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十三節【囚徒僧人】

第十章第十三節【囚徒僧人】

苦沙大師給你留下的第一印象是瘦小。你沒想到憑兩隻腳橫跨沙漠到達五烽的,會是這麼一個孱弱的人。

很長一段時間,苦沙大師都沒有抬頭看你,他在昏暗燈光下埋首譯經的樣子讓你想到貪食的碩鼠。

你環視四周,這裡實在是太狹小了,簡直像是不透氣的一座牢籠,你不能想象一個人是怎麼在這巴掌大小的方寸天地內過上五年的。然而,即使房間如此逼仄,燈光還是沒能把這裡全部照亮。苦沙大師的雙手和半個身子處在燈光下,被暈上了一層不真實的金黃,其餘的部分你只能看到淡淡的剪影。借著昏黃的燈光,你注意到房屋的四個角落都放有一隻瓷碗,瓷碗中似乎盛著一把生米。你猜測這或許代表大師對於屈死者封樹坤的一點弔唁。

過了許久,和尚終於放下了經卷,你望著他眯縫的雙眼,很懷疑他是不是真的能看見你。

「來這裡的人,都對貧僧有所求。他們還都聽過那些關於師尊鳩圖衍的傳聞。說他在沙漠里被什麼聲音勾去了魂魄。」他懶洋洋地低下頭,有那麼一瞬,你擔心他會這樣睡過去,「關於我們的傳聞也不少,有人說,我們為了活命在沙漠里跟某個東西做了交易。還有人說,天竺來的經文早就散落在沙漠中了,我們帶回來的,根本不是釋迦的真經。最有意思的是,竟然有人說,我們所有的人,都是沙漠里一些東西冒充的。」苦沙大師抓起一卷經文朝你晃了晃,「這些流言比我帶來的經書還要不可思議。」

「那些都是假的,一個字你都不要相信。竇公子能夠病癒,是全靠他前世積下的功德,貧僧自釀的藥酒也有一點微末貢獻。貧僧的經文能渡人出煩惱苦海,卻無法渡一個百病不侵出來。可嘆世人都一廂情願,既無皈依三寶之心,也無斬斷塵緣之志,自以為只要誠心禱告幾次,便可以脫去輪迴業報。」

你默默垂手而立,心想如果孫頭領聽到這番話,不知作何感想。

「至於師尊,是我們師兄弟親手埋葬的。對於沙漠來說,他太老了,僅此而已。沒有勾人魂魄的梵音,沒有與人做交易的沙鬼,只有燥風,流沙,酷熱,烈陽,乾渴,疲勞。這些才是真實的魔鬼,我們用虔誠戰勝了他們,但我們……也付出了代價。」

「知道我為什麼要找你來說這些話嗎?因為我認為你與其他人不同。」大師的身子微微前傾,他皺紋堆壘的老臉如今湊到了燈火下,你吃驚地發現,大師的眼眶與嘴角,竟然帶著很嚴重的淤傷。

「大師受傷了?」你皺眉道。

苦沙微微一笑,這一刻,他看上去平易近人得像是個老頑童:「皮外傷,人老了就免不了。」他停了停,很鄭重其事挽起袖子,昏黃的燈光下,你看到和尚的雙臂布滿了青紫,簡直像遭到過毆打,「那幾天在沙漠里,確實發生了一些事,直到現在,它們的餘波還緊隨著我……你見過鬼嗎?那一天,貧僧親眼見到了鬼。」

他話音未落,一件讓你瞠目結舌的事情發生了,你眼睜睜看著苦沙大師的左臉腮下,憑空出現了一道二指寬的淤青。苦沙大師不搖不晃,彷彿他根本沒有察覺到新添的傷痕,他笑吟吟地看著你,讓你覺得他像是一個殉道的聖人。他摸了摸腮幫子,然後平靜地吐出一顆牙齒:「趁還來得及,快走吧,那條狗天亮就回井裡去了。」

你沒有答話,甚至沒有象徵性地露出思考表情,棧道斷了,外面還有猴子,你想你不用向和尚解釋山莊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看到你的反應,苦沙大師點了點頭,你不確定他有沒有為此感到失望。「你不願走,我理解。我其實早就猜到會是這個結果。」他低下頭喃喃說,「下面的人,都是為了求生才聚集到一處,但是你,你是個例外。」

然後他又重新把視線投到你身上:「貧僧有一個不情之請,」他蒼老的聲音里竟帶著一絲祈盼,「貧僧怕是完不成翻譯了,如果待到山莊覆滅之日,施主還活著,請一定……救下這些經文。」

當你打算離開的時候,苦沙大師忽然又叫住你:「貧僧晚上巡視時,千萬莫要偷看,那個時候,我不是我。」你品味著最後那句話走出了小樓,此時天已經大亮,整座山莊都被大霧鎖住,你看了一眼陰霾的天空,知道雨不會停多久。

傭人告訴你,其他人都去了山門前,於是你也馬不停蹄地感到那兒。飄渺的霧氣中,你看到周問鶴孫百丈與小紅禪師站在井口,其他人則在他們背後相對遠一些的地方。你走到他們身邊,朝井裡看了一眼,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見。

「鑽下去了?」你問。

「看腳印是這樣。」周問鶴回答,其他人則裝出一副沒聽見的樣子。你發現蘇橫不在人群之中,道人告訴你,他天一亮就自己找路下山去了。

「再多加幾塊石頭把井口堵住?」孫百丈問小紅禪師,從他謙恭的態度看,昨天一定是和尚把他從狗嘴下救了出來。禪師沉默不語,你知道他在為難什麼。井口就這麼大,根本壘不起幾塊石頭,既然昨天惡犬能夠輕鬆推開一塊巨石,那麼再加一塊,頂多也只是耗他一點時間和力氣而已。

最終,你們這些人合力搬來兩塊長條形,上細下粗的太湖石,把細頭豎直插進井中,用粗頭卡住井口。你看到貝珠和錢掌柜臉上都露出了輕鬆的表情,但是你卻沒辦法安下心來,你親眼見過那個東西,你不相信這種辦法能困住他。

「喲!」道人忽然一聲驚呼,「它把這東西留下了。」說著他便俯下了身。從你的角度,只能看到周問鶴伸出手在霧氣里摸索了一陣,當他再直起腰的時候,手裡多了一個沾滿泥的布偶。

布偶已經很舊了,還有好幾處地方被撕壞,你只能隱約辨認出它不是中原打扮。

「這是南洋一帶的安胎偶,把胎兒父母的名字綉上去,可引枉死的女嬰前來加護胎兒。」道人小心地用手揩去布偶的污泥,臉上浮現出悲憫神色,誰都想象不出,布偶的主人曾經經歷了多麼悲慘的命運。

「二老太爺……當初為什麼要去南洋?」貝珠忽然怯生生的問,這一次,她沒有賣弄風味,貝珠看著布偶,臉上全是悲涼,同是苦命女人,她也難免生出物傷其類之感。

「據說,是為了醫治從他父親那一輩起就有的遺傳病,也許是瘋病吧。」孫百丈看了井口一眼,他似乎已經完全不怕了,又恢復了平時洒脫的模樣,「當他回來的時候,歡天喜地地表示他已經找到了解決那種遺傳病的良方,但是別人問他細節,他又不肯說。」

周問鶴還在擺弄那個人偶,似乎想從上面找出一些關於惡犬的線索,忽然,他的手猛然停住,嘴裡含含糊糊咕噥出一個字:「這……」看他的表情,似乎是十分震驚。你走上一步,看到布偶的一側綉著兩個字「梅娘」,應該就是被扔入井中的兩個婢女之一的名字,接著你看到了布偶的另一邊,那裡也綉著兩個字,那娟秀的字跡,細密的針腳,彷彿傾注了少女無限的相思之情,那兩個字是「亭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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