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庄 子(1)

10. 庄 子(1)

「莊子哎--!回家吃飯嘞--!」我記得,一聽見莊子的媽這樣喊,處處的路燈就要亮了。很多年前,天一擦黑,這喊聲必在我們那條小街上飄揚,或三五聲即告有效,或者就要從小街中央一直飄向盡頭,一聲聲再回來,飄向另一端。后一種情況多些,這時家家戶戶都已圍坐在飯桌前,免不了就有人嘆笑:瞧這莊子,多叫人勞神!有文化的人說:莊子嘛,逍遙遊,等著咱這街上出聖人吧。不過此莊子與彼莊子毫無牽連,彼莊子的「子」讀重音,此莊子的「子」發輕聲。此莊子大名六庄。據說他爹善麻將,生他時牌局正酣,這夜他爹手氣好,一口氣已連坐五庄,此時有人來報:「道喜啦,帶把兒的,起個名吧。」他爹摸起一張牌,在鼻前聞聞,說一聲:「好,要的就是你!」話音未落把牌翻開,自摸和!六庄因而得名。莊子上邊倆哥倆姐。聽說還有幾個同父異母的哥姐,跟着自己的母親住在別處。就是說,莊子他爹有倆老婆--舊社會的產物,但解放后總也不能丟了哪個不管。倆老婆生下一大群孩子。莊子他爹一個普通職員,想必原來是有些家底的,否則敢養這麼多?後來不行了,家底漸漸耗盡了吧,莊子的媽--三嬸,街坊鄰居都這麼叫她--便到處給人做保姆。我不記得見過莊子的父親,他住在另外那個家。三嬸整天在別人家忙活,也不大顧得上幾個孩子,莊子所以有了自由自在的童年。哥姐們都上學去了,他獨自東遊西逛。莊子長得俊,跟幾個哥姐都不像。街坊鄰居說不上多麼喜歡他,但莊子絕不討人煩,他走到誰家就樂呵呵地在誰家玩得踏實,人家有什麼活他也跟着忙,掃地,澆花,甚至上雜貨鋪幫人家買趟東西。人家要是說「該回家啦莊子,你媽找不着你該擔心了」,他就離開,但不回家,唱唱跳跳繼續他的逍遙遊。小時候莊子不惹事,生性靦腆,懂規矩。三嬸在誰家忙,他一個人玩膩了就到那家院門前朝里望,故意弄出一些聲響;那家人叫他進來,他就跑。三嬸說「甭理他,凍不著餓不著的沒事兒」,但還是不斷朝莊子跑去的方向望。那家人要是說「莊子哎快過來,看我這兒有什麼好吃的」,莊子跑走一會兒就還回來,回來還是扒著院門朝里望,故意弄出些響聲。倘那家人是誠心誠意要犒賞他,比如說抓一把糖給他,莊子便紅了臉,一邊說着「不要,我們家有」,一邊把目光轉向三嬸。三嬸說「拿着吧,邊兒吃去,別再來討厭了啊」,莊子就趕緊揪起衣襟,或撐開衣兜。有一回人家故意逗他:「不是你們家有嗎,有了還要?」誰料莊子臉上一下子煞白,揪緊衣襟的手慢慢鬆開,愣了一會兒,扭頭跑去再沒回來。莊子比我小好幾歲,他上了小學我已經上中學;我上的是寄宿學校,每星期回家一天,不常看見他了。然後是文革,然後是插隊。插隊第一年冬天回北京,在電影院門前碰見了莊子。其時他已經長到跟我差不多高了,一身正宗「國防綠」軍裝,一輛錳鋼車,腳上是白色「回力」鞋,那是當時最時髦的裝束,狂,份兒。「份兒」的意思,大概就是有身分吧。我還沒認出他,他先叫我了。我一愣,不由地問:「哪兒混的這套行頭?」他「咳」一聲,岔開話茬:「買上票了?」我說人忒多,算了吧。正在上演的是《列寧在1918》,裏面有幾個《天鵝湖》中的鏡頭,引得年輕人一遍一遍地看,票於是難買。據說有人竟看到八遍,到後來不看別的,只看那幾個鏡頭;估摸「小天鵝」快出來了才進場,舉了相機等著,一俟美麗的大腿勾魂攝魄地伸展,黑暗中便是一片「嘎哩咔嚓」按動快門的聲音。對文革中長大的一代人來說,這算得人體美的啟蒙一課。莊子又問:「要幾張?」我說:「你有富餘的?」他搖搖頭:「要就買唄。」我說:「誰擠得上去誰買吧,我還是拉倒。」莊子說:「用得着咱擠嗎?等那群小子擠上了幫你買幾張不得了?」「哪群小子?」莊子朝售票口那邊揚了揚下巴:「都是哥們兒的人。」售票口前正有一群「國防綠」橫擁豎擠吆三喝四,我明白了,莊子是他們的頭兒。我不由得再打量他,未來的莊子絕非蠻壯魯莽的一類,當是英武、風流、有勇有謀的人物。「怎麼着,沒事跟咱們一塊玩玩兒去?」他說。我沒接茬,但我懂,這「玩玩」必是有異性參與的,或是要謀求異性參與的。插隊三年,又住了一年多醫院,兩條腿徹底結束了行程,我坐着輪椅再回到那條小街上,其時莊子正上高中。我找不到正式工作,在家呆了些日子就到一家街道工廠去做臨時工。那小工廠的事我不止一次寫過:三間破舊的老屋裏,一群老太太和幾個殘疾人整天趴在仿古傢具上塗塗抹抹,畫山水樓台,畫花鳥魚蟲,畫才子佳人,干一天掙一天的錢。我先是一天八毛,後來長到一塊。老屋裏陰暗潮濕,我們常坐到屋前的空地上去幹活。某日莊子上學從那小工廠門前過,看見我,已經走過去了又調頭回來,扶着我的輪椅嘆道:「甭說了哥,這可真他媽不講理。」確實是甭說了,我無言以答。莊子又說:「找他們去,不能這麼就算完了吧?」「都找了,勞動局、知青辦,沒用。」「操!丫怎麼說?」「人家說全須兒全尾兒的還管不過來呢。」「哥,咱打丫的你說行不行?」我說:「你先上學去吧,回頭晚了。」他說:「什麼晚不晚的,那也叫上學?」大概那正是「批林批孔」、「批師道尊嚴」的時候。莊子挨着我坐下,從書包里摸出一包「大中華」。我說:「你小子敢抽這個?」他說:「人家給的,就兩根兒了,正好。」我停下手裏的活,陪他把煙抽完。煙縷隨風飄散,我不記得我們還說了些什麼。後來他站起來,把煙屁一捻,一彈,彈上屋頂,說一聲「誰欺負你,哥,你說話」,跳上自行車急慌慌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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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中國叢書」之一――史鐵生:記憶與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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