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惜蝶生日

44 惜蝶生日

夢瓷回來時,聰山依舊獃獃地坐在那棵樹下。她撐著剛買的雨傘迅速跑過去,為他擋住了從夜空中不斷飄下的濛濛細雨。

夢瓷關心地問道:「你怎麼了?」

聰山垂下頭,輕輕道:「我沒事。」

「真的沒事嗎」?夢瓷再次問道。她撫摸著聰山濕漉漉的頭髮,讓他的頭貼到自己胸口。

「沒有」。聰山道,「那邊有座寺廟,我們過去看看吧?」

「好的」。夢瓷笑着扶起了聰山,「經常去寺廟祈福的人太貪得無厭,菩薩一定不會滿足他們的願望。像我們這樣從沒祈禱過的人偶爾祈禱一次,菩薩一定會滿足我們的願望。」

「你想祈禱什麼呢」?聰山為了舒緩內心的哀傷,這樣問道。

夢瓷咬着嘴唇,不高興地說:「你明知故問。我當然是祈禱你能對我更好。」

聰山知道她會這樣說。他本以為自己聽到這樣的話會高興一些,沒想到反而加重了自己對她的愧疚。

從這裏到觀音廟,他開車用了十分鐘。

「月樓當時是坐馬車來的,而且是遊山玩水,應該要用四五十分鐘吧?」

寺廟很荒舊,周圍雜草叢生。但只是荒舊,沒有裂痕,沒有任何危險。

廟門敞開一線,裏面透出明亮的燭光,貢香的香氣也穿過雨霧,四散開來。

蒲團很新,觀音卻很舊,觀音手持的凈瓶里的植物也早已乾枯。她身旁的陪侍和前方的兩排神女也和她一樣,皮膚,衣服都已層層剝落。

聰山忖道:「她從不信神,可為什麼對這座廟情有獨鍾呢?她如果這麼喜歡這座廟,為什麼不好好整修一番呢?她從前難道經常和父親一起來,為了緬懷父親所以沒有整修廟嗎?還是說她做少女時經常和戀人來這裏玩?」

他胡思亂想着,明知自己的思緒漫無邊際,謬無邏輯,但還是沉溺在裏邊。

夢瓷看到他神情寂寞,凄苦,隱隱猜出這裏和月樓有關係。

她內心不停地埋怨他,但還是微笑着,用極輕柔極輕柔的語調說:「我們還是跪下磕頭吧,一會雨下大了就不好走了。」

聰山回過神來,滿懷歉疚道:「好的。」

夢瓷跪下來,雙手合十閉起眼帘。

「我希望他和月樓能和好,以後永遠永遠不要有矛盾,希望惜蝶能健康快樂的成長,以後能嫁一個好老公。我也希望他能經常來找我,即使和妻子和好也能經常來找我。」

「我畢竟只是個一無所有的可憐女人。」

她清澈的淚水自眼角流了下來。睜開眼時,那淚線順即變成了細瀑。她扭過頭,聰山竟也在流淚。

祈禱本是件幸福的事,因為你還有記掛的人。可你記掛的人為何偏偏傷你最深呢?

聰山緩緩跪下。他沒有磕頭,也沒有祈禱,只是痴痴地注視着觀音的眼睛。

它的眼睛裏毫無感情。

泥偶怎會有感情?沒有感情的泥偶怎能幫助世人。

參拜泥偶的人豈非都是痴人,是獃子?

「請您告訴我到底該怎麼做?如果和夢瓷結婚,那夢瓷和我都會幸福,惜蝶也能夠按我的教育方式成長。

「她呢?她自然會非常悲傷。可是過幾年就會消除了吧?之後她如果找到了適合的男人,應該會過得更幸福吧?但她如果不幸福呢?如果找到的男人對她不好呢?那樣的話我能心安嗎?」

這樣的問題他已想過成百上千次,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恰到好處的解決方法。

他每次一想到自己,夢瓷,月樓都過得不快樂,就會忍不住淚雨滂沱。

夢瓷把沾著自己眼淚的手絹遞給聰山,垂下頭道:「你餓了嗎?」

聰山道:「沒有啊?」

「我餓了,咱們去吃點東西吧?」

「去哪裏吃呢?」

夢瓷的語氣里含着淡淡的幽怨,道:「我知道你從前住得那所別墅附近有家小酒館很不錯,咱們就去那裏吃飯吧?」

「好啊,我也很久沒去那裏了,咱們今晚就在那裏過夜。」

自去年冬天月樓在這家小酒館外摔倒之後,夢瓷就再也沒有來過這裏。她一看到這個小酒館,就想到自她懷孕后,聰山再沒來過自己家;想到月樓說他是她的丈夫,他對自己有些誤解;想到聰山在月樓面前給自己那一巴掌。

好疼的一巴掌。

身體疼,心也很疼。所以她哭了,哭得好厲害好厲害。

她是哭着從病房衝出去的。

那時她發誓再也不想他,可是她又怎能控制得住?

女人的心為何總是那麼柔軟?

柔軟的女人為何總會受到男人的傷害?

夢瓷道:「我點一小份牛肉,兩個餅子,一碟小菜。」

「哦,我去櫃枱要東西,你先坐下吧。」

她坐在了月樓當時坐的地方。

聰山過來時,她不停地用手絹擦眼睛。

「你怎麼哭了」?聰山道。

「餓哭了唄」。夢瓷強笑道,「你不知道女人動不動就會哭嗎?」

「你哭的樣子很好看,不過還是不要哭,我看見會難受的。」

「是嗎」?夢瓷凝注著聰山說。

「你如果難受的話就不能不顧一切地娶我嗎?」

這句話她當然沒有說出口。

吃下一個餅子,夢瓷忽然道:「咱們喝點酒吧?我要二鍋頭。」

聰山訝然道:「你還會喝酒?」

「不會啊!不過喝喝也沒事吧?就算醉了不是還有你嗎?」

聰山溫和地問道:「那我們點多少呢?」

「兩瓶吧?你一瓶我一瓶。」

「好。」

酒拿上來后,聰山給夢瓷淺淺斟了一盅。她剛喝一口,就不停得咳嗽,不停地用手絹扇嘴。她感覺喝下的並不是酒,而是滾燙的岩漿。她的臉也被燒得通紅。

「別喝了吧」。聰山伸出手,想去奪她的酒杯。

「不,我今天就想喝」。夢瓷固執地說。

她其實是想看自己喝醉之後能不能向他吐露心中最深處最深處的事情。

聰山從來沒有看見過她這樣。

不過喝了五杯,夢瓷就醉了,眼神如同冷風中的殘菊般美得凄婉。

「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她大哭着說。

「不知道」。聰山想抱住她,但她掙脫了自己。

「你什麼都不知道」。夢瓷咬着銀牙道,「這是月樓去年冬天摔倒的地方。她當時說你是她的丈夫,說你對我有誤解。你還記得你當時在遊樂場說了什麼嗎?你看見我和那個男人在一起,就說他是我的男人,說我是一個朝三暮四的賤女人。你之後還來我家打了我。」

「我當時真的沒有推她,只是生氣地跑了出去。是她自己摔倒的,是我把她扶去醫院的,你卻當着她的面打了我。」

夢瓷嘶吼道:「你當着她的面打了我!」

「我記得」。聰山說。

他抱住了她。她在掙脫,使盡渾身力氣掙脫。但他還是抱住了她,緊緊抱住了她。

夢瓷流淚道:「我是個可憐的女人,是嗎?」

「是」。聰山坦率地說,「一切都是我的錯。」

「你沒有錯,是我傻,誰讓我愛你呢」?她依偎在聰山懷裏,咬着他的衣襟,淚眼婆娑著說。

月樓五點鐘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有賓客陸陸續續從各方趕來。她本來應該留在門口迎接賓客的,但她徑直回了房裏。

月樓緊皺眉頭,緩緩推開了門。她一眼掃過,依舊不見聰山的身影。那一瞬間,她感覺空氣彷彿凝結成冰,而她自己就像一個被冰凍的死人,沒有感情沒有知覺。她雙眼失神,再也無法邁出一步。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走回了卧房。惜蝶和那個女僕在卧房裏。

母親知道自己一回來就會來這裏看聰山有沒有回來,所以有意把孩子留在了這裏。

女僕坐在床頭搖著嬰兒床。惜蝶已經睡着,女僕不停地打着瞌睡,也已昏昏沉沉。

月樓坐在女僕身旁,在她肩頭輕輕一拍。女僕緩緩抬起頭,看到月樓,關心地問道:「他回來了嗎?」

「沒有」。月樓眉頭微皺,勉力說道。

「那怎麼辦」?女僕輕咬嘴唇道,「那些人如果在宴席上看不到老爺,一定會胡亂猜測的。」

月樓流淚道:「他們愛猜就讓他們去猜吧。」

「這兩天你照顧惜蝶辛苦了,快回去睡覺吧。我把惜蝶交給母親照顧。」

「好」。女僕將月樓的手放到自己掌心,溫柔地說,「小姐有沒有考慮過離婚呢?」

「我和他是不可能離婚的。」

「為什麼?」

「惜蝶這麼小,如果我們離婚了,她連一個完整的家庭也沒有,不是太可憐了嗎?另一方面我們認識六年了,結婚也有兩年了。我相信我們現在誰也離不開誰,如果離婚的話一定會給彼此留下終身的遺憾。」

「那小姐你現在過得快樂嗎?」

「不快樂」。月樓誠然道,「但我相信我們如果離婚的話彼此會更不快樂。」

「你如果不離婚的話或許會一輩子不快樂?你情願這樣嗎?」

「我不知道」。月樓堅決地說,「也許等惜蝶足夠大了,等他不再懦弱,悲傷的時候我會考慮和他離婚吧?」

「他如果一輩子悲傷,懦弱呢?」

「那樣的話我絕對不會離婚的。其他女人也許比我會照顧他,比我溫柔,但我相信我比她們更能令他感到踏實,更懂得如何疏解他內心的積鬱。」

女僕看着月樓紅腫的眼睛,眼圈也已紅了:「你為什麼就不會替自己考慮考慮呢?」

「因為我愛他」。月樓淡淡地說,「所以不想看到他悲傷,難過。」

女僕眼神暗淡地說:「那如果他要和你離婚呢?」

月樓輕輕嘆了口氣,道:「唉!我會儘力挽留他,如果挽留不住,我就會同意離婚的。但我絕對不會再結婚,倘若他有一天後悔了,我會再次接受他,像一直以來那樣照顧他,保護他。」

月樓抱着惜蝶走入了母親房內。惜蝶這時已經會走路了,只是還走不太穩。

她給母親房裏也鋪了舒適的地毯,桌子,凳子,門檻等的稜角也用棉花包了起來。

林夫人知道女兒會來,早已坐在桌上等待着她。

女兒抱着惜蝶走了進來,她面頰消瘦,眼睛微陷,鞋,旗袍上沾了些許塵土。

她本來是個極愛乾淨的人。

月樓朝母親微微一笑,將惜蝶放在地毯上,拿了幾樣皮質,布質玩具放在她身旁。

她心裏還抱着一線希望,問母親道:「他是不是來您這兒了?」

林夫人抱怨道:「沒有。」

月樓道:「我沒有找到他,他們似乎也沒有找到。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他能夠看到報紙了,他只要能在筵席開始前趕回來我就不恨他。」

林夫人知道這種希望很渺茫,但又不忍心拆穿女兒的心事:「誰在迎賓呢?」

「是青萍和蘇秀」。月樓語聲凄涼,道,「惜蝶託付給您,我現在也該去了。」

林夫人叮嚀道:「他們如果問聰山在哪裏你就說他出差了,不要什麼也不說,也不要照實說,好嗎?」

「我不想騙人。他們問的話我就說我也不知道他去哪裏了。」

首富家裏無論辦什麼事,總是有非常多的人過來湊熱鬧。

小和尚是一個人來的。他沒有穿和尚服,頭上長出了短短的青發。

他跑過來微笑道:「三個月不見,姐姐又漂亮了許多呢!」

月樓道:「是嗎?」

「當然是,我可是從不騙人的。」

「嗯。」

小和尚發覺姐姐今天似乎不高興。平常她的話總是很多,笑容也很多。她說話是在應付自己,面上偶爾露出的一抹笑容也像是雕上去的。

他忽然想起了姐姐冬天時哭着說的話:「因為聰山越來越討厭我了。」

他並沒有問姐夫在哪裏。

他本該在這裏迎接賓客的。

既然不在,很顯然說明他們的關係並不好,問出來也只是徒增姐姐的傷感而已。

「那我進去了,姐姐也快點進來哦」。他拉起月樓的手,緩緩俯下身,西歐騎士般優雅地在她手背上親了一下。

看着小和尚做作的模樣,月樓終於笑了。

雖只是轉瞬即逝的一抹笑容,卻那麼凄艷,那麼動人。

不一會兒,那位賣花的老奶奶也來了。老奶奶當然已經不賣花了。月樓給她開了一個小飯店,她現在只負責收錢。

老人一眼就看出了月樓心底的悲哀:「聰山呢?」

「他昨天一早就出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他現在還沒有回來?」

這句話她本不該問的。

「沒有。」

「你們是因為孩子的原因把關係搞得這麼僵的嗎?」

「是的。」

「也難怪,你的性格這麼強勢,他雖然懦弱,可是也是一個決定了事情后『不到黃河心不死』的那種人。」

「您說得對,我想問您這種事情該怎麼解決呢?」

「能有什麼辦法,當然是彼此退讓,彼此妥協。夫妻是天天見面的,又不像情人朋友一樣說分就分。孩子不過一歲而已,你們能做的只有改變自己。」

「可是一個人的性格是在二十幾年的時間中形成的,改變起來至少也要五六年,七八年吧?如果改變自己那麼容易,吃藥的抑鬱症,雙向障礙和其他精神病人也不會自殺了。」

「你可以試着改變改變。除了這個辦法,再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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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月照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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