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你這脆弱的東西6

人,你這脆弱的東西6

在古義人看到吾良的寫有自己已經垮掉了的遺書後,過了一段時間--儘管這句話在他的腦袋裡盤桓了好幾天之後--到底還是憋不住突然向千樫發問:"對於吾良所寫的自己已經垮掉了這句話,客觀地說我很難相信,可那是他死後最早登出的比較正式的評論。那麼會不會是由於剛進入老年期的憂鬱病而誇大了的自我認識呢?"千樫像以往回答古義人的問題時一樣,想了一會兒后說道:"我並不認為吾良是由於什麼病而選擇了死。我認為那是吾良很清醒的決斷……很早以前,在松山你和吾良深夜回家來時,我不記得你是什麼樣子了,只記得吾良顯得疲憊不堪,可能你也和他一樣的吧?"對於千樫這個問題,古義人來到柏林后,在靜靜的思考中,每次回想起來時,都發覺自己沒能充分理解她這句話的意思和分量。特別是千樫提到的在松山發生的很久以前的事件是很重要的,便暫時將它作為一項作業留了下來,說不定是身體的防衛機制在起作用吧。當時他也很吃驚,儘管千樫的回答很清楚,他還是把自己一直思考的內容一遍遍地加熱似的說:"如果硬要說吾良曾給人以垮掉了的印象的話,那是在某次電視節目中,也許是錄製的時間太長的緣故吧,反正從畫面上看,我只看到他很快就喝醉了的樣子。"根據以往和他一起喝酒的經驗,從沒見他醉成這副樣子。吾良不僅從不讓別人看到自己軟弱的一面,而且本來就不是個軟弱的人。就像你們的父親,在長期的結核病療養期間那樣。這一點與志賀直哉、中野重治那樣從來不會頹唐的人們相比也不遜色。"千樫沉默了一會兒后反問道:"我不太懂垮掉了這句話的意思……不過,到底是他自己有意識這麼說的,還是由於外界這樣評論,無法否定才說的呢?"古義人又支支吾吾起來:"也許二者都有吧。也許只能承認別人的批評和自己的感覺不謀而合吧……"然後古義人--把有關松山時的體驗的思考先往後推一推--想起了自己在千樫面前顯露出的頹唐相,並且是自己的意志不能控制的狀態。那還是租住在離古義人和千樫現在住的地方三百米左右的,一座老式二層小樓時的事。那是阿光出生后不久的六月份的一天。那天晚上風很大,青桐樹葉在黑夜中沙沙作響。古義人趴在和房屋一起租借的床上,扭著脖子,頭使勁兒頂在床單上,一點兒也動彈不了。千樫站在高高的床邊,用十幾歲少女般楚楚可憐的聲音,細聲細氣地一個勁兒地問:"你這是怎麼啦?"古義人不能回答。並不是傲慢得不回答,從小他就不是這樣的性格。當時的狀態是身子動不了,也不能說話,只能茫然地聽著樹葉嘩啦啦的搖曳聲。那天在醫院被告知已查清楚的阿光的情況--大致可以這麼說--阿光在智力上沒有健全發育的希望。醫生講這些話時千樫也在旁邊。古義人心裡很明白,這種時候在她面前不能允許自己失態,可是現在卻連一個指頭也動彈不了了。再說現在,千樫從客廳到廚房去幹活,剩下古義人自己時,他想的是那件推遲思考的松山事件。千樫對於那時的事--她說看見自己和吾良在一起,儘管她當時只注意到吾良--比醫生宣布診斷結果的那天,自己失魂落魄的樣子還要記得清楚。古義人似乎已經被千樫逼得無路可走了。雖然一邊想著吾良說自己垮掉了的話,在潛意識中與垮了的自己相連接,卻想不起來在松山發生的事件,這是為什麼呢?這難道不是說明自己一邊在有意識地壓抑那個回憶,一邊思考著吾良遺書里的那句話吧?他忽然從中感受到了被某種柔軟的鈍器擊打般一點一點襲來的令人難受的打擊。古義人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卻沒有像往常那樣看書,他覺得自己被排除在了千樫的關心範圍之外,她正在餐桌上攤開畫冊,專註於完成一幅畫稿。同樣也被排除在了坐在餐廳台階上聽新的CD的阿光的關心之外。由於長期的習慣,古義人和千樫之間已經沒有了爭論--一般稱為夫婦吵架。如果千樫提出什麼經過深思熟慮的建議或意見時,聽的一方表示贊成或同感的話,她便不再說什麼,提議得到執行,意見被接受。如果遭到明確拒絕的話,她也不再說什麼。古義人的拒絕就是沉默,千樫即使對拒絕不滿,也從不爭論。對千樫的提議強烈不滿時,古義人的沉默會持續一兩天或更長時間。而從千樫嘴裡說出自己的想法不對這樣的道歉,在古義人的記憶中結婚以來也只有兩三次。倒是古義人常常撤回自己的拒絕。但這只是和他不放棄努力,退回自己的內心是一樣的,並不等於停止爭論,實現了和解。古義人和千樫就是這樣一起生活了三十五年。然而,這幾年古義人悄悄注意到了千樫的變化,這變化是從千樫為古義人寫的以阿光和家庭共生為主題的作品畫插圖開始的。她在畫一幅水彩畫之前,對於所畫的對象要先觀察好幾天,特別是到了最後完成階段,古義人跟她說話她也心不在焉的。有事叫她好幾遍,她才像男人似的粗聲粗氣地回答一聲了事。這是古義人從不曾見過的千樫的另一面。吾良和千樫的父親可以說是這個國家的社會諷刺喜劇的創始人。他在長期養病之後,留下了三本充滿倫理和邏輯性,富於柔軟而幽默的觀察力的隨筆集。在這個國家還沒有拍攝電影的時期,他是個畫家。起初,古義人把吾良看成繼承了父親秉性的兒子,後來卻發現吾良更多地繼承了母親的個性。吾良自己為了克服這些個性,曾經有個時期看起了弗洛伊德或拉康等學者對談錄之類的書,說句不好聽的,就是速成著作。但是,古義人對吾良所尊崇的那些心理學家頗不以為然,以至有一位年輕的編輯說:"古義人,你不會是嫉妒吾良的新朋友吧。"另一方面,千樫為阿光的生日卡畫的水彩畫被偶然來訪的關西藥品公司的人看中了。於是,千樫開始給古義人在那家公司的雜誌上連載的文章畫插圖,而且越畫越好,充分展示了千樫所繼承的畫家父親的才能。戰後就開始在松山一座寺廟的--叫做佛堂--廂房裡生活的吾良,把千樫當作獨立生活能力很強的母親,對她非常順從。但是,並不期待她在藝術上有什麼發展。只是對於繪畫,吾良曾經評價她有自己的風格。吾良自己的畫以真實的細節為第一要義,而在整體上則缺乏協調。兩個人的畫風都不拘一格,不屬於樸素派畫風,古義人由此感受到了這兄妹倆相近的資質。又過了一些日子,一天,古義人去廚房喝水回來,看了一會兒千樫在飯桌上畫水彩畫。她從父親在戰前至戰爭期間給她拍攝的照片中選了一張,對著照片畫畫兒。這是千樫在少女時代,倒吊在橡樹或柏樹柔韌的樹杈上,旁邊站著哥哥的照片。穿著草綠色學生服,頭髮剃得短短的吾良,臉上露出成人後依然常常見到的,靦腆而善良的微笑。"以我的經驗,要想在文章里描繪橡樹的種類,一般都會出錯的。"古義人心情放鬆地說。"像加利福尼亞那樣,按照樹的枝幹、樹皮以及木材用途不同而分區域栽種就好了。而在日本這個國家,雖然文章里出現橡樹,可是讀者卻弄不清是什麼樣的樹,結果有人來信說,小說里提到用橡木裝修房屋,可是日本這個國家的橡樹是不可能有這個功用的。""我對這棵樹的印象特別深。"千樫像平時作畫時那樣簡短地答道。可是今天千樫看起來在畫畫兒,其實好像一直在思考著什麼,為了專註於這個思考才畫畫兒的。古義人站在她背後看她畫畫兒時,千樫眼睛盯著畫,開口說出思考了很長時間的想法。"我覺得,忠叔前幾天根據他的經驗得出的結論是正確的。我是從和吾良、母親一起生活的經驗中得出的。"和你交往很長時間的那家書店的雜誌(古義人因此而和書店斷絕了關係)上說吾良是被'壞女人'捉弄,身心疲憊而死的,我不認為是這樣的。吾良在遺書中說自己和那個女人沒有關係,自己是為了那個女人,也為了向梅子和媒體證明自己的清白而死的。忠叔相信吾良的遺書,不,應該說是確信。"不管她是'壞女人'還是'好女人',能夠左右吾良生死的女人只有他的母親。吾良會留下患老年痴呆症的母親,為了一些傳言而自殺嗎?掌握了吾良受到黑幫團體威脅的情報的警察大官不也說吾良剛毅而耿直嗎?"吾良肯定是被連他這樣的人都不能超越的,關係到整個人生的課題逼死的。"這是個什麼樣的課題我不知道。只知道自從在松山讀書時,你們倆失魂落魄地回來的那個深夜開始,吾良就變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至少你不把所知道的情況如實地、毫不隱瞞地寫出來的話,我就什麼也不可能知道。我和你的人生都沒有多少時間了,所以應該不說謊話地正直地生活,把真實的情況寫出來……來度過剩下的時光。正像阿光和四國的奶奶所說的那樣,就是為了打起精神來死,也要拿出勇氣寫出真實的東西來。"說完,千樫扭轉挺直的脖子,將銳利的目光投向古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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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新作:被偷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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