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重逢

2.重逢

濟世醫館後院最末一間破敗廂房,光線昏暗,陳設簡陋,空氣腐敗。

明妤嫿一襲補丁舊衣躺在床榻上,她瘦骨伶仃,羸弱枯黃,只有眉目之間,還尚存絕世美貌的一點兒影子,她捂著嘴,正努力把咳嗽聲吞進肚子。

「娘親,你看夜兒帶誰來了?」房門被推開,明月夜歡笑着跑進房間,奮力爬到明妤嫿身邊。

「看你弄得這麼臟。」明妤嫿用一塊舊手絹擦著明月夜的臉頰,對自己的女兒愛憐不已。

「阿花啊,你好點兒了嗎?家裏來貴客了。猜猜是誰?」徐大夫推門而進,污濁的空氣讓他也忍不住掩住口鼻,進退維谷。

「老爺,夜兒又惹禍了?」明妤嫿掙扎著抱住明月夜,眼裏掩不住驚懼,囁嚅著:「孩子不懂事,奴婢會好好教她,您千萬別責罰她。」

徐大夫尷尬地掩飾著:「看你說的,自家的小姐……」

明妤嫿敬畏而遲疑地瞪着他,神色卻愈發加忐忑。倒是明月夜咯咯一笑兒:「娘親,你肯定猜不著,我帶誰來了?」

「嫿兒……」一個低沉的聲音猶如天籟在門口響起,緊接着是那張朝思暮想的臉。

門外強烈的光線,讓妤嫿的眼睛刺痛不已,但她依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在一米陽光中的那人,披散著萬道金線銀光,猶如天神,俊朗光耀,威武不凡。

她的心狂跳開來,身體不自禁地如篩糠般顫抖。

「夜兒,關上門,娘的眼睛痛。」明妤嫿遮住眼睛,顫聲自嘲道:「我病得這樣厲害了嗎,怎麼會?」

門被輕輕關上,隨後明妤嫿感覺自己的一雙手,被另一雙大手握住,掌心有厚厚的繭子和同樣醇厚的溫度,如此熟悉。

「嫿兒……」汪忠嗣倒吸涼氣,凝視着破棉絮中蜷縮的女人,她瘦弱、蒼白而絕望,自己手中握著的手指冰涼而粗糙,佈滿毛刺和舊的傷疤,這與記憶中的玉指柔荑實在相差甚遠。

她玲瓏莞爾,她清冷孤傲,她曾被譽為大常第一絕世佳人,但那風華絕代的光彩如今已蕩然無存,只剩羸弱破敗的殘像,剩下一個忐忑絕望,唯唯諾諾的病弱民婦。

他暗咬牙關,殺機聳動。看來,他的女人,不在他身邊的日子裏,實在遭受了太多苦痛。

明妤嫿半晌說不出話來,她竭盡全力抽出手指,摸向那張俊俏的臉龐,接着她聞到了他衣服上恬淡的薄荷清冽,那溫煦記憶猶如潮水,衝破她最後的遲疑,狂暴而來的驚喜,簡直讓她喘不上氣來。

她微喘著說:「老天可憐妤嫿,讓我在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你,是阿訓,阿訓啊。」明妤嫿啜泣著,她的視線開始模糊:「夜兒,快掐掐娘的手。娘沒在做夢吧。」

「娘,真是爹。他來接我們。」明月夜一手摟住明妤嫿,一手拉住汪忠嗣,讓一家三口情不自禁地擁在一起,喜極而泣。

明月夜由衷地快樂,突然之間,她的生活中有了爹,猶如天神般威武的保護神。他的出現就像雨後的第一縷陽光,瞬間邊吹散了盤旋在她和娘親頭上的陰霾。

汪忠嗣用手臂緊緊圍住這一大一小,片刻不肯放鬆,他深深舒了口氣道:「嫿兒,這些年,我找你找得好苦。」

望着一家三口溫馨擁抱在一起的團圓畫面,徐大夫已由目瞪口呆變成心驚膽戰。不知自己上輩子造了什麼孽,引來今日大禍臨頭?她說她叫阿花,是敗落富戶的下堂妾。

十年前一個風雨夜,她癱倒在醫館門前。當時貪她年輕貌美還有幾件貴重首飾,就留下這個身懷六甲的孤女。半年後她生了個女娃。從此家裏也多了兩個不要錢的傭人。

他不知道她姓明,更不知道她竟是汪忠嗣的女人。他也一直不喜歡她生的丫頭,所以自己的獨生子欺負明月夜,他也縱容,甚至還用鞭子懲戒過那死倔的丫頭。要不是想着長大了還能賣給大戶人家做個丫鬟換幾兩銀錢,自己也斷不會留下這個拖油瓶。

早幾年阿花還貌美,自前年開始生病,什麼活計都幹不了,一直拖着,年前怕她死在家裏,他還動過心思將這女人賣了,可惜沒有一個老闆願意出錢,買下個快咽氣的無用僕人,還得賠上棺材錢終歸不划算,徐大夫也只好自認倒霉。

此時的徐大夫後悔不已,心裏更七上八下,在求過各路神靈后,只有忐忑等待汪忠嗣處置他這勢利小人。

明妤嫿漸漸平靜下來。她抬起頭,痴痴望着汪忠嗣:「阿訓,你怎麼能找到……我們?」

汪忠嗣輕輕擦拭明妤嫿的眼淚,柔聲道:「那日,我率大軍從突波返途,聽說你被柳貴妃禁錮的消息,即便拼了命日夜兼程趕回來,卻為時已晚,所有和你相熟的宮人已都被杖斃。皇上親口告訴我,柳貴妃是因誤會你忤逆一時氣急,賜了你鶴頂紅。「

他唏噓道:「皇上知道了,你已毒發身亡,被草草棄在了亂墳崗。我斷然不信,何況也一直沒找到……屍首,總想聰慧如你,或許僥倖逃出,我曾四處打聽,卻一直一無所獲。直到三日前,夜斬汐飛鴿傳書,他說找到了你。我本不信,若你身在長安,又怎麼會不來尋我,甚至還要把自己的消息,隱匿得如此乾淨?」

明妤嫿顫抖著:「我……夜兒,她……」

「我明白。」汪忠嗣溫柔打斷明妤嫿:「但你也看低了我嗎?我認她,汪府也得認下她。你們受苦了,我會好好補償。這輩子,咱們一家人都不會再分開。」

明妤嫿把頭靠在汪忠嗣肩上,喃喃道:「若不如此,又怎能苟活至今,柳貴妃多玲瓏的人兒,她恨毒了我,不會輕易放過我們。我倒沒什麼打緊,只可憐夜兒這孩子。跟着我顛沛流離,吃了不少苦。原以為,一輩子再也不能見你。」

她拉過明月夜的小手,送到汪忠嗣掌心,叮囑道:「夜兒,這就是你爹。你要一輩子對他好。記得嗎?」

明月夜對站在自己頭頂上的雪貂獸高興地大喊:「小鈴鐺,我有爹了。哈哈,以後,咱們三個再不要分開了。對,還有小鈴鐺。我讓爹爹給你買好多好多好吃的果子。」

雪貂獸打個哈欠,滿意地用尾巴把自己的嘴巴藏起來,咕咕咕地應和著。

汪忠嗣撫摸著明月夜的頭髮。明妤嫿看着他們自然而然地親近,卻心如刀割,當幸福來得太突然,總讓人窒息與恐慌。劇烈的咳嗽打斷她的思忖,她艱難喘息著,汪忠嗣緊張地輕拍她的後背:「嫿兒,我去找大夫。」

「汪將軍,阿花她……」徐大夫結巴地插嘴:「啊,令夫人,夫人曾身中奇毒,恐怕,恐怕華佗在世,也無良藥可救啊……」

汪忠嗣冷哼:「妤嫿有事,你必陪葬!我汪忠嗣的女人,竟為徐大夫奴婢,看來在下當真得好好答謝你。」

他說得緩慢而淡然,但語中殺氣寒冷如冰,驚得徐大夫癱倒在他腳下,搗蒜般磕著頭,半句話也說不出。

「阿訓,別難為他。」明妤嫿央求道:「他雖刻薄,到底收留了我們。沒有他,我和夜兒或許也不在人世了。」

汪忠嗣神情陰鬱道:「好。」遂而又盯住篩糠般的徐大夫,冷笑道:「今日之事,若有半分泄露,你也恐難再見下個日出,知道嗎?」

徐大夫慌忙叩頭不已,哂笑道:「多謝夫人美言,徐某惶恐至極,馬上搬家,馬上滾出長安。永世不再回來。」

不等汪忠嗣說話,在明月夜咯咯的笑聲中,勢利的江湖郎中屁滾尿流,奪路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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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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