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溯洄之夢
城門洞開，百姓們翹首以盼著那位傳奇一般的人物。遠遠的，翻滾的塵土中顯現出一隊騎兵飛馳的身影。幾步之間，已近城門。
盛夏的光芒從領頭的將軍身後炙熱地蔓延開來。百姓們蒙在那樣晃眼的光暈里，一時竟無法看清他的面容。
城門在靠近，將軍手中的韁繩卻被逐漸收緊，彷彿感受到主人的情緒，坐下的馬兒不安地打着響鼻。
驟然一股狂風襲來，眨眼之間，一個女子的身影，憑空出現在將軍面前。
盛夏的氣息悶而稠，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百姓們無法看清，馬背上的人是帶着怎樣的神情下馬，而後扶住那身姿苗條的女子的雙肩。
就像百姓們無法相信，那溫柔輕撫著將軍臉龐的女子手中會赫然出現一把尖刀，快得來不及眨眼，便沒入了將軍的胸腹之間。
時間靜止在此刻。人群一霎那靜得出奇。沒有人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一切。
因為，那是他們的不敗戰神，曾數次帶領慕家軍擊退狄夷，守護邊疆。——他是大雍百姓的信仰！
而手持刀刃的，卻是那樣一個看似柔弱，並且與將軍極為熟悉的女子，片刻之前，兩人之間的舉動親密而默契，那樣美好的一幅畫面，怎能讓人心生戒備？
聽說那時離得近的人們，只看到將軍霎那間柔和下來的眉眼。
而將軍身後的下屬們，只依稀聽到他們英明神武的將軍，用近乎虔誠的口吻對女子說道，「年少鑄成的錯，半生彌補不了，不敢奢求原諒。翎……或許這樣，才是我們最好的結局。」
將軍的嘴角被紫黑色的血水浸染，他的生命在逐漸走向終結。
女子撫上將軍逐漸冰冷的臉，唇角輕啟，恍若帶着數不清的痛恨與眷戀。
「慕祈之，你果然還是心狠的。」
話語落下，男子的眼中失去了最後一絲光彩。
女子自然而然地擁住他倒下的身體，彷彿擁住了世間所有的一切。
也就在這一刻，遺憾與懷念交錯重疊，記憶回到了兩人的初見。
恍惚間，她看到了那個玉樹臨風的少年，他微笑着，向自己伸出雙手。
淚水模糊了視線，記憶深處的痛苦與歡樂，此刻都不見了。——都被葬送在一柄刀刃之間。
女子的口中驟然湧現出紫黑色的鮮血，它們濺落在男子的臉上，身上，滴落到兩人腳下的泥土裏。
人們只見她抱緊了身前的男子，唇角露出一個稱得上溫柔，卻又那樣不真實的微笑。他們相擁的身體，隨着女子合上的雙眸，緩緩倒下。
人群沉默著，沉默著。直到一個女娃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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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中的女子皺了皺眉，眼前的場景驟然轉變。
「——今安——慕今安！」遠處傳來少年焦急的呼喊。少女迷茫地看向四周，無數人影重疊，卻無法拼湊出一個完整的畫面。
終於，喚着她名字的少年一把抓住她的手，上氣不接下氣道，「今安，別亂跑……我怕弄丟了你。」少女想要看清他的容貌，卻只是徒勞。
……
炸裂般的疼痛從女子的腦海蔓延到胸口，場景又一次轉變。
朝堂之上，男子不帶任何錶情地俯視着身披鎧甲的女子，眉宇間一片冰冷。女子毫不避諱地與身穿朝服的男子對視，卻恍然發覺，自己已失去了他眼中帶笑的溫情模樣。
……
視野再度轉換——
身披喜袍的男子輕輕揭開女子的蓋頭。晃眼的燭光下，女子帶着三分害羞，七分憧憬抬起頭來；對視的一瞬間，男子那偏向冷冽的眉眼竟溫柔得出奇。
……
無數場景喧囂著倒退，直至定格在最初與最終的交界點。
空蕩的大殿裏，一男一女遙相對立——身披皇袍的男子坐在皇位上，一身白衣的女子站在大殿中央。
須臾間，女子微微向前走了一步，彷彿她只是想要看清那至高之位上的男子，此時究竟是何種表情模樣。男子站起身，向前幾步，隨後又像是顧忌到什麼般，停在了原地。
女子定定地看着那個男子良久，唇角輕啟，像是在疑問，又像是在給自己一個答案。她說——
「權力與我，你的選擇永遠會是前者。這樣的你，又有什麼資格說愛我？」
男子的眸中湧現出懊悔和掙扎。可片刻間又被一種瘋狂執迷的神色所取代——
「權力……與你。」
男子的目光膠着在女子身上，彷彿要將她的一切都深深印刻在腦海里。
「權利與你，並不是兩難的選擇啊。」男子的面孔上浮現出三分戲謔，七分無賴，一如他們初見時的模樣。
女子怔怔看着眼前的男子與記憶中少年的影子互相重疊，一時間忘記了言語。
那一刻時光靜止，舊時的記憶連帶着隱秘的情感一同湧現在兩人眼前。
「你還是不夠了解我。」男子的語氣中帶着顯而易見的失落。
「你可知道，這至高無上的權力，是我從出生開始，便要負重前行的枷鎖。」男子聲音暗啞，像是陷入了某種痛苦的回憶。
「……你看，如今我得到了世間至高無上的權力，同時也得到了你。」像是想要證明什麼一般，他語氣間逐漸帶上了一絲急切。
女子後退著看向男子，只感到所有的言語都顯得那麼蒼白。
「慕今安，只要你肯留在我身邊，這至高無上的權力是我的，但最終還是你的。……多劃算的一筆交易？」男子聲音低沉，語氣間帶着些許蠱惑。
女子久久沒有應答。
終於，在漫長的等待中，男子的神色被慌張所取代。他幾步上前，緊緊握住女子的雙肩，強迫她與自己對視。
「慕今安，還記得泗水關上我對你說過什麼？」男子死死盯着女子的雙眸，企圖在那其中尋找自己存在過的痕迹。
女子恍然想起，分別那年，少年帶着一絲偏執的陰鬱神色。那時候，他對自己說：「慕今安，無論踏着多少人的屍體，我都會得到那個位置。」
可惜在時光轉瞬里，兒時的情誼已不堪重負，少年的情懷亦不負如初，曾經的約定卻像是一場笑話，承諾與美好也一併成空。
女子閉上雙眼，斷絕了與男子最後的牽絆。心中的失意抵不過清醒的願望。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告訴自己：醒來吧，眼前這個男子，早已不再是獨屬於自己的那個少年。
……
初升的朝陽暖暖拂過沉睡女子的面頰，女子毫無徵兆地睜開雙眼，淚水卻驟然滴落在玉枕上，轉瞬間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