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第四節

我叫庄槍。我父親叫庄雄。我雖然對姓名學一無所知,但還是能夠從我父親對我的命名以及我爺爺對我父親的命名中看出某些模糊的時代背影。這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一條狗聽到巴甫洛夫搖起的銅鈴聲便飛快地淌下口涎。我原以為自豪的,以為可以證明自己不是白痴的,只是一個被不斷強化訓練得出的結果。一隻鸚鵡滿口粗話,一隻貓與一隻老鼠握手言歡,一頭老虎比哈巴狗更溫訓迷人,一頭獅子比猴子還滑稽可笑……訓練是決定性的,在馴獸師的眼裡,一切生物都是可以任意揉搓的泥巴。結果取決於馴獸師的意志。一個殺人犯,並不是他一生下來就是為了殺人。面對馴獸師的鞭子,沒有誰擁有更多選擇,不淘汰別人就要被別人淘汰。血腥的鞭子無處不在,它從食物鏈的最頂端揮下,讓一切生靈無處可逃。或許你意識到了,或許你還沒有意識到,但你的意識一點兒也不重要,在能令你皮開肉綻的鞭子下,你何其可笑!巡撫罵道台,道台罵縣官,縣官罵衙役,衙役罵女賊,女賊沒誰可罵,乾脆把自己噴香的**送上祭台。**高聳,臀部微翹,像一道可口美味的菜肴,誘惑著每一個食客。群箸亂下,汁液四濺,女賊白晰的身體註定要成為食客們肚裡的糞便。我深深迷戀這種場景。它們是一場盛大的別出心裁的**狂歡。我是巡撫是道台是縣官是衙役是女賊。每個角色都與疼痛相伴,也都與一種深入骨髓的滿足相鄰。這些角色在天地間滾動,發出噹啷啷的響聲,並隨陽光與雨聲而生長而腐爛,漸然形成一個無邊無際的熱帶森林。叢林法則適合於每一個棲居之處。所謂詩意的棲居不是無可奈何的自我放逐便是馴獸師用來裝點自家門面的牌匾。在已經過去的某個年代,一些蹲在陰森森監獄里整日不見陽光的人能根據衛兵的姿勢、手中的報刊、午餐的菜葉、甚至於牆角小草的顏色來判斷出整個大氣候的好壞、風的未來流向。一個婦人僅僅發現某個人名有幾天時間沒在某張報紙上出現,便馬上意識到自己可以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出獄——這些都是訓練的結果。我嘿嘿笑著,想著,手指伸入嘴裡使勁吮吸著。我嘗不出手指上有什麼味道,但吮吸本身的確令我著了迷。我是白痴,可白痴也是人,用刀在白痴身上砍一下,白痴或許嚷不出疼痛兩字,可身上的傷口同樣會流出汩汩鮮血。我微微笑,看著天邊火紅火紅的雲,它們投下冰涼的影子,這些影子像巨大的鐮刀在大地上來回拖動,它們像是在收割什麼。我吃驚地張開嘴,一些東西已離我越來越遙遠。它們要去哪裡?胸腔處驀然鑽入一絲疼痛,眨眼間,便似附骨之蛆。我倒吸一口涼氣。我知道現在那些還沒長大的孩子是無法理解這些事情,正如我父親不時抱怨我不能理解他在新時代里的暈眩。我爺爺有權利給我父親命名時,那正是一個戰火紛飛、子彈會從天涯海角跑來,能從任意一個角度拐過來,敲碎每一個人腦袋的時代。一株老朽的大樹上肆虐著一群長著毒顎噴著毒汁瘋狂的大頭螞蟻。老樹眨著皺巴巴的眼睛哼哼唧唧地說:誰膽大妄為!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螞蟻立刻叫嚷道:太歲也好意思出來出醜現眼,拳頭才是硬道理。我記得我的祖宗留下一本《酉陽雜俎》,上面記載:萊州百姓三人,不信方位所忌,於太歲上掘坑,見一肉塊大如斗,蠕蠕而動,懼而棄之。兄弟奴婢數日內悉暴卒。按說,先人們的這種經驗無一不是智慧煅打淬鍊而成,不敢說光芒有多鋒利,但所謂百鍊鋼化為繞指柔,用來護身安命似乎應該沒有多大問題。先人們教導我們若想活命,就不能在太歲頭上動土。可……現在的太歲究竟怎麼了?它們原來的威力為何都不見?莫非這些「威力」全開著最先進的豐田車參加某個PARTY向漂亮美媚們獻殷勤去了?又莫非被人偷吃了?一隻特別大的螞蟻冷冷笑著,忽然自腰間拔出鑲有菊花紋飾的武士刀,在空中橫劈兩下,又豎砍兩下,然後刀尖垂下,在地上刻下一句話——太歲,真菌,色澤上黃下白,肉腴、汁多、美味,實乃不可多得之佳肴。請原諒我的幼稚,說真的,我討厭吃蘑菇。從小我就吃膩了。據一些牙齒全掉沒了的老人說,當年我是靠吃蘑菇活下來的。我爸爸沒有辜負我爺爺的殷切期望,在我沒有奶水吃、餓得嗷嗷大哭只剩一口氣時,他雄壯的身軀派上了大用場。他漫山遍野瘋跑,在萬仞峭壁上穿梭跳躍,摘下了一筐筐隱藏在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裡的連最敏捷猴子也搞不到手的蘑菇。老人一邊說著話,一邊使勁咽口水,眼裡全是羨慕,他可能忘掉了猴子愛的是香蕉。猴子會吃蘑菇嗎?老人的話令人生疑,但也說不準,人會吃蘑菇,猴子據說是人類的祖先,那時雖然還沒學會直立行走,但鬧飢荒了,似乎也應該有那麼幾隻膽大好吃見什麼都敢往嘴裡塞的猴子。老人或許確實曾親眼看見過這些猴子。不過,時間在這裡又好像出了問題。但問題似乎並不重要,當時間把空間扭曲,空間再把時間加工成一瓶洗滌劑后,問題就自然而然面目模糊不再成為問題了。所以此刻,老人們瘦骨嶙峋地蹲在陽光下,腦袋一邊回憶,身體一邊透明,讓人懷疑一根小指頭就可以把他們一起全部輕輕捻死。他們會後悔未給兒子們取名為「雄」嗎?我父親有權利給我命名時,手裡正端著一柄土槍,雄糾糾、氣昂昂,就好像當年大步跨過鴨綠江,不同之處僅在於他此刻守衛的是家門。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爸爸用裡面藏有一隻老虎也藏有一隻狐狸的眼眸從門縫裡打量著街道上每一個步履匆匆的人影。人影不斷出現,又迅速消失,像一陣陣被風捲來又捲走的塵土。我爸爸咬緊牙關,努力讓自己不咳嗽出聲。一些更為細小的塵土從大街上飄來,穿過門縫,身手異常靈活,我爸爸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絞乾腦汁,也不能奈何半點兒這些塵土。它們飄到我爸爸的身上、臉上、睫毛上。他的眉毛豎了起來,眼神迷離,一些淚水湧出來,很快,原本清亮堅定的眼睛便被淚水浸得發腫發紅。那一天,子彈會像螢火蟲一樣飛到人們身上。那一天,聽說天上的星辰淌出了鮮血,像一粒粒做工精美的彈孔,併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這聲音是如此巨大,匍匐在蒼天下的每一種生命都情不自禁冷汗直下。那一天,我媽媽在屋子裡掙扎,我在她老人家肚子里掙扎。我媽媽用牙齒叼住被子,指甲掐入床板,滿頭大汗,不敢做聲。一個接生婆在我媽媽雙腿中間手忙腳亂,滿手血污。微弱的燈光在她那張重重疊疊的皺紋里顫慄不安,一些會蠕動的陰影讓她忽明忽暗活像一個從地獄溜出來的女巫。我很驚駭,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來到這個世上。在媽媽肚子里,我便已對這個世界充滿困惑,並有諸多無法言說的感覺。媽媽喝了冷水,我就冷得厲害;媽媽喝了熱水,我就燙得難受;媽媽吃了東西,我胸口就似壓上千鈞重石。我害怕、驚恐、心慌。我拳打腳踢。我想反抗,也反抗了,但我的意志與反抗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隨著一大團羊水、污血與一隻雞爪般的手掌,我連滾帶爬被趕出溫暖的子宮。我柔弱的身體一接觸到四周冰涼的空氣,頓感有千萬把刀劍刺來。痛,真痛。我失聲痛哭。我放聲大哭。我嚎啕痛哭。我哭得淚如雨下。我哭得面無人氣。接生婆卻笑了,將我倒提起來,手掌在我臀部重重一拍——她原本不必這樣做的,我都已經哭出了聲,她揍我屁股的動機有幾種可能:一是習慣,習慣的力量大於一切;二是欣喜,畢竟她老人家為了把我弄出媽媽的身體下了大力氣,多少要給自己一點兒鼓勵,再說,我的哭聲這般嘹亮,應該不具夭折之相,而這在那個年代確實不容易;三是憤怒,因為我未經她批准便脫離程序擅自哭泣,這是她給我的懲罰。會是哪個動機呢?故意殺人罪與過失殺人罪量刑時可有天壤之別,雖然同樣都死了人。結果在發生之前都有無數種可能。這是一個迷宮,我可以在迷宮裡整理、歸納、推理、演繹,但光憑這些就能找出事情真相,接近其本質嗎?希臘神話里,勇士特修斯闖入迷宮,殺死牛頭人身怪陶喏米休斯。但若沒有克里特公主阿里阿德涅的幫助,沒有她遞過來的繩子,別說殺掉牛頭人身怪,恐怕不必陶喏米休斯出手,特修斯早就餓成一具木乃伊了。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我皺起眉頭,一邊哭,一邊想。蘇軾為什麼不坐飛機呢?按說,他當過國家部級幹部,買張飛機票的錢應該有吧?最傻的傻瓜也知道坐在飛機上可以一覽眾山小。那麼問題出在哪裡?任何一座迷宮說到底都是一幢建築,只不過裡面的那些由酒氣財色名利富貴等玩意兒壓縮而成的磚頭各自數量有點兒不同罷了,但眾所周知,任何一幢建築都有其薄弱之處,縱然其支架的確是鋼筋鐵骨,可只要用兩架裝滿燃油的飛機撞過去,那麼剎那間,談笑間,也就檣櫓灰飛煙滅了。只是若這世上真出現這麼一座上窮黃泉下碧落同時又無限寬無限向前膨脹的迷宮,怎麼辦?一幢樓房看起來很高,從上面跳下來摔得死人,但若飛到半空中,再往下看,這些樓房頂多也就火柴般大小。所以,要時時跳出來,哪怕儘管是重複剛才說過的話,繼續毫無新意地喋喋不休。我沒有在剛才那個死結里糾纏不休,嘿嘿冷笑。繩子或許並不重要,它又不能耳遇之為聲,目遇之為色,重要的是公主,不管她是否漂亮,她是公主,這就是意義,那麼她在哪裡?我手舞足蹈,嗓門忽然變得像嗓音製造機,雙腿中間那根像蠶蛹般大的小玩意兒也在不停顫動,不停地思考中。接生婆眉開眼笑看了一眼我的**,拽過準備好的衣物將我迅速包裹成一個粽子,然後又拽過條毛巾蓋在渾身**的我媽媽身上,四下掖好,嘴裡嘟囔道,女人都得過這關。皇額娘也得叉開腿。沒事的,多生幾個,以後就與拉屎一樣。她說得可真粗俗,一點兒也不照顧正陶醉在剛升職做了母親的我媽的情緒。她把我放下,又在我嫩臉上輕輕一掐,嘴裡發出含糊不清的讚歎,便樂顛顛跑出去,扯開嗓門喊:是個小子,一個胖小子。我爸爸回頭輕喝道:噓,小聲點兒。孩子哭得已夠讓人提心弔膽,你還跟著窮嚷嚷個啥?接生婆恍然大悟,捂緊嘴,但笑意仍像水一樣溢出那張滿是皺紋的臉,這讓她顯得非常慈祥,也非常好看。她小聲說:恭喜恭喜,孩子取啥名?我爸爸掂量著手中的土槍,臉貼緊門縫,小心翼翼窺視著外面,隨口應道:就叫庄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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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痴庄槍的做秀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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