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六十節【風停了(三月二十五日)】

第九章第六十節【風停了(三月二十五日)】

整個白天,呂籍都在自己的小屋裡加固門窗。

為了抗風,他給窗戶補了好多根木條,可是,老蒼頭總覺得還差一點,窗戶上總有一些地方看上去不那麼結實,總有一種隨時會漏進風來的感覺。

他就這樣像沒頭蒼蠅一樣修補了一整天,最後,呂老漢知道自己必須要停下來了。老人張開了一把胡床,坐在乏善可陳的房間中央,疲憊地看著今天的勞動成果,然後,他自己也笑了起來。

就在這時,那扇被過度加固的木門忽然傳來了敲擊聲。

「進來吧。」呂籍說,他坐在胡床上並沒有動,聽語氣,他還是那個沉穩可靠的老蒼頭。

門開了,一股強風卷進屋內,吹在呂籍臉上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燕忘情披風帶沙地從外走了進來,她沒有戴覆面,穿的也是尋常女子的衣服,以至於當老人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幾乎有點不敢認。

「渠帥?」他臉上帶著欣喜,慌慌張張地站起身,「您怎麼來了?」然而,他的身子站到一半,整個人忽然僵住了,他看到宋森雪跟在女帥後面走進了房子。

呂籍的失態只維持了很短的一瞬,然後他又恢復了往日的從容,重新站直了身體。他看看燕帥,又看看宋統領,這才發現兩人都帶了些新傷,不過,都不算太嚴重。

「稀客,」老人滄桑的臉上露出了孩子般無邪的笑容,「兩位都是稀客。」

「知道我們找你什麼事吧?老蒼頭。」宋森雪一邊問,一邊轉過身把門關好,然後悠然站在了門邊。這個舉動看似平常,但如今笑面閻羅做出來,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威懾力。

呂籍點點頭:「知道,知道,我不會浪費大家時間的。」

(藥鋪)

「呂無念?」阮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麼會是呂無念?他才多大年紀?你們怎麼會想到讓來代管破陣營的?」

「他是虎豹營前任統領呂籍之子,當然不能跟普通士兵相提並論。從呂無念入蒼雲第一天起,這個小夥子就已經受到了高層的加倍關注。不管是王大師還是宋統領,都認為他是非常時期可以依仗的人選之一。」風夜北說到這裡停了停,似乎又想起了什麼,「其實,在呂無念之前,原本應該還有一個人作為破陣營指揮的備選。」

「讓我猜猜,是不是王洵?」阮糜問。

「沒錯,就是王隊正。然而,他現在顯然是無法承擔這個責任了。當然,要渠帥直接指揮破陣營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現在,渠帥也下落不明……」風夜北話音未落,房門忽然被推開了,一臉狼狽相的燕憶眉出現在門口。

「怎麼了?」風夜北朗聲問。

「城西的火災……已經聚成了火龍捲。沿街十來棟房子都被點著了,尚不知道傷亡情況。」。燕憶眉回答,她臉上雖然還帶著慌張,但布滿血絲的眼睛,卻已經與燕帥有了七分神似。

風夜北聞言沉吟片刻,隨即露出了成竹在胸表情:「派一隊將士,把火龍捲必經之路上的房屋全部拆毀,可燃的東西要統統帶走,其餘的,拆得越碎越好。」

(呂籍宅)

「你知道我們會來找你吧?」燕忘情問呂籍,她語氣不帶半分惱怒,聽起來好似同袍間的尋常談話。

「猶大被你們找到時,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只是,我沒想到還能見到宋統領。」老蒼頭自嘲地笑了笑,「我早該料到柏公公他們困不住你。」

「原本我還沒那麼容易逃出來,但是柏公公把渠帥跟我關到一處,幫了我大忙。」宋森雪說到這裡,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

「柏杞竟然綁架渠帥?」呂籍嘆著氣連連搖頭,「真是瘋了。」

「現在能不能告訴我,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做?」燕忘情問,「你都一把年紀了,這件事里你還能得到什麼?」

「就是因為我一條腿進棺材了,我才要抓緊時間做這件事。」呂籍慘然一笑,層層白髮壓在他皺紋叢生的頭顱上,就像風中一團揚起的灰塵。這一刻,老蒼頭彷彿已是百歲,「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擔心一件事:當我到了下面,見到了施魯,他問我這些年來我都做了什麼,我該怎麼回答他呢?」老人伸出一雙大手,輕撫他憔悴的面孔:「現在,我終於能夠對他有個交代了。」

「那你到下面見著千千萬萬個陣亡的蒼雲將士,他們問你為什麼要背叛玄甲軍,你又要怎麼回答?」宋森雪問,語氣里全是譏諷。

然而這些話顯然一點都沒有觸動呂籍,老蒼頭的神態反而更坦蕩了:「人的一生總要有取捨,背叛一些事,效忠一些事。當初你們的選擇是放棄施魯,現在我的選擇是與他站在一起。」

「把呂無念送上破陣營統領的位置,這就是你對老朋友的交代?」

「破陣營本來就是他們施家的,我只是把它還回去。」

「怎麼?呂無念是施魯的兒子?」燕忘情挑起眉毛,「絕不可能!施魯要是有兒子,蒼雲怎麼可能沒人知道。」

「施魯死時,他投奔到施魯家才沒多久。這孩子太小了,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他。當時施魯可能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他把無念託付給了我,說來慚愧啊,我跟當時所有人一樣,對他的絕境視而不見,但他還是把我當做他的朋友。無念是一個人到我家的,手上提著僅有的幾件行李。我沒見過這樣的孩子,明明只有這麼一點大,卻有著成年人一樣的眼神,我印象中他只哭過一次,那一天在城外的荒地,他問我為什麼沒能救施魯。我告訴他有些錯誤我們沒法去扭轉,甚至當事情過後,也永遠也不會有人會來聽我們的聲音,我們是被淹沒,被掩埋,被否定,被遺忘的一小群,我們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回應我們。他問我那我們應該怎麼辦,我說我們應該記住,我們應該等待,如果永遠沒有糾正的機會,那我們就記一輩子,這是我們唯一的反抗了。」

「呂無念小時候,如果你能勸一勸他,他說不定會過上完全不同的生活,看看你們現在的樣子,你覺得施魯會願意看到這樣的結局嗎?」

「你們希望無念過上怎樣的生活?一輩子活在謊言里?還是像我一樣,渾渾噩噩,糊裡糊塗地過上一生?每天我都變得更厭惡自己,每天我都在問自己,這一輩子究竟幹了什麼。我問過無念,是他選擇了這條路,他說他可以寬恕謀殺,他不能寬恕遺忘。」

「夠了,」燕忘情不耐煩地打斷了呂籍,「交出殺死田公的兇手,我可以饒你們父子不死。」

呂籍惋惜地嘆了口氣:「我們的計劃里,原本沒有殺死田公這一條,這都是那個兇手的自作主張,可惜,你們還是動不了他……他是今上的兒子。」

(藥鋪)

「這些是什麼人?」阮糜指著藥鋪門前一具具面目全非的焦屍問。

「是驛館里的人,他們暫時放在這裡,縣衙已經放不下了。」一個蒼雲士兵回答。

「那麼柏公公呢?」阮糜急忙問。

「柏公公傷得很重,軍師正在想辦法救他。」

「現在火龍捲怎麼樣了?」

「已經快停了,軍師的法子確實管用,不過火龍減弱最大的原因還是風開始變小了。」

阮糜點點頭,蒼雲軍士看女校沒有其它問題,就回去繼續搬運死者。阮糜抬頭看著風流雲散的天空,心想這座縣城所經歷的磨難,到此刻或許算是完結了。

駐足半晌后,阮糜快步趕往風夜北的房間。敲開房門,女校發現風先生正坐在椅子上垂頭喪氣,他的身邊,躺著已經燒糊了一半的柏杞。

「剛才還吊著一口氣,我出門說了句話,人就沒了。」風夜北的語氣裡帶著自責,「他當時攥著我的袖子,像是要對我說什麼,但是他嗓子已經燎啞,什麼話都說不出。」

說到這兒,風夜北忽然抬起頭:「阮校尉,是不是有什麼事要問在下?」

「確實有事要請教先生,」阮糜恭敬地拱了拱手,「你們之前說,今上在潞州時,與一個許姓名仕的歌姬生下許忠傑,後來又讓一個家奴暗中照顧自己的孩子。那個家奴後來雞犬升天做到禁衛將軍,還動用關係把許忠傑調到都督府司馬任上。這個家奴……會不會是王毛仲?」

(許忠傑宅)

當燕忘情趕到司馬宅邸時,許忠傑正在朗聲讀著他最喜歡的玄宗詩集。

清蹕度河陽,凝笳上太行。

火龍明鳥道,鐵騎繞羊腸。

白霧埋陰壑,丹霞助曉光。

澗泉含宿凍,山木帶餘霜。

野老茅為屋,樵人薜作裳。

宣風問耆艾,敦俗勸耕桑。

涼德慚先哲,徽猷慕昔皇。

不因今展義,何以冒垂堂。

這首詩的每一句,許忠傑都在誦讀里注入了無限的感情,這一刻的許司馬不再是往日那副醉生夢死,昏頭昏腦的樣子。燕忘情感覺,眼前的中年人彷彿在這首詩里釋放出了他一生壓抑的所有愛恨。

「這是父皇在開元十一年寫的。幾年之後,父皇派過一個宦官秘密來雁門看望我。他老人家給了我這兩本詩集作為禮物,這是我唯一從他那裡獲得的東西,這是我跟他,唯一的聯繫。可惜,其中有一本弄髒了。」

「我的一生,只在做一件事,等待,等待父皇的對我的親情能夠重新被喚醒。可是你們知道父皇在民間有多少雨露嗎?我心裡很清楚我被接回長安的機會微乎其微,但是每當我捧起這本書,希望看起來就不是那麼渺茫了,這就是我能夠在毫無前途的都府司馬任上忍受到如今的原因,我還有希望。」

「你跟施魯是什麼關係?」燕忘情問。

許忠傑冷哼一聲:「我根本就不認識什麼施魯,我這麼做,是為了王毛仲!」

「你認識王毛仲?」

「是他把我從潞州私生子的生活中解救出來,是他給了我司馬這麼個不會被人看不起的身份,即使在身居高位之後,他還是會派人來看望我,鼓勵我耐心等著父皇想起我的那天,王毛仲是我另一個父親,是我在這個冷漠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那為什麼要殺田公?這件事里,他是徹底無辜的人?」

「無辜?」許忠傑幾乎跳了起來,「把縣城拱手讓給蒼雲軍,你們說他無辜?絕了都督府最後一條生路,你們說他無辜?都督府完了,我們所有人的出路都沒了!這一次,還有誰會來救我呢?」司馬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我原本不想殺他,甚至看到他的那一刻我都沒有起殺機。蒼雲在縣城裡雀占鳩巢,甚至把都督府排除出了勒索案之外,可是你知道姓田的在幹什麼?他在搏戲!我親眼看見他從棋樓里出來,就這麼若無其事地在街上閑逛,一點愧疚都沒有!」

「所以你殺了田公,只是臨時起意?」燕忘情問,她覺得有些滑稽,又有些悲傷,事情的真相竟然會是這樣,讓一切失控的,是一個中年嬰兒的憤怒。

「沒錯,是我殺了他,我承認。」許忠傑說到這兒,眼神透出挑釁,「可你們能拿我怎麼樣呢?抓我?殺我?我是今上之子,你們擔待得起嗎?」

燕忘情的回答卻波瀾不驚:「你的一生都是這麼失敗嗎?」她淡然問道。一剎那間許忠傑感覺受到了冒犯,對方甚至懶得在自己身上施加怒火,「你的一生都是用這種無力的威脅來換取保命的殘羹冷炙嗎?」

說完這句話,燕忘情就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去。許忠傑沒想到事情就這樣結束了,他看著女帥遠去的背影,想要說什麼,卻不知從何說起,這跟他期待的場面差了太多了,他以為會有一番唇槍舌劍,最後他的敵人會悻悻而歸,然而現在,留給他的只有空虛。

燕忘情已經快要走出門口,許忠傑只能氣餒地重新捧起詩集,每當他感覺無能為力時,只有這本書能給他安慰。

「清蹕度……」許忠傑剛念完這三個字,忽然感到喉嚨一緊,他慌忙扔下書本想要救護脖頸,但是他的咽頭已經被一根極細極韌的絲線勒進肉里,他掙扎了幾次也沒法扯開。

絲線又收緊了一把,許司馬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有了光暈,燕忘情已經走出了,許忠傑知道她一定聽到了身後傳來的動靜,可是她甚至沒有回頭看自己一眼。

許忠傑的知覺在迅速收窄,他心想,此刻自己搖頭晃腦的樣子,是不是像極了一個孱弱痴傻的大嬰兒。「可是,我又能做什麼呢?」他在心中為自己辯解,「我又沒有選擇。」這是他的最後一個念頭,他的腦袋歪向一邊,口涎滴在了心愛的詩集上。

「笑面閻羅」鬆開了手,任由許忠傑倒在地上,即使以一個中年人的標準來看,許司馬也太虛弱了,平常的人,他至少要收到第三把才會死。

他看了一眼門外,燕忘情已經回藥鋪了。而他則要留下來處理一下屍體,不過,他本來就是殺手,這不會消耗他很多時間的。

三月二十五日傍晚,風終於停了。縣衙和都督府在蒼雲的主導下開始了全面的救援工作。王大師在當天夜裡醒了過來,他躺在床上看了看天上的星星,然後斷言說,雁門今年的風季已經過去了,說完這句話,他又陷入了沉睡。風夜北在檢查了一番后表示,大師恢復得很好,他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第二天一早,呂無念在潛逃出雁門郡的時候被抓住了,他與呂籍猶大一起被送往蒼雲堡接受審訊。阮糜去看了他一次,年輕人表現得很平靜,阮糜看著他的時候心裡忽然浮現出一種猜想:也許當年施魯罹難時,也是帶著這麼一種平靜吧。

宋森雪去看過王不空兩回,可是兩回都剛好碰見和尚昏睡,他在第二次回來的路上遇見了阮糜,就拉著她聊出錢重建萬家樓的事。

「我萬萬沒想到,你就是臨山茗者。」女校嘆了口氣,「但是,你為什麼要在留言簿里,故意把別人的懷疑引到蒼雲那裡呢?」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壟上人就是楊不生,他一直試圖讓蒼雲和種殃拉上關係,而那時候,蒼雲確實陷在種殃裡面,所以我才引導其他留言者們往虛無縹緲的蒼雲舊事上去琢磨,我知道,最後他們什麼都琢磨不出來。」

說到這兒,宋森雪拍了拍阮糜肩膀:「渠帥正在找你,如果阮校尉有心重建萬家樓,儘管來找我,出錢出力都可以。」說完,他就掛著殷勤的笑容離開了。

二十六日一早,燕忘情又搬回了都督府,這是都府上下的一致請求。田長史不幸遭歹人毒手,許司馬又在家中意外身故,雁門都督府已經處於停擺狀態,亟待一名重量級人物坐鎮指揮。

阮糜在偏堂里看見了女帥,後者顯然已經經過了充分的休息,覆面又重新戴在了臉上。

「我們跟都督府達成了共識,縣城現在成為蒼雲的常規駐軍地了。」燕帥說到這裡,臉上浮現出掩飾不住的得意。

「田公的真正死因,都督府里有人知道嗎?」

「除了你我和幾個蒼雲高層,沒有別人知道。」說到這裡,燕忘情眼裡閃過一絲精明,「阮校尉,我這可是把你當做蒼雲自己人了。」

「在下明白。」阮糜急忙回答,「除了冷將軍,在下不會告訴任何人。」

「那我就放心了……對了,我還有一樣東西要給你。」說著,女帥取出了一份封口的信函,「我知道你找田公所為何事,但是因為他的意外亡故,你和他的交易並沒有完成,今天就由蒼雲做個順水人情,你要的東西,蒼雲替都督府給了。」

阮糜的眼睛一下瞪得有如銅鈴:「這……難道是……」

「沒錯,我們蒼雲也有一份,」燕忘情的聲音忽然低沉了許多,像是在言語里灌進了一陣陰風,「你們冷將軍一直想要的,虎賁營軍函的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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