趙爺,壞了,壞了!」他嘶啞著喊道。

「什麼壞了?」趙登兒問,他裝模作樣地俯下身,一副噓寒問暖的樣子。

如今已接近午時,燦爛和煦的日光灑在甲板上,就連擦過人皮膚的海風都是溫暖的。此時此刻的一切應當都與寒冷,恐懼與黑暗無緣,所以當唐棄看著躺在不遠處的那個從海里撈出來,厲鬼一樣披頭散髮的人,總覺得缺乏真實感,像是看著一群拙劣的木偶在自己面前表演。

水手還是在艱難地喘著氣,趙登兒那虛假關懷卻已經快隨著耐性耗盡了,唐棄眼看著事頭臉上善意的笑容迅速僵硬,然後轉成了嫌惡與不耐煩:「說呀!什麼壞了?」

那人艱難地側過頭,用餘光看著身後的船舷,他的表情異常驚恐,唐棄幾乎要以為那人的目光是不是穿透船舷,看到了海中漂浮著的黑白無常正在向其行禮。

溺水者又劇烈咳嗽了一陣,他蜷縮在甲板上的樣子像是一條離開水的魚。好容易,他終於又喘勻了氣。「他在下面,」他喃喃說,「他看著我呢。」

「誰?誰在下面?」趙登兒問。

那人沉默了片刻,然後用恍如夢囈的語氣嘶聲回答:「老屠……老屠在下面……」

「你說什麼?」

「他,他就在我們後面,趙爺!他,他一直跟在船後面!我看見了,我親眼看見了!他站在海水裡,離我只有五六丈遠,他就像活人一樣啊,他還看著我吶!」

有那麼一瞬間,甲板上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在面面相覷,然後,驚叫就在人群里炸了開來。

木芳看著遠處的眾人,仍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他用手捅了捅身邊的大食人:「薄爺,您見多識廣,您聽說過這種事嗎?」

薄羅圭沉吟了半晌,看得出他是在謹慎地斟酌詞句:「屍體扔下水后,被海流帶著跑,硬要說的話,這也不是絕對不可能的。何況屍體泡在冰冷的海水裡不容易腐爛,看上去像活人也說得過去。不過,我可沒感覺到船的四周有什麼海流。」

說話間,溺水者已經被帶下了船艙,趙登兒和翟東焦開始說服水手們相信那個人所說的話都是溺水產生的幻覺。然而就在這時,人群中猛然又是一聲炸雷:「我看見它啦!」一個水手用手指著海面:「它剛才,它剛才浮上來了啊。」

一瞬間,趙翟兩人失去了全部的控制力,水手們爭相扶在船舷上,面向船尾海面睜大了驚恐的雙眼。

然而一盞茶時間過去了,他們什麼因為沒有看見,海面只有「墨舟」劈出的白色航跡,空得讓人心中發慌。水中偶爾會泛過幾個黑點,但是誰都說不清這到底是陽光折射造成的錯覺,還是因為冰冷的水裡真有一個人,正隨著水流扭動著蒼白的身體,木訥跟在船後面。

「回崗位上去,回去!」趙登兒終於忍無可忍,他尖聲喝罵著抽出了鞭子。這一次,他終於壓制住了所有人,水手們三三兩兩地從船舷前散開。木芳見趙登兒動了真怒,也只好灰溜溜地離開甲板。

現在站在甲板上面對大海的,只剩下唐棄和薄羅圭兩個人了。四周安靜了下來,只有海浪聲在兩人耳邊神經質地循環著。唐棄看著船舷外深不見底的水面,總覺得下面潛伏著什麼遠超出他理解範圍的邪惡之物。此刻,他真正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在那一片萬古深寒中根本不需要存在什麼無名的瘋狂,只這些茫茫無涯的鹽水,就已經足夠把他那脆弱的生命掐滅幾千幾萬次了。

薄羅圭拍了拍唐棄肩膀:「想什麼這麼入神?」唐棄對著大食人露出苦笑:「我想起了天竺的一則神話,千萬年以前,巨大的毗濕奴是不是就躺卧於這片大海上,在周而復始的沉睡與蘇醒中塑造了大梵天和濕婆。」

「濕婆不是毗濕奴創造的。」薄羅圭沒好氣地糾正說,「而且你也應該知道,別在我面前班門弄斧這些,關於梵天,濕婆和毗濕奴的事情,我知道的比你準確多了。」他說到這裡,意味深長地看了道人一眼,然後重重嘆了口氣,「而且,我原本應該知道得更多的。」

道人聞言尷尬地撓撓頭,忽然,他指著遠方岔開話題:「那是什麼?」

海平面上,隱約可以看到一個黑點,它不像是暴風雨,因為它是貼在海面上的;它也不像是船,因為它看起來,有一點飄忽不定。

薄羅圭的臉色忽然難看起來:「這可真是怪事。」

「薄先生,你看得出那是什麼嗎?」

大食人沉重地點點頭:「我還以為暴風雨可以吹散它呢。看來,它還真的跟水手們傳言的一樣,會在海上追著船不放。」

唐棄不禁愣了一下:「怎麼,你說那是……」

「昨天的海霧,」薄羅圭神色嚴峻地回答,「它正在追趕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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