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二節【車船店腳衙】

第十章第二節【車船店腳衙】

少年人發現你在看著他,立刻回了你一個兇惡的眼神。你以前見過這樣的眼神,不過不是在人身上,而是在瘋狗身上。蘇橫的刀法並不出色,天資也很一般,他所有的,只是毫無顧忌的瘋狂。以他的條件如果走一般的江湖路,他可能一生都是一個拿頭換錢的小角色,一頓飯,一個女人,一件衣服,甚至是一句話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即使在他的名字掛上牌樓之後,有一些事情依舊沒有變:你知道他殺不了你,他也知道。他武功沒有你好,心機沒有你深,為人沒有你老道,他可以在你面前撒潑耍橫,可以對你用毒,用暗器,用各種下三濫的方法,但是最終,他還是殺不了你,因為你來自唐門,這些手段,你比他還要熟悉。所以,他只能儘力給你心中添堵,因為他知道,你也殺不了他。

「看什麼!」他犬吠一樣朝你咆哮,你則只是淡然避過他的視線,人為什麼要跟瘋狗計較呢。

你的目光落在貝珠身上,這女人剛才張了張口,但最終還是沒有說話,她尚未不識趣到想跟蘇橫搭話的地步。在秀坊,貝珠的才藝姿色都只能算是平平。所以學藝以來,她對男人總是比別的姐妹更加殷勤巴結,那些討好逢迎的伎倆,她要加倍地用出,才能獲得姐妹們一半的功效。這些年來,她也圍下了一些金主,當中的委屈苦楚,自然不是她那些姐妹們所能理解的。然而現在,她年紀已經大了,過去那些手段,她用得越來越力不從心。以前在這種場合里,她只要撒幾個嬌,軟語兩句,自然會有男人上來噓寒問暖,時至今日,驅使那些男人簡直像推磨那麼費力。你看著她狼狽的樣子,有那麼一刻,你被激發起了一點同情心,但是緊接著,同情心就被對方投過來矯揉造作的乞憐目光徹底抹殺了。

「誰!」瘦削的僧人忽然朝門口低喝了一聲,錢張二人聞言像是受驚的老鼠一般縮起身子緊盯著門外,蘇橫拔出鐵片刀,臉上寫滿了陰悍凶狡,尊臀卻還沾在原地,沒鼓不起半點走到門前的勇氣。

門外一片漆黑,只有滂沱的雨聲回答僧人的問題,似乎這個山莊已經被無邊無涯的雨簾隔絕在塵世之外。

「山莊今天,高朋滿座啊。」兩個呼吸后,一個操著濃重崖州腔的爽朗聲音才從雨中傳來,緊接著門外昂首踏入了一個身著蓑衣的魁梧漢子。

「又一個,」你冷哼一聲,盡量剋制地表達心中的不滿,「封少爺這邀約,原來這麼不值錢。」

貝珠又條件反射般換上了殷勤的表情:「這位相公,淋濕了沒有?」

「不勞小娘子費心,崖州人雨衣扎得結實。」那大漢說著,業已褪去斗笠蓑衣,露出一張黑油油的嶺南人面龐和一身漆黑的袍子。他搓了搓粗糙的大手,又從腰間解下兩柄短劍放在桌上。

他的劍也是通體漆黑,與桌面相碰的聲音笨重得如同頑石,你心中暗奇,這漢子身上帶的,難道是兩把石劍嗎?尋常的短兵刃都是以輕巧取勝,這個人偏偏揚短避長,不知是什麼古怪。

小紅禪師撐開眼皮,把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目光最後落在劍上,半晌后,才冷笑一聲:「車船店腳衙,無罪也可殺。」語氣裡帶著十足的厭惡,一旁愣神的張謬這才如夢方醒:「你是南海客棧的四當家,孫百丈孫頭領?」

「在下字漢霄,不過,叫我老孫就可以了。」孫百丈豪邁地笑了兩聲,可能是因為被人認出來而感到得意,他的黑臉上泛出了些許紅光。

「安樂,」錢掌柜煩躁地撇了身後少年一眼,「快去叫孫伯伯。」那少年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的牲口,麻溜地跑到孫百丈面前,他或許是想要扮出個伶俐樣子,可是嘴一張這個希望就破滅了:「孫,孫,孫伯伯,好。」

張謬裝模作樣地捂起嘴,放肆地發出一陣竊笑,孫百丈眼神里也全是輕慢,錢掌柜面色鐵青,小聲用家鄉話罵了一句什麼,他兒子立刻像斗敗的公雞一樣低頭小跑回他身邊,許久都不敢看他父親一眼。

你也打量了一眼黑大漢,他就如同一塊粗笨的黑鐵,連一雙眸子都是黯淡無神,全然不像個練家子。雖然張謬,錢掌柜,小紅禪師還有蘇橫都算不上好人,但你還是沒有料到,封亭岳竟然會請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海盜來這裡。

「貧僧是為與苦沙大師談佛才千里迢迢來的合樂山莊,」小紅禪師停下了撥弄念珠的左手,掃了一眼堂上諸人,「怎知看到的全是你們這些人。」

「巧了,我也正要見苦沙大師。」孫百丈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不知誰能引薦一下?」

「苦沙大和尚誰都不見。」蘇橫故意用高聲蓋過孫百丈,臉上全是譏諷的表情,「從五年前搬來合樂山莊開始,這禿驢就把自己關進閣樓,估計現在已經爛得脫去人形了。」

見蘇橫言語無禮,張謬急忙出來解釋:「苦沙大師被封少爺請來山莊后,這五年來一直把自己關在經閣中譯經。除非封亭岳老爺開口,他不會見任何人。雖然每天夜半時候,大師會下來巡視一圈,不過屆時我們都需迴避,不可壞了大師的修行。」

「那麼……封老爺又在何處?」孫百丈顯然沒料到自己會遭到怠慢,黑臉立時覆上了一層寒霜,此刻的黑大漢,表情活像一條吞人的海蛟。

「封亭岳老爺也不在山莊里,這裡的傭人已經快十天沒看見他了。」你淡淡說了一句,便閉上了眼睛開始養神,這樣一群人實在是沒有什麼好多看的。

「怎麼,封老爺也不在!」孫百丈像是被點燃了一樣暴跳如雷,剛才的豪邁爽朗已經蕩然無存,現在的孫霄漢,換上了徹頭徹尾的海盜嘴臉。

「封老爺已經準備好了客房,讓我們留在這裡等他,」你不耐煩地皺起眉,但依舊沒有睜開眼睛,「你要是等不了可以回去。」

耳邊又傳來了貝珠造作的聲音:「等雨停了再走吧。」

「回去?」孫當家切齒一笑,「恐怕我們誰都回不去了,我上山的時候,看到上面衝下來一股泥石,好好的棧道就被沖斷了。現在,我們只有等……」

他話未說完,忽然一道銀鏈劃過漆夜,把房內靠門的幾塊青石板映得白如雪原。所有的人幾乎都跳了起來,因為在晃眼的亮白中,一個漆黑的人影被明明白白地拓在了地上。

門口有人,這本身並不可怖,可怖的是,之前竟沒一個人注意到他。

從剛才那驚魂一瞥中可以看出,來人並沒有打傘,也沒有穿蓑衣,渾身上下都已經被澆透了。他的肩膀垮著,雙手耷拉著垂在身側,長發像是叢生的雜草一樣攀附在頭頂上,這影子不像是屬於一個活人的,你感覺,門外站著的十足十是一個浸泡多時的弔死鬼。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人是小紅禪師,他跨上一步,對門外朗聲道:「外面的是人是鬼。」

「現在是個人,」門外傳來有氣無力的回答,「恐怕過不了多久,就要淋成鬼了。」

「即是如此,朋友請進來說話吧。」

門外響起了拖泥帶水的腳步聲,一個行動異常僵硬的身軀緩緩從黑夜裡浮現出來。來人約莫三十多歲,中等身形,一臉的憔悴疲乏,他蒼白濕膩的皮膚勾起了許多讓你不適的想象,第一印象,你就很不喜歡他。

「無量天尊,」那個人口唱慈悲,你似乎聽到了他上下牙齒打架的「咯咯聲」,「貧道還以為會死在這場大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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