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雲意找這家媳婦借了一套乾淨衣裳,一水兒的大紅底子綠頭巾,能找出頭繩兒來紮上兩股麻花辮就算簪了花。要不是一張臉長得過於嬌媚,乍看下可真與當地農婦沒兩樣。

但她根本不在意這些,西北的風乾冽如刀,高粱地里一片荒蕪。驢車與她擦身而過,丁零噹啷響一路。

她跟着查干一道出現在陸晉面前時,他胸上還裹着繃帶,只在外頭罩一件厚實衣裳,坐在炕床上與人下棋。

這屋子並不比雲意住的好,除開四面牆一張炕,再沒其他。

陸晉執黑,一粒子提在指尖,大約知道是查干來,漫不經心要與他閑話,甫一抬眼卻瞧見他身後的雲意,瘦小的身體裹在厚重的大棉襖里,成了個滾圓模樣,精緻俏麗的五官被紅頭繩綠頭巾襯得艷俗,卻偏偏成就他一生永難忘的場景。

淚水滑過面頰,默然打濕了衣襟。她自進門起就含着哭,現下落了滿臉,活像個受了委屈的新媳婦。

千里追夫,到跟前來卻顯得滑稽可笑。

他手上的黑子落地,打破了沉默凝滯的時間。

她忍着淚,深呼吸,緩過最酸澀那一刻才說:「家裏不大太平,我待不住,就跑出來找你。二爺別怪我任性……」

他仍呆坐在原處,只不過紅了眼眶,沉沉如夜的眼,再沒能離開她。

其餘人都自覺地退了出去,將久別相逢的悲喜都留給他們。

陸晉低頭抹一把臉,把眼角濕潤都抹凈,適才站起身來,故作輕鬆地與她寒暄,「吃飯了沒有?我叫廚子給你現做,這兒有一味吃,叫餄烙面……」自己也沒料到,到最後依然走進顫音與哽咽的陷進里,不能自拔。

他抬手遮住雙眼,停了停,緩上些許,然而再開口還是哭腔,一時窘迫,不得不轉過身去背對她。

千萬種心緒湧上心頭,她已無力再想其他,順着心念自背後擁住陸晉。沾滿淚的麵價緊貼他微彎的背脊,一雙手換在他腰上,再沒辦法離開。

她哭着說:「我走了三千里,就為見你一面。二爺……你不能拿後腦勺對着我……」

陸晉雙手遮臉,卻擋不住哽咽聲自指縫中逃竄,他情難自已,心難自控。這一剎那有太多感觸,太多體會,狂喜與悲傷交疊,同時灌入心臟,如何能承受,如何能剋制。

別後相見,竟似塵滿面鬢如霜,如同拋卻了前塵後世的來生相逢。

他最終平復,轉過身來低頭看着她說:「你受苦了。」

她含着淚搖頭,「我哪裏苦,苦的是旁人。」

陸晉道:「你這輩子自跟了我,彷彿沒過幾天好日子。」

「什麼樣的才是好日子?日日藏在深宅等人賞就是好日子?我不覺得。」她說着說着又固執起來,拉着他說,「我就是要跟着你,天涯海角都跟着你。」

陸晉笑,「都說你心智過人,誰曉得原來是個傻子。」

「傻就傻吧,如不是憑着一股傻氣也走不到這裏。」

「瞧著身打扮,還真襯得起這股衝天傻氣。」

意外重逢本是大喜,怎奈有情人雙雙紅着眼,流着淚,莞爾笑。

陸晉說:「我從不敢想,這輩子會有人為了我,單單隻為我……」

他無法想像,她是如何突破重圍,顛簸流離,只身前來。其間多少苦難不必她開口,他在遇見她那一刻已然感同身受。

雲意扯散了綠油油頭巾,露出鬆鬆散散兩隻辮子,在他眼裏猶如初見,仍是個十六七的青澀少女,在廣袤無垠的特爾特草原上鼓著兩腮同他鬧脾氣耍性子。

他伸手攬她入懷,「或許我這輩子做的最對的一件事就是在兵荒馬亂時離你最近,讓公主伸手一撈,便撈中個聽話得用的蠻人將軍。」

「是我好命——」

「是我好命,陸晉這一生甘與公主為奴,無怨無悔,永不相負。」

她雖然從不去崇拜誓言,但有人說她自然樂意聽。苦痛過後的甜蜜帶着難以形容的厚重,被喜悅沖走的疲憊慢慢回潮。身體始終在抗議,她連日來的食不下咽種下惡果,腸胃脆弱如一層窗戶紙,一碰就碎。

他說完情話,她倚着他喊疼,嚇得他連忙把軍醫召來,雲意卻說:「我就是餓,餓得胃疼。」

真疼出一身汗,勉強進了小半碗粥,窩在炕床上再沒力氣動彈。

「十九路十三——」陸晉桌上還剩殘局,她睡不着,索性靠着軟枕,閉着眼與他下棋。

陸晉一人擺兩人棋,抽出空來與她解釋,「賀蘭鈺射出當胸一箭,換旁人早該一命嗚呼。但怎奈我命大,讓查干背着從死人堆里逃出來,帶着剩下的三千兵馬潛伏在此。」

「十七路十一。」

「七路十二。」他落子后自報棋路,繼續說,「早先巴音已駐兵西北,胡三通已從蜀地動身,兵馬合計不下十萬,還有額日敦巴日,你可還還記得他?」

「怎麼不記得?一頭羊就想將我騙去草原。」

「他折騰了這麼兩三年又從北邊兒打了回來,這一回願出兵助我回京。」

「條件呢?」

「重建互市,兩地通商。」

雲意翻過身,將打散的長發都攏到耳後,輕聲道:「他也想趁亂來分一杯羹,可算是開竅了。但互市通商實乃難事,兩族矛盾太多,漢人素來精乖,蒙人又憨實,通常集市一開每三天就要鬧事。」

陸晉嗤笑,「精乖一詞用得極妙。」

「依你看是如何?」

「依我看,奸狡更恰當。」

「以偏概全。」知他已有成竹在胸,她懸在半空的心徹底落了地。睜開眼靜靜看薄暮微光下他結實精瘦的側影,微微弓起的背是因對棋局的專註,依稀看得見他眉心深皺,專註的溫柔足夠讓人怦然心動。「該我提子。」

他搖搖頭,啞然失笑,「夫人棋藝精湛,陸某佩服。」攤開手轉過身面對她,坦然道:「我輸了。」可他哪裏稱得上輸家呢?全怪窗外斜陽為他描一層金邊,悄然將他渲染成夢中神祗,無堅不摧。

「不管你做什麼,我都信你。」

「正好,明日出門找個剽悍美人……」

「不行——」音調拖得長長,不是威嚇,是嬌嬌軟軟相求。

他抬起頭來,笑得格外燦爛,坐到床邊俯下身撐在她上方,與她說:「我哪裏敢呢,說笑罷了。」

「連說說也不許。」她指尖輕點他裸露的胸膛,看着層層交疊的紗布,蹙眉道,「身上的傷可好些了?」

「養養吧,養養就好——」他的心思顯然已不在話語間,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飽滿而紅潤的口唇近在咫尺,好似沙漠中乾渴難耐的旅人終於找到一口泉,恨不能大口飲,放肆饕餮。

這一刻,他離她只有半寸,他的鼻息如此熟悉,忽然間勾起背後無數回憶碎片。

「曲鶴鳴重傷不治,就在接我回來的路上……」她極其平靜,用最直白的詞句講述最殘忍的現實。心痛的時刻已成昨日灰煙,餘下是落進深淵的無力感,連傷痛都無力。

他一時難以接受,眼睛裏寫滿了不置信,早先曲鶴鳴執意南下,他沒阻撓,如今見到雲意頭一件就該謝他,卻怎能料到人已經葬身荒野。

「他……」

「背後一箭,射穿了肺,四周都是荒山野嶺沒人煙,他死在我懷裏,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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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太嬌縱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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