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16、

星期六我打電話請郭郭吃飯,郭郭說她下午要去看一個展覽,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說好啊,看完展覽再吃飯。我們約了在官園見面一起坐車去。郭郭是個巨能說的女孩,精力旺盛,對一切事充滿興趣,我們見面不到半個小時,我便對她這兩年的生活以及感情經歷了如指掌。她問我是否經常看美術展覽?我就跟她說我從小就對美術深懷興趣,小學畫的水墨熊貓得獎就別提了,上中學的時候跟一個美院的學生學素描,鉛筆擦在粗糙白紙上的感覺讓人愉快,一筆接一筆,連聲音都十分悅耳。我不是個耐心的人,但畫畫的時候卻心靜如水,不厭其煩。那個美院的學生認為我畫得不錯,可也看不出什麼不能埋沒的才能,畫了兩年也就算了。後來唯一一次重拾這個樂趣,是和一個畫畫的男孩戀愛以後。我們曾經一起背了畫箱去野外寫生,我在他旁邊支了個畫框,有模有樣地畫著,引來不少過路的農民圍觀。從和那個男孩分手,我對美術的興趣就只剩下看展覽了。我的談話能力完全因對手而定,有了郭郭自然是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很是熱鬧,郭郭說到陳天,總的意思是覺得他不錯,很有趣。我們拿著請柬,邊走邊聊,頗費了些周折才找到位於東單附近的XX衚衕23號,可那兒怎麼看都是個大雜院,不知道展覽在何處,門口也沒有任何指示。我們在門口猶豫的時候,只見幾個長頭髮大鬍子的人朝這邊走來,我知道對了,只要跟著他們就行,果然,他們熟門熟路地進了院子,三拐兩拐地來到一個門前,不用說了,門口還站著好幾個跟他們類似的人,原來是個私人畫展。進了門才發現這裡別有洞天,房子倒是般般,但收拾得很有味道,花草門廊,錯落有致,院子中間掛著七八個鳥籠,這些鳥籠可非同一般,上面長滿了白色的膠皮奶嘴,密密麻麻,又是怪異又是好看。滿院子的藝術青年和藝術中年就在這些奶嘴下面走來走去,交談寒喧。如果你對現代藝術有點常識你肯定已經知道了,這些長奶嘴的鳥籠就是今天的展品之一。在這種場合,沒有比干站著更慘的了,展覽十分鐘就看完了,剩下的時間大家就拚命和別人交談,顯出和所有人都很熟的樣子。郭郭肯定是沒有問題,跟誰都能聊,這些人中間我也認識幾個,於是也加入了奶嘴下曬太陽的行列,跟著大家點頭寒喧,接受名片。「阿波羅—趙。」我從名片上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大腦袋的阿波羅,他除了臉盤子大,頭髮向外發射般地豎著這兩點之外,看不出他和太陽神的關係。「那邊那位是我夫人。」他指著遠處一個披著黑色披肩的女子。「您夫人不會叫維納斯吧。」「你們認識?」「還沒這個榮幸。」阿波羅趙又遞給我一張名片,上面寫著「維納斯—孫」——居然不幸言中。「你們一家把美、藝術、愛情全佔了,我們怎麼辦啊?」我逗他。阿波羅趙靦腆地笑了:「沒什麼,沒什麼。」他這麼坦然倒顯得我小氣了,愛眉這時進了院子。「愛眉,愛眉!」我招呼她,把她介紹給郭郭,兩人馬上聊了起來。愛眉的父母都是畫畫的,都畫國畫。愛眉出於對家裡堆得到處都是的筆墨紙硯的反抗,除國畫之外的所有美術門類都感興趣。每次到這種場合我都會讚歎愛眉的社交才能,她跟誰都有的說,跟誰都說得來,而且全都輕鬆自如,我就僵硬多了,不是滔滔不絕,就是一言不發。「當然了,我是雙子座。」愛眉說。「我明白你為什麼不肯去鄉下種菜了。」「嗯,我需要活人。」「活人,說得真恐怖,你不會吃他們吧。」愛眉好脾氣地笑:「反正不交談我絕對受不了。」郭郭是愛說話,愛眉是愛交談,這兩者之間有些差別。我們都認識的一個畫家周良神氣地帶著個外國女人向我們走了過來,他面色黝黑,腦後有辮,說話大舌頭,但頗有活動能力。「這是卡色琳,美國使館文化處的。」我們都向那個瘦小的黃毛女人點頭。「這是陶然,這是愛眉,她們是搞文學的,批評家。」「我可不是。」我一點虧都不肯吃。「今天有你的東西嗎?」愛眉問。「有啊,你們還沒看呢?靠牆那七八副都是我的作品。」我側過頭,牆邊的確樹著七八副大畫,它們看起來全都一模一樣,以致被我忽略了。「你畫的是什麼?它們看起來像是——葫蘆。」我指著畫布上的一個個連環的圓圈問。「你挺有藝術感覺的嘛。」「不敢當。」「——就是葫蘆。」「果然。你為什麼畫這麼多葫蘆?」我用手畫著圓圈。「這是我的新畫風,葫蘆代表中國哲學思想,體現了中國那種形而上的,飄的東西,是一種八卦,八卦風格。葫蘆蘊涵了很深的哲學意義,它的弧形兩個象徵連在一起,這種連法代表的哲學,我們應該學習這種連法兒……」我很難告訴你周良到底說了什麼,因為憑我的複述,這些話好像有了點邏輯關係,但是我敢保證,他說的時候絕對沒有。周良的闡述被一場行為藝術打斷了。大家把一滿臉粗糙、年齡不清的男人圍在中間,他下身**,軟塌塌的生殖器上拴了一跟繩,繩子的另一端綁著一隻小鳥,那可憐的小鳥肯定是受了驚嚇,撲騰著翅膀上下左右飛竄,帶著那裹著包皮的黑東西來回亂抖。「題目是:『我的小鳥一去無影蹤』。」愛眉在念一份介紹,「小鳥不是在那兒呢嗎?」「沒看見有人在邊上拿了把剪子準備嘛?」郭郭提醒她。「噢,看見了。你說他是要剪線,還是剪**?剪線就無聊了,剪那玩意還有點意思。」「走吧,會讓我對男人喪失興趣的。」我拉愛眉。我和郭郭愛眉出門以後,周良還在後面喊:「再呆會兒吧,一會兒藝術家們要出去吃飯。」我們決定放棄和藝術家們一起吃飯的機會。「你說,你倒說說,你認識的畫畫的人多,是不是我有偏見?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利落——『我們應該學習這種連法兒』!老天爺,這是什麼話?!他有一次給我寫過一張便簽,說他晚上要去看話劇,知道是哪兩個字嗎?『化劇』,『化學』的『化』,『劇』字倒是寫對了。有一些字是可以寫錯的,比如說『興高采烈』的『采』,但是有一些字是不可能寫錯的,除非他是個白痴!你說他是不是個白痴?或者我有偏見,我有文化歧視。畫畫的人都這樣嗎?他們因為不會用語言和文字表達,所以才畫畫的?」我在吃飯的桌子對面朝愛眉揮舞著筷子。「是嘛?是嘛?他真的這麼寫的?」郭郭大叫。「肯定不能這麼說,畫家中有學識善表達的人大有人在,多了,比如惠斯勒,你愛的王爾德還抄襲他呢。」「我現在不像以前那麼愛他了,他的俏皮話太多,真正談得上觀點的東西太少。不說他。」「當然像周良這樣的人也不在少數。有一種說法——最無學識,最沒文化的人是最有天賦的藝術家……」「比如盧梭。」郭郭說。「比如盧梭。」「可是你說他是盧梭嗎?他是真的有才能只是表達不出來,還是根本就是個白痴?」我說。「這個有待時間的考驗。」「我看他多半是個白痴。」郭郭肯定地說。「我小時候天天見的都是畫畫的人,後來我父母叫我學畫,我死活不肯,因為很多人都像周良這樣,我看不上,我喜歡用語言表達。不過後來我的確遇到過幾個很有才能的人,但是他們什麼也說不清。」「你認識許仙嘛?他就是這樣的人!」「好吧,那我們再看看吧。」我表示同意,但仍堅持說,「幸好我沒學畫畫,每天和說蠢話的人在一起我會發瘋的。」「跟美術相比,你肯定更有語言才能。」我打出租送愛眉回家的時候,她說。「你敢說?」「你自己不知道?」「我不知道到什麼地步能算『才能』。我的金星怎麼樣?」「這得繪製星宮圖,把你的九顆星星都放上去看它們的相位。」「這麼複雜?什麼時候你有空,等你頭不疼的時候,我想知道!」「行。」——有愛眉這樣的朋友能解決多少人生的難題啊!「要相信你的直覺,你有直覺能力。」愛眉下車的時候說。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廖一梅作品:悲觀主義的花朵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網游競技 廖一梅作品:悲觀主義的花朵