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龜規則5

田龜規則5

那天深夜,古義人用手絹捂著被電視台攝影師弄傷的血糊糊的左眼回到了家。由於電話被切換成了留言,阿光一直在聽CD。古義人趕緊給阿光做了些吃的,自己只擦了把臉--為了不至看到鏡子里自己的臉,沒有開洗手間的燈--就上了二樓的書房,然後取出了前天夜裡被千樫呵斥而放回書架的田龜。在回東京的電車上,古義人回想著去參加告別儀式前從田龜中聽到的,在松山時,吾良給自己講解的有關蘭波的內容,他意識到這些回憶中還有著傳遞信息的意義。"我們在松三時對法國詩的理解是怎樣的程度呢?後來你進了法國文學系,主要看的是散文,我也沒有專門學習過,無法下結論。"吾良用沉穩的語調說著,"但是,你把小林秀雄的譯詩抄寫下來掛在鄉下的家裡,看來那個蘭波對我們的影響真不小啊。""是啊。"按下暫停鍵后,古義人也懷念地答道。"那時候對於神秘主義的含義只限於空想,也曾想過將來通過研究能加深理解。"說完他又按了前進鍵。就這樣,那天夜晚,古義人一直和吾良談論有關蘭波的話題。直到現在古義人才意識到自己的遲鈍。因為吾良很明顯地在以蘭波的詩為媒介談論分別。吾良談論的中心是古義人抄錄在紙上的小林秀雄翻譯的《告別》"Adieu"……古義人回想起來,這是在電話中或見面時曾經討論過的話題。總之,關於蘭波這個主題他們曾經談過很長時間。當時兩人都很長時間沒有讀過蘭波了,一直說個不停的吾良也是努力從遙遠的記憶中搜尋著蘭波的詩句。以此為契機,古義人收集了幾種蘭波的譯文--一般都被譯做蘭博,將其中的宇佐美齊的譯作寄給了吾良。還對照原文讀了小林的譯文,認為以小林的譯本為佳。與此相關,吾良給自己寄來的錄音帶中,也有圍繞蘭波的很長一段錄音。古義人重新聽了那些錄音,又聽了和吾良的田龜對話后,從書架的角落裡翻出了學生時代收集的法文書籍中所有舊版的蘭波的書。在普累亞德版的蘭波作品集旁邊,排列著墨丘利·德·弗朗士版的"Poesies",這是上高中時吾良送給古義人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得到法語入門書。古義人從吾良手裡接過這本書時,被這本薄薄的小書上的紅色鉛字封皮震撼了。時隔多年,現在重新翻開它,裡面寫滿了十七歲時的自己用鉛筆寫在書里的蠅頭小字。其中的英文字體是在吾良講課前,古義人去松山的美國文化情報教育局的CIE圖書館查閱牛津法英詞典時抄寫上的。此外還有兩種日語筆記。一種是用片假名寫的,記錄的是吾良講解中的要點。之所以用片假名寫,是為了模仿跟吾良借閱的,吾良的父親--電影導演用片假名寫的隨筆集,自己的想法則用平假名來寫,以示區別。"蘭波在給先生的信上也寫了我快十七歲了,正處於充滿幻想和夢想的年齡。可是,據說這首浪漫的詩是他十五歲時的作品。即是說,Onn'estpasserieusquandonadix-septans是隱瞞了年齡的詩歌。去年我讀了這首詩,今年該你讀了,可以說它是寫給同樣年齡的自己的詩。這是天才在鞭策我們這些平庸的人啊。"古義人意外地發現,原來才華橫溢的少年時代的吾良,是把十八歲時的自己--還把古義人也劃了進來--看做平庸之輩的。古義人讀了普累亞德版的"Adieu",又一次產生了緊迫感。在發生那件事之前,吾良談論《告別》的時候,正如他在錄音中的引用所表明的那樣,當時他是把古義人寄給他的新譯本放在身邊的。他一定認為古義人也會馬上想起整首詩來吧。但是,古義人這邊又不能給予滿意的回應。現在也是如此。自己給吾良推薦的新譯本上又沒有像年輕時抄寫得快要背下來的那般感悟了。這種差距在近來偶爾小聚時也有所察覺,或許因此吾良不再對古義人抱有什麼期待了,而"咚"的一聲赴了黃泉吧。已是秋季--又何必為永恆的太陽嘆息,如果我們是發現神聖的光明的使者--那麼,就要遠離隨著季節推移而恍惚赴死的人們。這是從田龜里聽到的吾良引用的譯詩的第一節,這首小林的譯文使高中一年級的古義人傾倒。吾良也同樣為之感動。但是,自己選擇了簡潔的死的吾良,是把他自己比做發現神聖的光明的使者呢,還是比做隨著季節的推移而恍惚赴死的人們呢?在下面的詩里,爬滿蛆蟲的屍體的意象會給吾良帶來怎樣的感受呢?吾良為什麼會在田龜里如此熱切地對古義人談起這種充滿陰森恐怖圖景的詩呢?古義人對此產生了疑問。他覺得毋寧說這下一節詩才是想要對古義人--以及對吾良自己--講的話吧。別無選擇!我必須將自己的想像力和回憶全部埋葬!因為藝術家以及小說家頭上的光環已被掠走!再看下面這一節:總而言之,請原諒我用謊言作為食糧養育自身。該出發了。然而,沒有一隻友愛之手伸向我!我該向何處尋求拯救?"謊言"這一主題是以田龜方式對話來批評古義人的主要因素。吾良對"友愛之手"已經絕望了嗎?果真如此的話,那麼吾良出於怎樣的考慮,在明顯疏遠的兩人的關係接近終場的時候,寄來了這個裝置,還寄來了這麼起勁地自言自語的錄音帶呢?古義人一直把詩看完,最使古義人深切懷念的是高中時他和吾良最喜歡的下面這一句:等到拂曉,用熱切的忍耐武裝起來,我們要向那光輝的城市挺進。然而少年時代的吾良和古義人自己給那光輝的城市一詞賦予怎樣的實體呢?還有最後這一句:終有一天,我會被賜予在靈與肉共存中擁有真實。我們確實為之鼓舞,卻不明白為什麼。如果吾良在縱身跳下去之前想起了這詩句的話,那麼他又是怎麼理解的呢?其實關於通過田龜和吾良對話的內容,這樣充分地加以分析思考,是在對話之後過了一段時間的事了。往往一到第二天,再次打開錄音機時,古義人白天所思考的東西又變得模糊不清了,一聽到從吾良前往的空間和時間那邊傳來的奇妙的現實性語言,古義人便立刻被感化了,於是不停地按下暫停鍵,和田龜聊起來。為田龜準備的錄音帶的基調雖是溫和的,但有時吾良也長篇大論地對古義人進行批評。結果從簡易床上發出的與之應答時的急切聲調,終於招致了千樫對古義人的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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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新作:被偷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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