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楊(3)

天楊(3)

楊佩的高跟鞋終於清脆而空曠地敲擊著走廊。我走出去,看見她神采飛揚地把外套扔到休息室的桌上,「你信嗎?」她說,「我從早上一直睡到剛才,真過癮。不過這樣一來就沒時間跟我們小杜瘋狂一把了。」她做了個鬼臉,這時候有人按鈴。「真煩。」她這樣說。

我獃獃地坐在桌前,覺得大腦已經滿得沒有一絲縫隙。桌上那堆凌亂的郵件里有封航空信,不用說是父親寫給我的。不過我現在懶得拆開。其實我對父親的印象實在說不上深刻。他一年只回來一兩次,皮膚曬得黑黑的,明亮的眼睛里全是異鄉人的神情。小時候他總是把我高高地舉起來,說:「讓爸爸看看天楊又變漂亮了沒有。」吊燈就懸在我的頭頂上,我在他漆黑的瞳仁里看見了有點膽怯的自己。父親在非洲一待就是十年。我十二歲那年,他因為多年來在非洲的出色工作得到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一個什麼獎學金赴法國深造,幾年後就留在那裡,不過每年仍然會把至少三分之一的時間耗在非洲。這之間他結過婚,又離了,我有一個從未謀面,今年才五歲的小弟弟,不大會講中文的混血寶寶——就是這場婚姻的紀念。我把那封信放到包里,站起來。把白衣扔進柜子。腿腳酸疼,真恨不得把鞋脫下來丟進垃圾筒。走廊上的日光燈永遠給我一種超現實的感覺。我喜歡這寂靜。慢慢地走,踩著自己的腳步聲。從童年起,夜晚醫院裡安靜的走廊就讓我心生敬畏。不止走廊,醫院裡的很多場所都讓人覺得不像是人間。比方說爺爺的辦公室,那是我小時候最喜歡去的地方之一。爺爺是放射科的主任,給人的身體內部拍照片。他站在一個碩大無比的鏡頭後面,對病人說「不要動」或者「深呼吸」之類的話,只是從不說「笑一笑」。他把X光片抖一抖,夾到燈板上。X光片抖動的聲音很好聽,脆脆的,很凜冽,可是不猙獰。「這是心臟。」他指指一團白得發藍的東西,戳戳我的小胸口。「是藍的?」我問。「是紅的。」爺爺說。

我經常在下班的路上胡思亂想,這是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刻。其妙處相當於學生時代星期五的傍晚。感覺好日子剛剛開始,有大把的清閑可以揮霍。

我看見了周雷。那一瞬間就像夢一樣。但的確是他。儘管我還不清楚他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兒。他站在走廊的盡頭,有點羞澀地沖我一笑。還是和上次見面時一樣:笨笨的登山鞋,碩大的雙肩包。

「嗨——」我將信將疑,「怎麼是你。」

「我剛下火車,」他答非所問,「就到你家去,可是沒人,所以我來這等你。」

「我爺爺奶奶到廈門旅遊去了。可是你——怎麼說回來就回來了?也不打個電話。」

「太突然,」他笑笑,「我被老闆炒了。也巧,身上的錢剛好夠買一張火車票。」

「那你爸媽——」

「就是不想見我爸媽才直接來找你的。要是老頭子知道我又丟了工作,不揍我才怪。怎麼樣?收留你虎落平陽的老同學兩天行嗎?你知道剛才我敲不開你家門的時候有多絕望呀……」

我終於有了真實感。「餓了吧?」我問他,「火車上的東西又貴,你肯定吃不飽。」

「真了解我。」他作感動狀。

我不僅知道他沒吃飽,我還知道他不打電話的原因:躲不過是手機因為欠費被停了。認識他二十年,這點默契總是有的。

走廊里空蕩蕩的夢幻感因著他的出現而蕩然無存。我回到了現實中,腿依然酸疼,但很高興,三年沒見這個傢伙了。生活總算有一點點新意,暫時不用想明天還要上班這回事。

那時我還不知道,他的這次從天而降,給我的生活帶來的變化,用「翻天覆地」來形容,不算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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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迷亂、為愛痴狂:告別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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