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紐扣

黑紐扣

今年五月,我完全是被長久縈繞心間的鄉思所驅使,回到了哈爾濱。七年沒回去了。七年沒見老母親了。

弟弟、妹妹、弟媳和妹夫們都還未下班,家中只母親一人。母親正做晚飯。狹小的廚房沒窗子,一盞度數很低的燈卑微地忽閃著——電壓不穩。灶煙和鍋汽形成厚重的昏暗。昏暗中,母親雙手抖抖地端著米盆,像煙汽中的一個虛影,木然地望着我。顯然,母親一時看不清我的臉。

我大聲說:「媽,是我回來了!」心中竟很激動。

「是……紹生嗎?」母親從來只叫我小學時的名,這名是戶籍警在我誕生的時候按照氏族輩字給我起的。母親從來也沒叫過我上中學后自己改的名——曉聲。彷彿她不喜歡這個名,不認可她的兒子叫這個名。我不知這是為什麼。也沒詰問過。

「媽,是我!」一回到家中,自己說話的語調就很自然地歸復了東北口音,連我自己都感到奇怪。

「哦,哦……」母親轉過身去,想找個放盆的地方。

我走進屋,剛擱下提包,母親便跟入了,雙手仍端著米盆。廚房極亂,母親大概是沒處放盆。

我趕緊從母親手中接過米盆。裏屋並不比廚房大多少,也不比廚房光明多少。只有一張桌子可放東西,桌子上同樣雜亂地堆放了許多杯、碗、小孩兒玩具。三對夫妻,三輩人,十一口,生活在僅二十餘平方米的低矮而陰暗的空間,有條不紊和清潔就只能成為一種奢望了。我原地轉了三百六十度,最後將米盆暫放在床上。

「你……怎麼也不預先來封信,我們也好把家收拾乾淨點……」母親歉疚地說,目不轉睛地端詳着我。

母親是更瘦小、更憔悴、更蒼老了,臉色很不好,蠟黃里泛著青灰。眼病分明沒治癒過,眼邊紅紅的。衣服也挺骯髒,衣襟上一片鍋底灰。整個看去母親像一截枯槁的樹根,從泥土中摳出來不久。

我又叫了一聲「媽」,心內倏然泛起難過,喉間像被什麼東西哽住,說不出話。母親一共養育了我們五個子女,我算是有點出息的——成了作家,我是母親精神世界中的一豆燭光,是母親心靈的安慰。可我身在北京,又是對母親盡孝最少的一個兒子。甚至可以說,自從我到北京后,就沒有對母親盡過一個兒子的孝道。只不過隔幾個月往家中寄點錢。

「孩子,你瘦多了……別那麼拚命寫,媽不指望你出名,只願你身體好,沒病沒災的……」母親說着,側過身,撩起骯髒的衣襟拭她那發紅的眼角。

「媽,我不過就是瘦一點,可沒什麼大病……」我用謊話欺騙母親。

我努力剋制着,不使自己在母親面前落下淚來。

「真的?……」母親轉身再次注目端詳着我。她長長嘆了一口氣,然後低聲說,「你這次回來,一定要去看看你小姨。」

我說:「過三五天我就去看她。」

母親說:「不,你明天就要去看她。她……怕是沒多少日子可活了……」

我不禁呆住了。

母親又說:「你弟弟妹妹都去看過她了。連你妹夫也去看過她了。可她最想念的還是你,每次來信都提你……苦命女人,媽的命夠苦了,你小姨比媽的命還苦……」

「小姨……她得了什麼重病……」小姨才四十多歲,我簡直有些懷疑母親的話,訥訥地問。

「三月份你弟弟妹妹們把她接來家中住了一個時期,輪流陪她到醫院去檢查過,也沒查出什麼大病來。可她就是一天比一天瘦,不想吃也不想喝的,人瘦得快剩把骨頭了……人啊,就怕是苦在心裏啊!同學老師的,你都不要先去看,明天一定要先去看你小姨。」母親異常憂鬱地說。

我輕輕「嗯」了一聲。

可憐的小姨!可憐的女人啊!

一種凄涼一種悲愴,在我內心裏瀰漫開來。

我裝作疲乏的樣子,倒在床上,眼眶竟有些濕潤了。近幾年來,還沒有一件事,比這件事更令我感到難過。

我本來沒有姨。小姨不是親姨。

我七歲時,母親在鐵路上做臨時工。挑挑抬抬,搬石運鐵,卸煤揚沙。哪兒的活頂臟頂累,臨時工們就被指派到哪兒去干,男女平等。母親每天下班都很晚,常常是黑著一張臉,帶着一身塵土回到家裏。

那時我們家還沒有搬到「偏臉子」這一帶,住在安平街。房子,比現在住的還小,還破,還缺少光明。屋裏的地面,要比外面的地面低一尺。為了防止下雨天雨水灌進屋來,門檻兒上面橫釘了一塊木板,進屋的人得高抬腳。門檻兒內疊了兩層碎磚,算是踏腳的台階。第一次來我家的人,不是頭被上門框撞起了包,便是踩空「台階」,嚇一大跳。雖然有窗子,但一半埋入了地下。窗框被下沉的房子扯得不成形狀,無法打開。碎了的玻璃因為窗框無形,也就鑲不上,用牛皮紙糊著。這是私人房產。房東並不因它全不像個房子樣就將房錢壓得便宜些。裏外兩間,外間夏天做廚房。冬天為了取暖,再將鐵爐子搬進裏屋去,我們五個孩子和母親擠在裏屋一鋪炕上,外間便放大白菜、土豆、蘿蔔、水缸、糧食箱子、劈柴和煤桶,也就沒餘地了。

記得是冬季的一天,從白天到黑天,一直下着很大的雪。母親那一天下班特別晚,帶回來一個陌生人。

母親的臉,照例是黑的。「低頭,高抬腳,慢點落腳,再慢落一腳……」母親先進得屋來,引著這人的一隻手,提醒著,將這人引進屋來。虧得母親心細,這人沒被碰了頭,也沒被嚇一跳。那人的臉比母親的臉更黑,因而看不出年齡。從臉黑這一點卻不難得出肯定的結論,那人是和母親同樣做臨時工的,和母親一塊兒卸過煤。頭戴和母親同樣的狗皮帽子,身套和母親同樣長過膝蓋的大棉坎肩兒。腳穿和母親同樣的棉膠鞋。

母親從炕上拿起笤帚,一邊掃落那人身上的雪花,一邊說:「你瞧,我家就是這麼個破爛樣子,這幾個都是我的孩子……紹生,快給我們倒洗臉水……」

那人的黑臉上惟獨一雙眼睛是乾淨的,眼神兒有點悵惘,有點拘謹。他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門口,分明因為我家比他想像的還不如,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我舀了大半盆涼水,輕輕放在他腳旁。

他見屋裏沒個能從容洗臉的地方,就一聲不響地端起盆,轉身走到外屋去了。

母親便也摘下帽子,脫掉坎肩兒,跟到外屋去洗臉。

母親又進屋來舀了兩次水。

我們幾個孩子,則在裏屋面面相覷,彼此交換著驚奇的目光。

終於,母親和那人又走進屋來了。

我們的驚奇頓增十倍。「他」竟是女的,一個大姑娘!

我們家住的那地方,當時被鐵絲工廠佔了,新蓋起一幢三層樓房。鄰居們都遷走了。因為房東想多要錢,在斤斤計較地和廠方耍賴皮,高樓下僅剩我們家東倒西歪的破房子,四周被還沒有清除的建築垃圾包圍着。鄰居們遷走後,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外人邁進我們家的門檻兒了。沒有人串門兒的家,對孩子們來說,是異常冷清寂寞的家。我們家在哈爾濱市又沒有任何親戚互相走動,生活的冷清寂寞就更令我們難耐。我們幼小的心靈里是早都在巴望着,隨便有個什麼人,能夠知道在這座城市裏,在這幢高樓後面,在一堆堆建築垃圾的包圍之中,有我們一家人生活着。只要這個人看得起我們,我們就會將我們全家真摯的、充滿敬愛和感激的情意奉獻給這個人。這大姑娘那一天變戲法似的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不但令我們驚奇,而且令我們非常高興。

她長得很俊美呢!起碼我們是這麼認為的。她將那件臟而笨重的棉坎肩兒脫在外屋了,也脫去了工作服,向我們展出一件半新的紅底兒黑花的緊身小襖。她比母親高半頭,這在女人們來說,是很值得羨慕的所謂「適中」身材了。雖然穿着棉襖棉褲,還是看得出,她的身材苗苗條條,不胖也不瘦。也許是剛用涼水洗過臉的緣故吧,使她的臉色看去那麼紅潤。眼邊的煤灰卻是未洗盡,一雙溫良的眼睛彷彿描了眼圈似的,顯得又大又有神。

在我和弟弟妹妹眼裏,她完完全全是個大人。而她這個大人,看上去也不過十七八歲。弟弟妹妹們一溜趴在炕上,傻獃獃地瞪眼瞧着她。

在我們不懂禮貌的盯視下,她有些發窘地側着身,雙手攥著搭在胸前的一條粗辮子,輕聲問母親:「大姐,有木梳嗎?」

「有,有……」母親應着,趕緊拉開破桌子的抽屜,尋找出我家中惟一一把斷了好多齒的木梳。

她接過木梳,就拆散了辮子,梳起頭髮來。

「裏邊趴着去!就這麼一張炕,都讓你們趴滿了!」母親對着弟弟妹妹們吆喝。

於是弟弟妹妹們就一堆兒縮到炕角去了。

「坐炕沿上梳吧。」母親輕輕地將她推坐在炕沿上。

我低聲問:「媽,我給你們熱飯吃吧?我和弟弟妹妹們都吃過了。」

母親說:「我自己熱吧。挑兩棵白菜,洗一個蘿蔔,我做湯……」

母親看了那大姑娘一眼,挨着她坐在炕沿上,推推她的肩膀,問:「你怎麼不說話?」

她只是一下一下地梳着長發,也不抬頭!

母親又說:「如果,你是嫌棄我這個家,今晚我就只留你住一宿,明天我再替你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找個好住處安身……如果,你還肯將就我這個家,你就長久地住下來,住多久我也不會攆你搬走。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蓋的,就有你蓋的……」

她還是不吭聲,還是不抬頭。木梳,在烏黑的長發上緩緩地梳理著,將她那長發梳得順溜兒極了。

我們見她這樣子,都覺得大大地失望,猜想她準是不願在我們這樣一個家裏長久住下。

我一邊扒白菜洗蘿蔔,一邊偷眼瞧那大姑娘,真希望她說一句「我住下」,或者點一下頭。

她卻像個啞巴,頭垂得更低了。

母親見她始終不回答,表情就有些尷尬,便緩緩地站起身,去切菜。

「大姐,你每月收我多少房錢?」她忽然抬起頭,用極小的聲音向母親發問。

「瞧你問的,什麼房錢不房錢的?」母親停止了切菜,轉臉瞧着她說:「房子不是我的,我能做二道房東嗎?你要願住下,我一分錢也不收你的!」

那張我認為非常之俊美的臉上,花朵綻放般地呈現出了一種心喜意悅的微笑,她復低下頭說:「那……我願長久住下……」仍繼續梳頭。

母親樂了,說:「不過,孩子們面前,總得有個叫法。你叫我大姐,你年紀跟我的小妹子一般大,可惜我那小妹子死了。今後,就讓孩子們叫你小姨吧?行嗎?」

「嗯。」像個表示今後願意聽大人話的孩子的聲調。她放下了梳子,開始編辮子。

母親又對我們說:「都聽見了嗎?今後要叫小姨!」

「小姨!」弟弟妹妹們迫不及待異口同聲地叫起來。幾隻貓崽子似的爬到她身旁,一迭聲地叫「小姨」。

她半轉過身,瞧着我們,又那麼可愛地笑了。

我彷彿覺得我們家那小破屋子頓時滿室生輝。在一片「小姨」的叫嚷聲中,我那顆七歲的男孩子的心,竟充滿了莫名其妙的激動和興奮!從今往後我將有一個小姨了!並且是一個多麼讓我喜歡看着的小姨啊!我那把木頭做的、塗了墨的駁殼槍,我那一小箱子小人書,我那十幾顆花瓣玻璃球,我那隻養在一個桌子抽屜里的小麻雀,所有我一切的寶貝東西,都抵不上這個小姨!我們與家庭成員之外的一個人建立了某種親近的關係,這簡直是生活對我們的賜予!

以往,母親下班后,若是我們已經吃過了飯,她是絕不再動手做飯的,只胡亂吃幾口我們給她留的飯就算了。那一天,雖然母親下班很晚,雖然我們都看出她很疲勞,但她還是撐著精神,將兩棵白菜細細地切了,拌了一盤。將蘿蔔同樣細細地切了,做了小半鍋湯。還抖盡了面口袋裏的白面,放許多油煎了幾張餅。母親是從來捨不得一次用掉那麼多油的。看得出,小姨和母親一樣,是個干起活來不藏奸不掖懶的。要不,她們為什麼會把那一大盤拌白菜吃得乾乾淨淨,將那半鍋湯喝得精光呢?

母親和小姨吃罷飯,我默默收拾了碗筷去刷洗。我心裏高興,便會主動去做我不情願做的事。小姨要搶著刷洗。母親攔住她,說:「往後有你插手的時候,今天還不能勞大駕!」

小姨無聲地笑了。我真是看不夠小姨的笑臉!她笑起來真叫別人感到快樂!

母親又說:「你今晚就和我擠一宿吧,明天把外屋收拾收拾,給你搭個鋪。」

小姨微微點頭。在我們眼中,她是個大姑娘,是個大人。在母親眼中,她分明還是個小妹子,是個孩子,她在母親面前顯得那麼乖順。

母親開始鋪被窩兒,弟弟妹妹們都自覺地往一塊兒擠,給我們的小姨騰出倒身之處。家裏的被子都很舊了。白被頭也都很髒了。母親很勤勞,幾乎每隔一個月就拆一次被褥,但仍不能使全家的被褥顯得乾淨些。因為炕是髒的。炕臟因為三面炕牆是髒的,每天不知要往下掉多少牆皮。還因為我們的小身體一個個都是髒的。夏天,我們身上還能幹凈些,母親常常將大盆放在外面,倒一大盆水給我們脫光了衣服洗澡。而整個冬季,我們是談不上洗澡的。弟弟妹妹們畢竟都很幼小,一個個完全沉浸在意外獲得了一個好看的小姨的幸福之中,並不為臟被褥感到羞恥。已經七歲了的我,卻感到自己的臉發起燒來。羞恥感第一次在我的自尊心上打下了烙印,它不深也不淺。

我兌了半臉盆溫水,放在小姨腳邊,很禮貌地對小姨說:「小姨,請你洗腳吧!」

「呀!……」小姨彷彿吃了一驚地看着我,又看着母親。

母親也說:「你洗腳吧。」

小姨幾乎是在懇求地說:「我哪能成個小姐似的,都讓孩子把洗腳水端到眼皮底下呢!大姐你一定得跟孩子講,往後千萬別這麼樣恭敬我啊!」

母親平淡地一笑,說:「談得上什麼恭敬呀,孩子不過是得了你這麼個姨,從心裏往外親愛着你罷了。你看不出來?」

小姨說:「大姐我又不是木頭人,哪能看不出來呢!」又端詳着我問:「上學了嗎?」

我回答:「上了。」

「幾年級?」

「剛上一年級。」

「那小姨往後可以幫助你學習了,小姨是高小畢業呢!」那美好的微笑中洋溢着幾許自豪。

我也不禁笑了,說:「行。」

母親接言道:「我們紹生學習可用功啦,是兩道杠呢,考試還得了獎狀呢。」

「你是該好好讀書啊,你爸爸在外地工作,你媽媽一邊干臨時工,還要拉扯你們長大,不好好學習可對不起你媽呀!」

我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小姨又對母親說:「大姐,你可真不容易啊!」

母親長長地嘆了口氣:「可不,真不容易啊!有時候我心裏都覺得活得疲倦了呢!」

我一聲不響地退到炕角,從書包里拿出課本,脫了鞋,默默地貼牆躺下,朝牆轉過身去,捧著課本看。

母親催促小姨:「洗腳吧,今天整整卸了一天煤,可是夠累了啊!」

小姨說什麼也不肯先用那盆洗腳水,到底還是母親先洗過了,她才洗。洗完,卻仍垂著赤腳坐在炕沿上,遲遲不上炕脫衣。

母親又催促。

小姨說:「我侄子看書呢!」

「我不看了。」我說着,將課本塞到枕下。

若是往常,我和弟弟妹妹們一鑽進被窩兒,頃刻便會進入夢鄉。但那一天,我們卻毫無睡意。我竟也和弟弟妹妹們一樣,趴在被窩兒里,目不轉睛地盯着小姨看。看也看不夠。

母親再次催促小姨睡覺。

小姨低下頭去,悄悄地說:「大姐,等孩子們睡著了我再……當着這麼多小侄子的面……怪羞人的……」

母親逐個兒拍着我們的腦袋,大聲命令:「閉上眼睛,閉上眼睛!都給我閉上眼睛睡覺!」

我們這個閉上了眼睛,那個又睜開了眼睛,對這個小姨所感到的新奇,簡直就使我們興奮得無法入睡。彷彿生怕睡一覺醒來,小姨就不存在了。

「這些孩子,真不聽話!」母親佯裝生氣,看了小姨一眼,忍不住撲哧樂了,順手拉滅了燈。屋裏頓時伸手不見五指。黑暗中,只聽到小姨NE04FNE04FND127ND127地緩慢脫衣服的聲音。

沉靜了片刻,又聽小姨和母親悄悄說話:「大姐,和咱們一塊兒幹活的那幾個男人忒壞,總拿些入不得耳的話挑逗我。」

「你別理他們就是了。你越當真,他們越開心!沒一個好東西!」

「我也不敢生氣,怕得罪了他們,他們今後欺負我。」

「別怕他們,誰敢欺負你,大姐饒不了他!別看你大姐是個老實人,但不受人欺。你是我妹子,欺負你就是欺負了我……」

就這樣,小姨在我們家中住下了。就這樣,我們有了一個不是親的,可比親的還親的小姨。

往後我才從母親口中斷斷續續知道,小姨不但是個高小畢業生,還是個共青團員。她是離哈爾濱一百多里的雙城縣農民,家裏生活也挺困難的。聽別人說哈爾濱在招青壯臨時工,就獨自一人到哈爾濱來了。在搬到我們家之前,她每晚都在火車站過夜。

我們因為有了這個小姨,都有了許多明顯的改變。首先是,我們不再房前屋后亂拉巴巴了。小姨幫我們在附近搭了一個簡陋的茅廁。我們也變得愛清潔了,因為小姨很愛清潔。我們將兩隻破箱子從裏屋的鋪底下拖出來,搬到外屋,一頭一隻,當作床腿。黑夜我和母親從外面拖回來兩塊建築工地上拋棄的跳板,截斷後,為小姨在外屋搭了一張很牢靠的「床」。白菜蘿蔔堆到了「床」底下。外屋四處透風,牆上掛着厚厚的霜。我和弟弟妹妹用鍋鏟將霜刮下來,又用破棉團塞進透風的縫隙。我們怕小姨晚上睡覺冷,還得將火爐從裏屋搬到外屋。在間壁牆上鑿了個洞,增加了兩節煙筒,穿到裏屋去。這樣一來,裏屋不但同樣暖和,而且顯得寬敞了。小姨沒住到我家時,母親想不到也沒心思做這些事。我這個孩子更想不到。小姨住到我家后,我並未經母親吩咐,卻想到了應該做許多事。這一類事情做過後,我們的家也像我們一樣有了些微改變。

春節前一個月,母親忽然變得好像有什麼心事。一天,母親背着小姨偷偷對我說,她是怕爸爸春節回家探親,會因為家裏住了一個陌生女人而不高興。明白了母親的心事,我也暗暗為此憂愁。父親是絕不需要一個小姨的,他不發脾氣才怪呢!

母親讓我給父親寫了一封信。信中告訴父親家中一切都很安好,並且希望父親春節不要回來探家,夏天再回來。講了好幾條夏天探家比春節探家好的理由。

小姨自然不知,幾乎天天都問母親:「大姐夫什麼時候回來呀?」

母親就說:「今年春節回不回來探家還不一定呢。」

「大姐,你快寫封信,催我大姐夫回來探家吧!大姐夫不是兩年多沒探家了嗎?你就不想?」

母親淡淡地說:「不想。」

小姨笑道:「大姐騙人。就算你不想,孩子們也不想?」

母親說:「也許孩子們早把他忘了呢!」

弟弟妹妹們一聽,抗議地嚷起來:「沒忘,沒忘,我們早就盼著爸爸回來探家呢!」

母親便不再說什麼。

父親果然回信說他春節不探家了,我念完信,弟弟妹妹們都哭鬧起來。我和母親互相望着,默默無語。我的心情和母親是一樣的,既覺得心中安定了,又覺得很內疚。

小姨則譴責起父親來:「哪有這樣的人,兩年多沒探家了,孩子老婆一大堆,說不回來,就不回來了!大姐,我替你寫封信問問他,他心裏到底還有沒有這個家啊!」

母親則裝作生氣地說:「才不給他寫信!他心裏沒這個家了,我們心裏從此沒他!」

小姨的父親,一位老實厚道的庄稼人,從農村到城市來找小姨,想帶小姨回去過春節。小姨不回去,她對父親說:「這個春節是我和大姐認識后的第一個春節,大姐夫又不探家了,撇閃得大姐和孩子們多冷清啊!這個春節我一定要跟大姐和孩子們一塊兒過。」

小姨的父親在我家住了兩天,不好勉強小姨跟他回去,失望地走了。他臨走,對母親說他把小姨託付給母親了。

我們的父親雖然沒回來探家,我們卻過了一個很快樂的春節。快樂是小姨給予我們的。

我們也送灶王了,也供祖宗了,也吃年宵餃子了,也放鞭炮了,小姨還幫母親炒了好幾樣菜。買了一瓶價錢便宜的色酒。

吃年宵餃子的時候,母親在桌上多擺了一隻小盤,一雙筷子。

我說:「媽,多了一個人的。」

母親說:「不多,那是你爸爸的。你爸爸已經好幾年沒和全家在一起過春節了,就當這個春節是他和我們一起過的吧!」

小姨看了母親一眼,就斟滿了兩盅酒,一盅遞給母親,另一盅雙手端起,對母親鄭鄭重重地說:「大姐,你替我大姐夫喝這一盅,大姐夫,我敬你一盅了!」說罷,一口喝乾。頃刻,臉紅得桃花似的。

母親也一口喝乾……

春節一過,天氣漸漸暖了。轉眼到了四月份,我們的日子不好過了。與我們一家共同生活的,除了小姨,還有一個無法計數的龐大家族——臭蟲家族。它們是靠喝我們的血繁衍子孫後代的。我和弟弟妹妹被咬得夜夜在炕上翻滾,身上被咬起了一排排一片片的大疙瘩。小妹被咬得夜夜哭鬧難眠。我苦中尋樂,編了個謎讓小姨猜:

日落西山黑了天,

紅孩妖精上了山,

有心想吃唐僧肉,

豬八戒的耙子撓得歡。

小姨顯然是猜着了的,但並不說破。只像個醫生似的,用棉花團蘸着鹽水,給弟弟妹妹們擦身上的疙瘩。

小姨嘆了口氣,對母親說:「大姐呀,孩子們被咬得太可憐了,得想個法子呀!」

母親用心疼的目光望着我們,說:「想了許多法子,就是治不住啊!」

第二天,小姨託病沒去上班。母親走後,小姨對我說:「跟我去,去辦點事兒。」

我也不多問,就跟小姨離家了。

小姨先領我到儲蓄所,從她的存摺上取錢。

儲蓄員奇怪地說:「昨天剛存,今天就取!」

小姨說:「有急用。」

「二十元都取了?」

「都取了。」

……

接着小姨又領我去租了一輛手推車,然後我推著車跟她到了雜貨市場上,買了兩個草墊子。

回到家裏之後,她又親自到工地上去要了一桶電石灰。然後,小姨指揮我們,將破爛傢具都從屋裏搬出,她就動手泡電石灰,並在電石灰中攙了好幾包「六六」粉。我要幫她忙兒,她不許,怕燒壞了我的手。

小姨獨自用塊舊布纏了一柄「刷子」,將裏外牆壁細緻地刷了一遍。又燒了幾大壺開水,往破傢具的縫隙里澆。

母親下班之前,我們已將家又收拾好了,炕上也換了新草墊子。由於牆壁潮濕,許多處刷過之後,不是變白了,而是變黃了,像一塊塊難看的黃斑。小姨真有主意,又跑到商店去買了好幾張畫,貼在那些地方。母親下班后,一進家門,竟呆住了,半晌說不出話。

小姨的雙手都被燒起了許多大泡,她瞧著母親抿嘴笑。

母親要給小姨買草墊子的錢。小姨說什麼也不收。

母親說:「你積攢點錢不容易,家中還有老父母的,你得收下!」

小姨生氣了,說:「大姐你要逼我收下,我就搬走了!」

母親只好作罷。

母親擎著小姨燒傷的雙手,簌簌地落下了眼淚。

那一夜,我們睡得十分香甜……

房東向街道告了母親一狀。說母親財迷心竅,私自往家裏招房客,做起「二道房東」來了。街道幹部們聽信了,就來到家質問母親,母親作了解釋,然而他們不信。「哪有這麼好心的人,非親非故的,白將房子給人家住!」她們當着母親的面兒表示懷疑。

母親火了,頂撞道:「你們不相信,就隨你們的便好了!」

後來她們又當小姨在家時,來向小姨「調查了解」。

小姨回答她們:「要說我大姐收留我是做了『二道房東』,那才是財迷心竅的人胡思亂想出來的呢!」

她們還不相信,毫無理由地認為肯定是母親和小姨串通一氣,預先商量好了的對詞。於是便慫恿房東向法院起訴。

不久,母親接到了法院的傳訊。那是母親生平第一次被迫跟法律打交道。

小姨畢竟是個農村姑娘,沒經歷過什麼事,很不安,對母親說:「大姐,我還是搬走吧!」

母親問:「你有地方去?」

小姨說:「還睡火車站。」

我和弟弟妹妹們一聽小姨說她還要去睡火車站,都急了,亂嚷嚷:

「小姨,你千萬別搬走啊!」

「媽,無論如何別讓小姨離開咱家呀!」

母親看着小姨說:「聽見孩子們的話啦?不許你搬走!你一搬走,沒影的事兒也成真事兒了!有理走遍天下,我才不怕法院!你要去睡火車站,就再別叫我大姐!」

母親從法院回來時,一副勝利歸來的驕傲姿態。

小姨問:「大姐,贏了?」

母親說:「有理嘛,還能輸了不成?」

小姨說:「謝天謝地,你走後,我心裏七上八下的……」

母親說:「沒見過世面的!」

小姨又問:「大姐,法院怎麼問的?你都怎麼回答的?」

母親淡淡地說:「學這些幹啥,沒意思的!法院的同志當着我的面告訴房東,第一,他起訴是毫無根據的。第二,不許他為難我們,更不許趕我們搬家,除非我們主動想搬。還批評他只收房費,不修房子……」

小姨佩服地說:「大姐,你還真行!」

母親說:「行什麼,我是憋著口氣上法院的啊!要不是人家告了咱們,我寧可忍氣吞聲。」

小姨反倒張揚起來了,憤憤地說:「大姐,我陪你找房東去,當面損他一頓,替你出出氣!」

母親說:「得理讓三分,算啦!咱們再給房東加兩元房錢吧,省得他往後再找麻煩,惹是生非的。」

小姨聽了,瞧著母親,半晌沒言語……

過了「五一」,天氣更暖和了。一冬天潑的髒水,在房前屋后的垃圾堆上結了一層層的臟冰。白天,被太陽曬化了,從垃圾堆上淌下來,不但泥濘了道路,還散著難聞的氣味。

一天晚上,小姨背着雙手,對母親說:「大姐,你猜家裏給我寄啥來了?」

母親問:「是鞋吧?」

小姨搖頭。

母親想了想,又問:「衣服?」

小姨說:「大姐你要總往穿的上想,永遠也猜不著的!」

母親笑了:「那是吃的東西?」

「也算是吃的,可馬上吃不成啊!」小姨笑了將雙手伸向母親,「是菜籽,還有花籽呢!」就將手中的小布袋朝炕上倒,一小紙包一小紙包地排開,一邊說,「瞧,這是小白菜籽,這是菠菜籽,這是油菜籽,呀,還有黃瓜籽和豆角籽呢,大姐你再看這些是花籽,掃帚梅、月季香、指甲花……十多種呢!」

母親問:「你們家怎麼想起給你寄菜籽花籽來了!往哪兒種哇?」

小姨回答:「我寫信叫家裏寄來的。我要和侄子們改造那些垃圾堆!」

母親說:「虧你還有這份心思,到底是個姑娘的心!」

小姨說:「人活着嘛,就得想着法兒讓自己活得舒暢!」

第二天是星期天。小姨就帶領我們,平整了那幾座垃圾堆,一畦畦一壠壠地種菜種花。

過了不久,那幾座垃圾堆都變成綠色的山岡啦。

到了七八月時,豆角黃瓜已爬架子,花也開了。我們家那小破土屋的前後左右呀,就像座小花園似的了,紅是紅,綠是綠,紫是紫,黃是黃,五彩繽紛,賞心悅目極了,美麗極了。招引來了蝴蝶和蜻蜓,也招引來了鐵絲廠里的女工們。她們三五成伙地在午休時和下班後來看花,要花。小姨很慷慨,對誰都滿足,博得了那些女工們的好感。

怎麼兩個女人,帶着幾個孩子,彷彿被與城市隔離了似的,在高樓後邊,在小小的破土屋裏,竟會生活得這麼有情有趣的呢?

那些女工們常常面對我們的花園發出這一類感嘆。

每天晚上,我和弟弟妹妹們再也不囚在屋裏子。墊塊木板什麼的,圍坐在母親和小姨身旁,聽兩個我們在這世界上最親最親的女人說話。欣賞着我們的綠,我們的花,我們的美麗,我們的「大觀園」。我們幾乎都沒有享受過什麼美好。而我們面對的美好,是一個農村姑娘,是我們的小姨帶給我們的。在沁人心脾的馥香中,在生機勃勃的五彩繽紛中,我們弱嫩的靈魂體會著某種悟性,進行着幼稚而嚴肅的思考,思考着什麼是人世間的美好,什麼是感激,為什麼需要感激……

在那種時刻,我更加認定,小姨是我所見過的、最美的女人。

小姨和母親談得最多的話題,是「轉正」兩個字。還會有什麼別的話題,會比「轉正」更使兩個做臨時工的女人入迷呢?小姨和母親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嚮往轉正。這種向往常使小姨喜形於色,常使母親臉上洋溢出少見的對生活滿懷信心的光彩。我知道——轉正,這是小姨和母親共同的幸福。

有天傍晚,我坐在小姨身邊,伏在小姨膝上,擺弄著小姨的長辮子,拆開,編好,編好,拆開,覺著怪好玩的。

母親望望我,又望望小姨,嘆了口氣,說:「我長這麼大也沒撿過什麼,想不到如今撿到的比金子還貴重。」

小姨孩子般天真地問:「大姐你撿啥好東西了?快告訴我!」

母親說:「我給自己撿了一個妹子,給孩子撿了一個小姨啊!」

小姨注視了母親良久,忽然偎依著母親,低聲說:「大姐,我保你撿到了,就再也丟不了啦?」

母親低聲道:「你嘴上這麼說唄,你還能在我家住一輩子?今後就不結婚,不成家了?」

母親又訓斥我:「真不懂事,老大不小了,還裝孩子,一邊玩去,別賴在你小姨身邊!」

小姨光是笑。

我臉紅了,不好意思起來。小姨卻用一條手臂輕輕摟住我的脖子,不放我離去,說:「紹生,你長大了,考上大學,將來當了幹部什麼的,不會不認小姨吧?」

我大聲回答:「我要不認小姨,天打五雷轟!」

小姨格格大笑起來。母親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我覺得小姨的手臂是那麼柔軟,我心裏默默地說:「小姨,小姨,我有多愛母親,就有多愛你!」不由得將臉貼在了小姨的手臂上……

一天,母親和小姨下班后,都悶悶不樂。原來,小姨轉正了。而母親,卻因為精簡臨時工,被打發回家,第二天就不準上班了。看得出,母親心中很難過,很失望,自尊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挫傷。我心中也很難過,很憂鬱。窮困的生活使我懂事早,知道母親失去了工作對家庭的生活意味着什麼。

小姨對母親說:「大姐,你太老實了!你哪天幹活比別人幹得少了?那麼多藏奸掖猾的人都轉正了,為什麼偏偏一句話就把你打發回家了?這不是明擺着欺負人嗎?我明天替你找他們講理去!不讓你轉正,我也不幹了!」

「我不許你為我去抱這個不平!」母親很嚴厲地說。母親還是頭一次用那麼嚴厲的語氣對小姨說話。

小姨呆住了,怔怔地瞧著母親。

母親緩和了語氣,又說:「傻妹子,你從農村到城市來,好不容易找到個工作,如今又轉正了,你父母該多為你高興啊!你可千萬不能為我抱這種不平,那樣做興許你也會被解僱了呀!你能轉正,大姐我心裏替你高興啊……」母親說不下去了。

「大姐!……」小姨忽然撲在母親懷中,嚶嚶地哭了……

小姨轉正後不久,便搬到廠內的職工集體宿捨去住了。對小姨的走,我們和母親都依依不捨。但想到小姨畢竟是搬到一個比我們家更好的去處,就都不說挽留的話了。

小姨也對我們和母親依依不捨。搬走那天,她又孩子似的哭了一通……

小姨雖然從我們家搬走了,卻並沒有忘記我們。幾乎每個星期天,都必定到我家來。小姨仍是我們比親姨還要親的小姨。

父親信中說那一年夏天探家,卻一直到國慶節的前兩天才回來。回來后,自然從我們口中聽了許多「小姨」長「小姨」短的話,免不了就盤問母親:「你打哪兒認這麼個妹子?怎麼就成了孩子們的小姨了?」

母親回答:「這又不花你的費你的,也得受你管嗎?」

父親正色說:「當然要管,我可不許什麼不相干的女人到我家裏來影響我的孩子!」

母親也正色說:「往好的影響也不許嗎?」

父親說:「只要我看她不順眼,就不許她來!」

母親說:「若來了,你還真將她攆出去不成?」

父親說:「那是當然!」

母親說:「你問孩子們答應不?」

父親說:「哪個孩子還敢攔着我嗎?」

母親「哼」了一聲,不再同父親拌嘴。私下裏吩咐我:「今晚去你小姨那兒看看她,告訴她這個月內別來,等你爸回西北去了再來。」

吃罷晚飯,我躲過父親的眼睛,離開了家。

「為什麼不讓小姨見你們的爸爸呀?他三頭六臂怪嚇人的嗎?」

小姨聽我說明來意,奇怪地瞧着我問。

我誠實地回答:「媽媽怕爸爸不喜歡你,你去了,把你攆出來。」

「這麼回事啊……」小姨想了想,說,「那你回去告訴你媽媽,我不去就是了。」

小姨還要留我玩。我怕回去太晚,父親盤問,匆匆走了。

沒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小姨穿了件非常漂亮的花布衫,一條綠色的裙子,笑盈盈地出現在我家門口。

母親正要出屋,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瞧見小姨,不禁一怔,意外地說道:「喲!你怎麼來了呀!」

「我大姐夫千里迢迢地探家了,我來看看他呀!」小姨說着,就邁進了屋。

母親也趕緊隨後跟進了屋。

弟弟妹妹一見小姨,親親熱熱地亂嚷着:「小姨、小姨……」將小姨團團圍住了。

父親正在對着破鏡子刮臉,從鏡子裏瞧見了小姨,也不轉身,也不理睬,仍繼續刮臉。

母親說:「他爸,孩子們小姨來了。」

爸爸不得不「唔」了一聲,還是不朝小姨看一眼。

母親只好以自己的熱情沖淡父親的冷漠,將小姨輕輕按坐在炕上,接過她手中的提兜放在一旁,責備地說:「又給孩子們買東西!你掙多少錢啊?一次次地破費!」

小姨笑道:「大姐,這次可不是給孩子們買的,是給我大姐夫買的。」

父親已刮完了臉,收起刮臉刀,還是一句話也不對小姨說,端著臉盆到外屋洗臉去了。

母親又趕緊跟在父親身後到外屋去了。

我們都不安地瞧著小姨。

小姨卻快樂地和我們逗著笑着。

一會兒,我瞧見母親在外屋推了父親一下,將父親推進屋來。

父親被推進屋后,坐在炕沿上,不情願地搭訕著對小姨說了一句:「今天休息?」

「嗯。」小姨停止了和我們逗鬧,瞧著父親,微微一笑,說,「大姐夫,我看你也不像個脾氣厲害的人呀!」

父親說:「誰講我是個厲害人了?」

小姨說:「大姐唄,她擔心我來了,你會把我攆出去。」

父親說:「沒影的事兒!」

小姨說:「我尋思大姐夫也不會這麼對待我嘛!」

小姨又問:「大姐夫,你從西北回東北,坐幾天火車呀?」

父親說:「三天三夜。」

「西北風沙大吧?」

「大得很,能把人刮跑了!」

「冬天也下雪嗎?」

「下雪。」

「聽說西北缺水?」

「再也沒有比西北缺水的地方了!我們運水的汽車前邊走,老牛跟在後邊,用舌頭舔水箱。一跟跟出去十幾里。渴得老牛見了水直淌眼淚。有的老牛活活渴死了,因為身體里沒水分,牛皮都扒不下來……」

說起大西北,父親的話匣子打開了,誰想攔也攔不住,滔滔不絕。

小姨就瞪大着眼睛,像聽什麼新奇故事似的,聚精會神地聽着……

那一天,父親並沒有把小姨從家裏攆走。

那一天,小姨在我們家吃了午飯,又吃晚飯,一直呆到天黑才回去……

小姨走後,父親對母親說:「她小姨人還不錯,挺實在個農村姑娘。」

母親沒好氣地說:「實在不實在,用不着你誇!」

父親低下頭,嘿嘿地笑了……

父親回大西北去時,還將自己戴的一塊舊手錶送給了小姨。

小姨來到城裏一年多后,臉兒變得白了。眼睛變得亮了。更愛笑了。性情更溫柔了。身材更窈窕了。變得更漂亮了。

鐵絲工廠的一些小夥子,常常攔住我嬉皮笑臉地問:「哎,小傢伙,經常到你家來的那個大辮子是你什麼人呀?」

我不無驕傲地回答他們:「是我小姨唄!」

「你問問她,讓我做你的姨夫行不行?」

我聽不出是不是好話,就罵他們。他們倒不惱火,反而哈哈笑。鐵絲廠的幾百名年輕女工,在我看來,哪個也比不上小姨好看。我認為,我當然有充分的理由在別人面前驕傲驕傲了。

記得那是第二年初夏的一個星期天,小姨又到我家來。穿了一件嶄新的府綢衫,一條咔嘰布褲子,一雙新皮鞋。那天她顯得尤其漂亮。小姨從不過分打扮。即使花衣服穿在她身上,也顯得朴樸素素的。

母親一聲不響,若有所思地看了她許久。

小姨被母親看得有些難為情起來,勾下頭低聲問:「大姐,你這麼獃獃看我幹啥呀?」

母親說:「我瞧你是越來越好看了。」

小姨緩緩抬起頭,說:「以前別人說我好看,我不信。現如今我自己也覺得我是好看些了!」

母親說:「自己誇自己,羞不羞?」

小姨說:「本來嘛,城裏洗臉,用溫水,使香皂,人還能不變得白白凈凈的?」

母親笑道:「可也是唄!」忽然又問:「你前次回家,莫不是回去定親的吧?」

小姨倏地紅了臉,大聲說:「才不是呢!才不是呢!」

母親說:「是不是的,我也管不着你!」

小姨說:「怎麼管不著?你是我大姐,我是你妹子嘛!」

母親說:「那我問你,你是想在農村找婆家,還是想在城裏找婆家呀?」

小姨見母親問得認真,低頭沉思默想了一會兒,反問母親:「大姐你說呢?」

母親說:「當然是該在城裏找了。你如今是城裏人了嘛!工廠不是也替你將戶口落下了嗎?」

小姨點點頭。

母親說:「那就更該在城裏找了!」

小姨說:「大姐我聽你的。」

母親又說:「只是我希望你若看中了什麼人,能領來讓大姐見一面,幫你參謀參謀。大姐畢竟比你多吃了幾年咸鹽,什麼樣的男人,打眼一看,就能看出人品好壞來的。」

小姨低下頭,許久不做聲。

母親問:「你信不過大姐?」

小姨又沉默了一會,低聲說:「大姐你說,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真好假好,怎麼才能知道呢?」

母親思索了片刻,問:「你八成是看中哪個男人了吧?」

小姨抬起頭,連連分辯:「沒有,沒有。」

母親說:「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真好假好,別人是沒法看出來的,只有這個女人心裏最清楚啊!」

小姨又低下頭不說話,出起神來。

……

到了秋季,連日暴雨,松花江水位猛漲,高出市面幾米。那一年的水患,是一九三六年後的又一次嚴重水患。幸虧防洪工作做得早,大水沒有灌入市區。全市的成年人,不分男女,都被緊急動員起來,晝夜分批奮戰在各處防洪大壩上。有許多日子,小姨沒到我家來,母親說,她必定是參加抗洪了。

中秋之夜,許許多多的人是在防洪大壩上度過的。

江洪終於被戰勝了。

母親說,小姨過幾天就會來了。

我們和母親都在殷切地盼望着。一個多月沒見小姨,我別提有多想她。

江洪雖然被戰勝了,秋雨卻沒有停止。

一天深夜,外面風雨交加,雷聲不斷。閃電透過低矮傾斜的窗格子,在我們的破屋子裏閃耀出一瞬瞬的光亮。我們和母親都已躺下了,但還沒有入睡。忽然,我似乎聽到了輕輕的敲門聲。

我說:「媽,有人敲門。」

母親說:「深更半夜的,哪會有人來!」

我肯定地說:「媽,是敲門聲,你聽!」

母親側耳傾聽了一會,果然是敲門聲。

母親卻不敢下地去開門。

敲門聲又響起了。

「大姐……」

我們都聽出了是小姨的聲音。

「快……」母親一下子坐了起來。

我已迫不及待地跳下地去開了門。

果然是小姨,她沒撐雨傘,也沒穿雨衣,渾身上下淋得濕漉漉的。她的臉色那麼蒼白,衣服褲子沾滿泥漿,顯然是滑倒過的。

母親也披着衣服下地了。

弟弟妹妹都醒了,我們和母親愣怔地瞧著小姨。

「你……你怎麼突然……」母親吃驚極了。

小姨直挺挺地站在母親面前,手中拎的包袱,像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沉重地墜着她的手臂。雨水順着發縷,順着蒼白的臉頰,順着貼住胸脯的衣襟往下淌,頃刻在她那雙泥鞋旁淌了一片。她那雙眼睛,彷彿也被雨霧罩住了,目光迷惘地定定地看着母親。

「大姐,你……還收我……住下,行嗎……」從她那兩片凍得發紫的嘴唇之間,滯澀地輸送出這麼一句話。

「有什麼不行的!快先把濕衣服換下來……」母親立刻拉着她的一隻手,將她引到了外屋。接着,母親又走回裏屋,打開破箱子,挑揀了幾件自己的衣服,抱着被褥枕頭,又到外屋去了。

「跟同宿舍的人吵架了?」我們在裏屋聽到母親低聲問。

「大姐……」隨後聽到了小姨的哭泣。

「受欺負了?都二十多歲的大姑娘啦,住集體宿舍不同於住在自己家裏,事事要寬宏大量嘛!」

小姨的哭聲很低很低,卻令我聽了心碎……

……

那一夜,母親便陪小姨睡在外屋。

第二天,小姨病了。高燒中偶爾說一句我們聽不清楚也無法理解的囈語。

第三天,雨停了。來了兩個小姨廠里的領導,說是要向母親了解一些有關小姨的情況。母親將我們一個個從裏屋趕出來,關上門,在裏屋和他們說了半天。

母親送他們走時,臉色很陰沉。從外面進屋,先站在小姨鋪前,怔怔地瞧了一會兒熟睡中的小姨,慢慢轉過身又獨自發獃。接着抓起塊抹布,心不在焉地抹抹這兒擦擦那兒。忽然對我說:「紹生,你好好在家照看你小姨,我去請街頭私人診所的王老中醫來。」

不大一會兒工夫,母親將王老中醫請來了,見我們守在小姨鋪前,無緣無故沖我發起火來,大聲訓斥:「還不出去!」

我看得出母親心裏極煩,乖乖地退了出去。

王老中醫走後,我和弟弟妹妹們還不敢進屋,就從土埋半截的窗子外面偷偷朝屋裏窺視,見母親正一手扶著小姨的肩,一手端著水杯,幾乎是用命令的語調說:「紅糖水,喝下去。」

小姨喝了那杯紅糖水,母親扶她躺下,坐在鋪邊,瞧着她的臉,冷冷地問:「剛才你們廠里的領導來過了,你知道?」

小姨的頭在枕上微微擺了一下。她好像接受審問的人一樣,目光又誠懇又羞愧地望着母親。

「幾個月了?」

「三個多月了。」

「你竟騙了我!」

「……」

「你瞞過了我的眼睛,能瞞得過別人的眼睛嗎?能瞞多久哇?!」

「……」

「說,是什麼人的?」

「……」

「說話呀!」

「……」

「你啞巴啦?」

「大姐,我不能告訴你。我誰也不能告訴。」

「你……」母親生氣了,倏地站了起來。隨即忍氣坐下,又問:「好,我也不想知道這個人的尊姓大名,那你們事到如今,為什麼不結婚?」

「……」

「他……要撇了你?」

小姨的頭又在枕上輕輕動了一下。

「那麼難道……是你不願意?!」

「……」

「你給我說話!」

「大姐,我不能和他結婚了……」

「什麼?你肚子裏懷上了孩子,你倒說不能和他結婚了!」

「大姐,你別追問了!」小姨閉上了眼睛,兩顆很大的淚珠,從她臉上滾落下來。

「我要問,問個一清二楚!你爹當初是如何把你託付給我的?難道你忘了嗎?」母親又動氣了。

「你要不說,你就離開我家!我不能讓人指我的脊梁骨,說我收留了個大姑娘,在我家生下個不明不白的孩子!」

小姨又睜開眼睛,噙淚望着母親,說:「大姐,你放心,我病好點,就走……絕不連累你的名譽。」

「走?你往哪走?」

「沒有去路,還有死路!」

小姨輕輕往上扯被子蒙住了頭。我看見被子在微微聳動着。

「唉……」母親長長地嘆了口氣,又是憐又是恨地說:「你呀你,你這都是為了什麼呀!」輕輕掀開被角,用手掌心去擦小姨臉上的眼淚。

……

小姨始終不肯說出那個男人是誰。

小姨被廠里開除了。

母親卻並未因此而把小姨趕走。

小姨在我們家裏生下一個小女孩。

女孩剛剛滿月,小姨的父親就從農村來了,將小姨和孩子一塊兒接走回農村去了。

母親那一天懷着無比的內疚對小姨的父親說:「大伯,我對不起你……」

小姨懷中抱着孩子,一步步走至母親面前,雙膝同時一屈,給母親跪下了。她仰起頭望着母親,淚流滿面,想說什麼話,嘴唇抖抖的,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母親扶起她,也想對她說什麼,也是嘴唇抖抖的,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母親一轉身走入屋裏,再沒出來。

是我將小姨父女送到了火車站。火車開走後,我望着遠去的火車,感到我心中最美好的東西也被火車帶走了。

回到家裏,我發現母親的眼睛哭紅了……

不久,小姨來信,說她可能做村裏的小學教師,我和母親都為此減少了一些替她感到的憂鬱。

幾個月後,小姨又來了一封信,說是當小學教師的事不成了……

往後,小姨和我們家也就只有書信來往了。

我升初中那年,小姨又從農村來我家住了半個多月,帶着孩子。那女孩已經五歲了,一張小嘴很甜卻面黃肌瘦的。母親很疼愛這沒父親的孩子,有口好吃的,總要留給她吃。那正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家中也談不上有什麼好吃的。兩攙面的饅頭,就是很饞人的東西了。

小姨卻明顯地老了,彷彿有三十多歲了。穿的也是打補丁的舊衣服,滿面愁容。半個多月內,幾乎就沒見她露過笑臉。

母親曾私下裏勸小姨再找個男人。

小姨瞧着她的孩子,凄然地說:「大姐,我眼下沒這心思,等把孩子拉扯成人再考慮吧。」

母親說:「傻話,那時哪個像樣的男人還會討你?趁現在還算年輕,趕快找個男人吧,也能幫你把孩子拉扯大。」

小姨沉默許久后,低聲說:「只怕找個不通人情的后爹,會給孩子氣受。」

母親急躁了:「哪個又是孩子的親爹呀!但凡是個有良心的男人,能把你們母子倆撇下了不管嗎?」

「大姐,你別那麼說這個人吧……」小姨幾乎是在請求。

母親便忍住許多要說的話不說了。

我們家的日子也很艱難,小姨不忍心分我們全家的口糧吃,半個月後就帶着孩子回農村去了……

從那一年至今,已整整二十三年了。我下鄉,上大學,落戶北京,就再也沒見到過小姨了……

回想起這些往事,我對小姨充滿了深深的同情。並且對那個造成小姨一生如此悲涼命運的,彷彿只一度存活在小姨心靈中的男人,充滿了強烈的憎恨。我從哈爾濱到北大荒,從北大荒到上海,從上海到北京,在生活的道路上匆匆地奔來赴往,幾乎就將小姨忘卻了。只有弟弟妹妹們在來信中提及小姨,才使我想起這個與我們的家庭雖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卻是除了母親而外惟一使我們感到最親近的女人。即使想起她,也是想起了那個抱着剛滿月的孩子,雙膝跪在母親面前的,臉色蒼白,兩目盈淚的小姨。當時的離別情形,給我留下的印象是太深了。如今聽母親講,小姨已是不久於人世之人了,我對小姨的思念,油然而增強起來。

第二天,我本想就到雙城去看小姨,卻來了兩個中學時期最要好的同學。他們是到家裏來請人去幫忙安裝土暖氣的,意外地見到我,自然就聊了起來,誤了火車時刻。

第三天,我生怕再被什麼人耽擱在家中,一清早便離家,趕上了去雙城的郊區火車。

小姨家所在的村子竟是個大村,有百戶人家以上。新蓋的磚房不少,有些人家連院落圍牆也是磚的。足見農民們的生活是比過去富裕多了。

我向幾個村人詢問小姨家住哪兒,都搖頭說不知道有這麼個人。我只好又說出「小姨」的名字,他們才恍然大悟,紛紛說:「原來你要找秀秀她媽呀!」一個姑娘便主動引領我。

路上,她問我:「你從天津來?」

我反問:「為什麼你以為我從天津來?」

「秀秀在天津讀大學嘛!你和她是同學?」她用一種猜測的目光看我。

我說:「我從哈爾濱來,秀秀是我表妹,她媽是我姨。」

「是嗎?這我可從來不知道……」她那猜測的目光,就轉而變成了研究的目光,上下打量我,要把我「研究」透徹似的。

姑娘引我走入一個破敗的院落,說:「就住這兒!」那房子,很久未修繕了,與周圍的變化極不協調。

我猶豫了一下,走了進去。

一位中年女人在炕間熬藥,驚奇地扭身看着我,問:「你找誰?」

我說:「我從哈爾濱來,看我小姨。」

她「啊」了一聲,說:「快進屋吧,我知道你是誰了,她天天念叨你呢!」

走入裏屋,見小姨躺在炕上,一副氣息奄奄的樣子。她怔怔地瞧着我。

「小姨!」我情不自禁地叫道。

「是……紹生?!……」小姨便要掙紮起身,卻是掙扎不起。

我立即走到炕邊,輕輕按住被子,不使她動。

小姨拽住我的一隻手,眼中落下淚來,說:「想不到我還能活着見你一面……」

那女人,是小姨家的鄰居,受村人們的委託,天天來照料小姨的。我向她道過了謝,她就走了。

她走後,小姨用手輕輕拍著床邊。她那隻手很枯瘦,皮膚也很粗糙,呈黧黑色。她已病得連抬手的氣力都幾乎沒有了,手臂像死肢似的貼在炕上,連手腕也看不出在動,只有僵曲的手指抬起,落下……這雙手曾多麼溫柔地愛撫過我啊!

也許只有我才能明白她的意思,我輕輕走到炕邊,坐了下去。

她那隻手抓住了我的手,抓得那麼緊,彷彿她全身最後的力量,都集中在她那隻手上了,就像一個惟恐被單獨留在家裏的孩子,緊緊抓住母親的手不放一樣。

我心中一陣酸楚。

我注視着她的臉,想要在這張臉上尋找到我童年和少年時期的記憶,想要重見昔日的美。哪怕是一點點美的餘韻,小姨她不過才四十多歲啊!這張臉曾在我還是一個男孩子的時候,使我初次懂得了什麼叫羞愧,也使我初次懂得了什麼叫美好。然而這張臉如今蒼老得使我根本認不出來了,浮腫,灰黃,目光無神,頭髮稀少得可憐。

「我的樣子……是不是……很……難看?……」小姨用微弱的聲音問,無神的目光,凝視在我臉上。

「不,小姨,你別這麼說。你……會好起來的……」我轉過臉去,不忍再望着她。

「我會好起來?……也許……我想,我也不會就這麼……就死了……」她微笑了一下,像陽光在枯葉上的一抹閃耀。

幾隻母雞氣宇軒昂地逛進屋裏,彷彿它們才是這間屋子的主人似的,目中無人地東刨一下,西啄一口。

小姨又開口說:「你……替我……喂餵雞……外屋糧箱裏……有米……」

我便起身將雞喚到院子裏,一邊機械地撒米,一邊又想到了那個彷彿隱藏在小姨可悲命運的陰影之中的男人,並為自己也是一個男人感到罪孽深重。

突然聽到屋裏一陣響動,我慌忙走進屋去,見小姨倒在地上,地上一片水,毛巾和香皂浸在水中,臉盆卻滾到了牆角。

我慌忙將小姨扶起來,抱在炕上。她的身體竟瘦得那麼輕!衣服也濕了,一手還抓着濕毛巾。

「我的樣子……一定……很難看……我……想洗洗臉……洗洗……頭……」小姨那蒼灰的臉上竟因羞愧出現了紅暈。一個女人的自尊心,無比強烈地震動了我的靈魂。啊!我的小姨啊!

我不知說什麼好,任何語言都不能準確表達我當時複雜的情感和思想。我默默撿起臉盆,撿起了香皂和小鏡子。鏡子,已經碎了。

我重新兌了一盆溫水,放在炕邊。我坐在炕邊,將小姨的頭枕在我的膝上,一聲不響地給這個我小時候曾非常敬愛過的女人洗了臉,洗了頭。我這樣做,覺得我彷彿是在向這個女人償還什麼。可這又是多麼微不足道的償還!淚水,從小姨的眼角溢了出來,也從我的眼角溢了出來……

當我重新坐在床邊,注視着小姨的時候,她又輕輕抓住了我的手,說:「想……聽我告訴你嗎?」

我低聲問:「小姨,你要告訴我什麼?」

「告訴你……當年……那件事……」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微微點了一下頭。

「我愛過。」小姨說。那聲音里,有一種滿足,一種我簡直無法理解的幸福之情。

「我愛過。」她重複地說,「我……知道,你,你母親,你們全家,包括秀秀,我的女兒,都恨他,恨我愛過的那個男人……可是,我不恨他。我一點兒也不恨他。他是愛我的。我多愛他,他多愛我……」小姨的話,竟說得連貫起來。

「他那樣真心實意地愛過我,我死了也知足了。你已經是個大人了,你懂得,一個男人如果真心實意喜歡一個女人,會愛這個女人到什麼程度……他是一個複員軍人,參加過抗美援朝,還立過……一次二等功。當年,是個預備黨員,是我們那批轉正女工的領隊。大家都說他人品好……你母親要是見過他,也一定會說他是個好男人的。我和他當年真……孩子氣啊!我們有意瞞着你母親,一是怕她為我們的婚事操心,二是想使你母親意想不到。所以我們決定,結了婚再雙雙去看你母親,想讓她光為我們高興,半點也不必費心替我們張羅。我們真像兩個孩子啊!我們不但瞞着你的母親,還瞞着所有的人,偷偷相會,偷偷相愛……

「後來,他參加了抗洪。中秋節那一天,同宿舍的其他女工,都回家和家人們團圓去了。我一個人留在宿舍里,很孤單。他來了,我高興得什麼似的。我希望他陪我度過那一天,他卻說不行,他得參加抗洪。我說:『你不是已經參加過了嗎?這一批沒有你呀!』他說:『你別忘了,我是預備黨員呀!』我怪不高興的,說他心裏壓根兒沒有我。他呢,就光是憨厚地笑,笑得我也不忍心再生他的氣了。他這個人話不多,從來也沒對我說過他有多麼多麼愛我的話。但我知道,我感覺得到,他是非常愛我的。他整個心裏只裝着我一個女人。你母親說得對,一個男人愛不愛一個女人,只有這個女人心裏最清楚。我心裏清楚,他是一片心地愛我。我見他衣服上缺了一顆扣子,就翻出一顆,要給他釘上。他不讓我釘,我偏要給他釘上……你不知道他有多高大呢,我在他面前,就像一個孩子似的。當時我真是幸福哪!剛釘了兩三針,外面就敲起了鑼,有人喊:『抗洪的馬上出發了!車一刻不等啊!』他一聽,就急急忙忙站起來,從衣服上揪下那顆沒釘牢的扣子,塞在我手裏,要往外闖。我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拿出兩塊月餅,揣進他的兩個衣兜里。他臨出門,親了我一下……世界上如果有一個人能真心實意地愛我,和我白頭到老,那一定就是他了,在我和他相好以前,我從沒接近過別的男人。我一輩子就只愛過一個男人,就只愛過他。當時我已經把自己給了他,因為我就要是他的女人了,他就要成為我的丈夫了,所以我一點也不覺得在人前心中有什麼羞愧。可是……他為了堵壩,淹死了……聽人說,兩塊月餅死後還在他衣兜里,一口也沒吃……

「他成了人人敬仰的烈士,被追認為共產黨員,廠里為他開了追悼會,許許多多的人都痛哭了。許許多多的人都表示要向他學習。他的照片還登在了報上,他的事迹也登報了。防洪紀念塔落成的那一天,市長還在講話中提到他的名字,說他的名字將永遠活在全市人民心中,我當時哭得眼睛都腫了,可是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已經懷孕三個多月了,那孩子就是他的,因為許多別的人,凡是認識他的,不論男人女人,也都和我一樣,在流淚,在哭……我站在人們中間,暗暗發誓,我要永遠永遠不對人們說出我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

小姨講述到這裏,緘口了。她凝眸望着屋頂。她的臉像雕塑,毫無表情。而她的話語,卻講得一句連一句。彷彿這些話語,她已在心中對自己講了不下幾百遍了。這個女人用極低的聲音說的這些話,充滿了人世間最聖潔最真摯的情感!也許正是這種情感的作用,才能使她在氣息奄奄的情況下,如此連貫地講了這麼許多話!

我和小姨都陷入了沉思默想。我的心靈像一條魚,在這沉默之中,一忽兒潛入幽暗冰冷的淵底,不知自己身在現實還是身在幻境;一忽兒浮升起來,感受着陽光透過水波的溫暖和輝照……

一種類似參加最親愛的人的喪事的悲涼,在我心靈中瀰漫!

小姨終於又開口說:「要是在今天,我還是當年的我,我也許,不會向人們隱瞞這件事。可是當初,我不能夠,我怎麼能夠……他那麼愛我,我那麼愛他,我不能對不起他……你,把那個箱子打開……」

我起身打開了炕角的一個舊箱子。

「把箱裏那個小鐵盒……拿來。」

那是一個車床工們裝工具的小鐵盒。我將它捧到了小姨跟前。

小姨從手腕上捋下鑰匙,打開了它。

「你看吧……」她說。那目光彷彿在告訴我——我沒騙你,沒講一句假話,真的!……

小盒裏,放着一張疊起來的已發黃的報紙,上面,是一顆黑紐扣,帶着一條線……

小姨又說:「多少年來,各種各樣的人,總想從我口中問出這件事,我一個字也沒吐露過。如今,再沒人問我了,可我……可我……我倒非常想對人說,只對一個人說,讓這個人明白。為什麼呢?都隱瞞了那麼多年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我說:「小姨,我明天就帶你回哈爾濱!我媽媽非常非常想你啊!弟弟妹妹們都非常非常想你啊!」

「哈爾濱……」小姨臉上閃耀出一種光彩,她說:「我也想你們全家的人。明天嗎?……」

我點點頭,大聲說:「是的,明天……」

「好……」她又笑了,喃喃地說:「我的病情,是瞞着秀秀的。這孩子正在準備考研究生,我怕……分了她的心……耽誤了孩子……以後的前程。北京……離天津近……我……將秀秀託付給你了……」

我真想哭。可是我已經許久許久沒有哭過了。這並不意味着我的心麻木了。不,人的種種心愿還在這心中深深隱藏。只是,我已經似乎不會再哭了。

可是我當時多想哭啊!

天黑后,我在小姨身旁守到很晚,才去外屋睡下。我守在她身旁時,她似乎是知道的,卻再也沒有對我說什麼,只是用她的手,輕輕抓住我的手,閉着眼睛,臉上呈現著那麼一種獲得極大安慰的表情……

第二天上午,小姨死了。她臉上仍保持着那種獲得極大滿足的表情,一種幸福的、安寧的、無憾無怨的表情……

我將那顆黑紐扣帶回了北京,放在妻子裝耳環的一個精巧的小盒裏,擺在書架上。為了使自己能經常看見它,想起小姨。我知道,我將永遠珍存它,卻不會再打開那小盒,更不會將它出示給任何人看——那顆黑紐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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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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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紐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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