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一葉知秋

第八十章 一葉知秋

袁雨瀟以為於曉鷺會問燙得好不好看之類的,然後話題沿著這裡往下走,沒想她嗯過之後,微笑說:「東西帶來了嗎?」

這種沒有鋪墊的直入主題,他並不習慣,不由有些慌亂地答,「帶……帶了!」

於曉鷺把放在桌下的一個大塑料包提上來,「這是你的!」

他默默地把桌上的塑料包推過去。他倆正式移交歸還各自寄存於對方的童年。

「我有這麼多東西嗎?」她依然笑嘻嘻的,就去翻看塑料包。他則一動不動地發獃。一會兒她翻出那個夾了郵票的本子朝桌上抖著,把郵票抖出一堆。「你還在集郵嗎?」

「沒專門集,有就收著。」

「那這本子我收回,郵票你就留著吧,我反正也沒用。」

「那……你還在集糖紙嗎?」

於曉鷺嗤地一笑,「你又要禮尚往來了?我怎麼還會搞那小孩子的事!」

袁雨瀟有些尷尬,默默低了頭,看著於曉鷺還回的那堆東西,記憶的氣味盈了滿桌。

也是一大疊小人書《我和爺爺學打虎》,《革命梆聲》,《瓜秧的秘密》,《305號圖紙》,《漁島怒潮》……還有兒童文學《虎子敲鐘》,《睜大你的眼睛》,《喧鬧的森林》,《小山鷹》,他畫的幾幅素描,他親手用硬紙板做的,一拉線就蹬腿的小丑人,一個帶木框的小石板——居然還有半截石筆,韶山紀念明信片……

她其實把這些東西也保存得很好。這一點,他也想得到,因為他倆如此相像。

以後會怎麼樣呢?他下意識多了一句嘴:「這些東西你還會繼續保存嗎?」

「看情況吧,可能會處理掉,我現在能放東西的抽屜柜子都滿了,再說留著這些也沒有太大意義。」於曉鷺依然笑眯眯的,聲音也特別輕柔,袁雨瀟從未見過這樣的她,但是這幾句話,卻讓他有一種涼絲絲的感覺,比眼前的冰咖啡更涼。他低了頭,覺得自己問得有些弱智。

「好啦,時間不早了,我走啦,明天還要上班呢。再見。謝謝你的冰咖啡。」於曉鷺柔柔地笑著道別。袁雨瀟低著頭說再見,也沒有起身。他等待著於曉鷺轉頭。

待她轉身而去時,他的眼淚終於無法挽留地流了出來。

她離他而去的這些日子,他只是有些些悲哀在心底,哪怕他醉了,也沒有一滴酒化成眼淚流出來。而今晚她那一句「留著這些也沒有太大意義」卻不知怎麼讓他憋得很難受,硌得很痛。

他是肯定會把自己這一包東西永遠保存下去的。

即使永遠是個靠不住的概念,但至少當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這個決心的真實與份量。而他倆如此相像,他覺得她也應該會這麼做。

但是她的回答卻是「處理掉」……

這是一句實話?還是一種賭氣?

但不管是什麼,肯定都是一種對過去決絕的態度……

那一瞬,他覺得失去了的,不止是作為戀人的她,還有作為朋友的她,甚至是一個熟悉的她。今夜的她,讓他陌生,陌生到彷彿兩個人以前就沒認識過。

他在回家的路上,覺得手上那個包很沉,只想快點到家打開細細看個夠。但到家后,包放到桌上,他卻突然沒有勇氣去打開了。對方那麼不在乎這一段童年記憶,自己還苦苦的留著是不是很可笑?但若賭這口氣扔了它,卻又實在捨不得!

他也沒情緒去父母房間看電視,對著這個包包發了一晚呆後上了床。卻沒有失眠,很快入睡了。但是做了一夜亂烘烘的夢,一會夢見當年怎樣在於曉鷺的「強制」下寫了申請書,又由中隊長莫清親手給他帶上紅領巾,一會又夢見一個女孩從年曆畫上走下來,與他一起划著船到了一個荒島之上,全世界只有他和她兩個人,島上的房子是由數不清的小人書搭起來的……

第二天醒得比平時晚,匆匆趕去貨棧時,他居然忘記帶上一本書。結果又只能坐在那裡無所事事地發獃了。其實他也知道,帶不帶書,他都會這樣,他現在的空虛,再好的書也填充不了。

幸好今天卻開了張,發了一個多小時呆后,溫師傅終於向他發出了暗號。

到中午下班時,他已經做好一份筆錄並收到五百元稅款。

這樣的日子周而復始地過去了一個月,這個月袁雨瀟除了白天去貨棧發獃兼收稅,就是每天中午在兄弟小吃店喝上兩斤散裝啤酒,晚上胡亂地看各種喜歡看與不喜歡看的電視節目。金道通滿世界亂飛,他則呆在貨棧,所以兩個搭檔竟然不常見面了。

月底這天,白股長把三十元錢交給袁雨瀟,「這是給溫師傅的提成,我們有協議的,你去給他,讓他打個收條回來。」

袁雨瀟收好錢,出門碰上兩天沒見著的金道通,兩人異常親熱地打著招呼,金道通拍著袁雨瀟笑著說:「你現在可成了我們的主力啊!」袁雨瀟說:「少來啦!我守著你打下的一個金山當收賬的賬房先生,一碗輕鬆飯啊!」金道通說:「輕鬆嗎?這要讓我整天獃獃地坐著,我會想去死!」袁雨瀟說:「我是只會坐禪的唐僧,論真本事,還得靠你這活蹦亂跳的孫猴子!」金道通哈哈一笑:「我孫悟空再狠,不還得叫你唐僧做師傅嗎!」袁雨瀟一時語塞,只能跟著他哈哈大笑。

笑了一個回合,袁雨瀟說,「說實在的,賺錢不費力,費力不賺錢,還有比我輕鬆的,你看,我現在給溫師傅去送錢,人家隔三岔五,只打個暗號,遞個條子,一個月純賺三十,差不多是我們一個月工資了!這可是外快啊!」

金道通卻斂了笑,一本正經地說,「你也不要眼皮子淺了,人家干這個可是擔了風險的,只要碰了一個老闆舉報他,他就收不得場了,利用工作之便謀私利,影響貨暢其流,隨便找個帽子他都戴不起的!我都懷疑他這個地下工作干不長久。現在你就說句實話,你與他交換一個位置,以你的性格,你肯不肯偷偷摸摸賺這樣的錢?」

袁雨瀟只得老老實實說,「打死我也不會做!」

「所以啊,這世界上還真沒賺錢不費力的好事!」

袁雨瀟笑著一拱手,「唐僧要倒喊孫悟空做師傅了!」

「滾蛋!早點去把錢送了!」

兩人在嘻笑中分開。袁雨瀟直接去貨棧把錢交割明白,拿了一張收條回來。

第二天,袁雨瀟剛剛在貨棧坐下來,還沒進入發獃狀態,溫師傅就開始打暗號,他還只道開張了,沒想到溫師傅一個手勢把他帶到外面。

站在路邊樹蔭里,溫師傅滿臉是汗地說,「小袁啊,你們以後也不要來了,我以後也不太敢做這地下工作了!」

袁雨瀟一下子就想到金道通昨天的話,心裡一咯磴,難道這話應驗這麼快?

「昨天你們那麼客氣,我本應該繼續努力,但我拿了那錢心裡又不踏實,這一向老闆之間也有些小議論,有幾個同事也起了疑心,紙包不住火,他們一旦曉得,肯定會眼紅,只要一個揭發上去,我利用職業便利,違反工作原則,賺這種黑錢,那真不是好玩的事!所以我非常感謝你們,也實在是抱歉!從我個人角度講,我當然希望永遠幹下去,說為國家創收我當然沒那麼高尚,我是為自己創收,順便也有利於國家,對吧?我實在是沒有辦法呢!」他說著,又是敬煙,又是打拱手的。

幸好與金道通說到過這個話題,雖然略感突然,袁雨瀟還是有了思想準備,便伸手與溫師傅緊握了一下,「沒關係,這一點可以預計得到,謝謝溫師傅這一個月來對我們工作的支持!」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溫師傅低頭握了袁雨瀟的手不放,「反正今天也不能讓你白跑,怎麼樣也得讓你抓個最後一筆,聊表我的心意……」

「千萬不要勉強!」袁雨瀟有一種怪怪的感覺,這是臨別酬賓么?不過,他還是感覺到了對方的誠意,「安全第一!我今天就走算了!」

「那怎麼好!好像我得了錢馬上開溜一樣!我會小心的……硬是沒捉到,也請多多理解!理解萬歲!」

他話說到這個份上,袁雨瀟只得留下來再坐一天。

他選擇比平時更遠的地方呆著。這一天他看得出溫師傅一直處在緊張之中,也似乎能嗅到周圍有一種能讓人疑心生暗鬼的氣氛,也許是平時沒往這方面想,所以沒注意到。溫師傅的同事們確實也有意無意地關心一下他,附帶著,也遠遠地瞥一瞥袁雨瀟,弄得他也很不自在,如坐針氈。天氣本來就熱,這裡又人多,吊扇攪起的也是令人很燥的熱風。溫師傅臉上的汗流了一天,隨擦隨來。

到了下午四點多時,溫師傅始終沒有找到一個好機會交出一件送別禮物,看來,袁雨瀟只能夠「理解萬歲」了!

他微笑著著準備離開,瞅准一個溫師傅抬頭的機會,遠遠地向他點頭致意,兩個人心照不宣地交換一個告別的眼神。即使聽不到,他也能感受到溫師傅發出了一聲充滿歉意的嘆息。

短短一個月的合作結束了。這一個月袁雨瀟在工作上形成了一個慣性,突然結束這種埋伏行動,他一時都彷彿忘記之前是怎麼過的了。

驕陽似火,一片落葉搖搖晃晃地飛來飛去,最後粘在了他滿是汗水的額邊。

他回到分局時,在傳達室收到莫清的來信。

莫清已經通過他們之間的通信了解了袁雨瀟與於曉鷺的現狀,他也束手無策。他試著給曉鷺去了一封試探信,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結果對方也乾脆裝作什麼都沒收到,去信直接泥牛入海。莫清心情頗為沉重地告訴袁雨瀟,曉鷺是要告別過去的所有了。

對於袁雨瀟而言,這何嘗不是告別所有。一年前他告別學生時代時,補習的曉鷺,算是還在他與學生時代之間搭著一條小橋,數月前曉鷺也告別了學生時代,但他倆牽手同行,差可比擬從前年代的延續,今天,才是最後的斷裂,從此,昨天一切成空。

「但是,你我還在同行,我依然是一個學生,所以,你其實還牽著學生時代的手!」

莫清在來信中,以這樣的方式來安慰他。

真的,莫清像他的一個影子,帶著他學生時代最後的牽繫,讓他感覺自己還在自己的象牙塔里。

正如莫清信中說的,「其實你並沒有失去太多,也許你與曉鷺之間本來就沒有愛情,只是因為我自作主張的私心託付,給了你一個本不屬於他的責任,現在這個強加的責任卸下來了,雨瀟你應該輕鬆起來。你的難受與空虛也許只是因為失去了一個朋友而已,這完全只是因為緣份盡了——你不是很信天命的么——非人力可以扭轉,你是屬於見到一片秋葉落下來都得感慨半天的人,失去了一個朋友而有一陣子的難受完全可以理解,不過雨瀟啊,你也得努力改變一下自己這個性格——我曉得性不能改,那好,讓時間這劑良藥去解決一切吧……」

袁雨瀟把信看到這裡,突然覺得額角粘的那片落葉讓他有些癢,他摘下葉子把它甩開來,一種強迫症讓他回眸追隨了一下那片黃黃的落葉……

哦,秋天到了,這個即將碩果累累的季節,他的行囊卻已然空空。

(上篇完,下篇近期推出)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香徑獨徘徊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香徑獨徘徊
上一章下一章

第八十章 一葉知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